最後悔的事
文章來源: 江入大荒流2008-03-02 22:32:35

    剛才跟朋友打電話,被問起迄今為止最後悔的事是什麽。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成人之後從未與奶奶合過影。這一念,生生逼出了自己的眼淚。我有那麽多的機會可以和奶奶合影,可最終唯一的合影卻隻能追溯到五歲。那時候,爸爸轉業赴地方就任,途徑老爹(即爺爺)奶奶家,照了一張全家福。奶奶坐正中居右,帶著一頂她自己織的毛線帽。照片是黑白的,而我,早想不起帽子的顏色。

    奶奶年輕的時候因庸醫而致耳聾,因此對許多事物的稱謂一直保持著舊習慣,而新生的事物是她的盲區。自然,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故而一直叫我小囡(發音不是nan,普通話裏沒有這個音,無法用漢語拚音標注),以至後來爸爸也這麽叫我。我兩歲就被送到奶奶家,但奶奶家的生活條件其實並不好。老爹因為吸食鴉片而傾家蕩產,唯剩祖居院落,卻被強行分給四戶人家居住,老爹和奶奶隻剩北麵樓上樓下兩個小屋和西邊一間灶房。奶奶和我占了樓上那一小間。我小時候因為心髒不好血液循環也不好,不分季節總是手足冰涼,因此,夜夜都是奶奶把我的腳揣在她的懷裏睡去。我愛吃新長出來的蠶豆,她背著我,到旁人家的豆田裏要幾個新摘的豆莢,剝開了,再去掉豆衣,一粒一粒喂我。

    後來跟隨父母,見到奶奶的機會少了,年節回老家,總是象小時候那樣賴皮,非要奶奶給我梳頭,拿她那把篦子,其實有點疼,可是卻很幸福。年歲漸長,上了中學,自己臨時起意,坐很遠的車,接奶奶去看我的學校。奶奶居然知道學校所在的地方,她說那曾經是文廟,當地人又叫大士庵,還讓我要好好念書。我拿到的第一筆稿費不到十塊錢,爸爸給我湊了個整,我興高采烈地跑去買了雙襪子,可是它對奶奶的小腳來說,太大,我很沮喪,她很開心。再後來很多年,我離開了故鄉,奶奶見不到我,總問家裏人:小囡是不是還在大士庵?

    老爹去世之後,奶奶住到了家裏。我假期回去,愛跟她擠一張床。天氣暖和的時候幫她洗澡,已經瘦得沒了人形,給她擦身子時,眼淚總是止不住。那時就已知道她時日無多,可居然沒有想過留下片紙,哪怕將來做個念想。她那枯老的容顏,她幹燥溫暖骨節分明男人一般的手,從此隻是我記憶閃回的某一些碎片。

    那年五月的某個夜晚,我正準備第二天的簽證,心慌,以為是緊張。夜裏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入夢,卻是奶奶微笑而光潔的臉。嚇醒後再睡不著,苦撐到天亮,立刻給家裏打電話,無人接聽。打了一圈電話,終於獲知,原來,那一天,是奶奶的葬禮,她於一周前過身,家裏人單單瞞了我一個。簽證自然是無法再去,一想到奶奶,心裏又恨又痛,竟是無法自處。

    去年清明,爸爸給老爹和奶奶重新安了碑。而我,從未到她墳前叩拜。無它,無法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