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一九七五(40)
文章來源: 江入大荒流2007-07-26 12:43:36

四十 江入大荒流

 

冬去春來,四月初的時候,我和範韜都收到了錄取通知,並獲得了獎學金,隻是範韜放棄了法律專業轉而攻讀國際關係。他的學校在紐約,我的學校在波士頓,我心中暗鬆一口氣。

 

我離開洛杉磯那天,沒有通知薇薇安一家,隻留下了一封信,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我的照顧。尼娜送我去機場,她把村上春樹的那本《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送我做為禮物,囑我日後經常回來看她。我擁抱尼娜,就此告別洛杉磯。

 

學生生活按部就班,自有它成熟的軌道,我不過是千千萬萬追隨行走在這軌道上的留學生中的普通一員。周末我會給薇薇安還有尼娜打電話,簡單地問好隨意地閑聊。日子就是這樣了吧,每天都有萍水相逢之人,我記不清他們之中大部分的臉,我也並不以這樣的劣質記性為恥,如果偶然有人在心裏停留些時日,我簡直就要感謝這是生活的恩賜。過往的傷痛既沒有逐漸消失,也沒有卷土重來,在周而複始的一日一日中,我隻是不再檢閱大腦的存儲空間,自然而然地獨居,除非上課和購物,我絕不外出。我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這個城市日出時候的顏色、月亮升起的角度、蟲鳥啾鳴的聲音、空氣的味道與我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我接納並且享受這種不同。

 

我唯一的煩惱來自範韜。他每天都寫來熱情洋溢的電子郵件,有時是他自己畫的漫畫。無論是嚴詞拒絕還是冷言相諷都對他毫無用處。這個比我小兩歲的男子,他不明白,如果最終注定分道揚鑣,又何苦消耗時間,磨損心靈。

 

有時周末他會搭火車從紐約來看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一看見我就無比哀怨地說:“你這個女人,把我吃幹抹淨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每次麵對他的潑皮撒賴,我就恨不得大小周天、大自在天、小宇宙全數爆發。可是範韜腆著臉、賊兮兮地湊近我,問:“小宇宙又要爆發了?”我吃驚地張開嘴馬上又識趣地閉上,徹底無語。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正醞釀轉學。秋季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他才告訴我下學期他就要搬到波士頓了。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我的對策並不高明。我搬了個兩居室,然後開始尋找男性同屋。我正常的招租啟事在別人看來很有幾分曖昧,前來看房的男士話裏話外都令我不爽,直到葉頭出現。他把房子裏裏外外看了一遍,象是很滿意的樣子,然後瞥我一眼說:“可不可以帶女朋友回來?”

 

我說:“行,但是聲音不許太大。廚房、客廳、衛生間等公共場所嚴禁出現有傷風化的場麵。”

 

他哈哈一笑,“就這麽定了。”

 

範韜年底搬來之前給我打電話,說:“我還沒找房子,要不先在你那兒擠擠?”

 

我回他道:“我剛和朋友合租了個公寓,隻怕你來了不方便住。”

 

“男的女的?”

 

“男的。”

 

“那有什麽不方便的。”

 

“不行,他不會同意的。”

 

範韜鬱悶地掛了電話。

 

可惜我的同屋葉頭絲毫不給麵子,當我委婉地提出希望他在範韜麵前稍微配合一下時,他挑釁地看我一眼,“你就不怕我假戲真做?”

 

我一時噎住,才發現自己做了一件最蠢的事。

 

葉頭真不閑著,隔三岔五就帶女朋友回來,在沒有打攪到我正常生活的前提下,我對此視而不見。發現他的女朋友並不是固定一人的不是我,而是範韜。範韜搬來波士頓之後,晚飯經常來我這兒打秋風,不賴到十點絕不走人。我對他的存在無動於衷,該幹嘛還幹嘛。有時葉頭帶人回來早,他們會打個照麵。

 

後來某天吃飯的時候,範韜說:“你那個同屋可真是牛人啊,女朋友絕對夠組一個國際維和部隊了。”

 

“怎麽,羨慕了?你也去找啊,你又不比他少什麽零部件。成天賴在這兒有什麽出息。”

 

範韜長歎一聲,“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我冷笑道,“少來賈寶玉那一套,明明濫情偏偏還貌似癡情,我最煩了。”

 

葉頭正好這時候進來,“誰濫情誰癡情了?”

 

我倆沒理他,他卻自顧自地拿了碗筷就坐下來吃,“你說你們倆費不費勁呐。幹脆搬一塊兒住得了,生活成本馬上降低,省老鼻子錢了。要不我自動自覺搬出去成全你們倆?”

 

我看他一眼,“吃飯說話,噎不死你。”

 

葉頭放下碗筷,拍拍範韜的肩,“哥們兒,好好調教,任重而道遠啊!”

 

我當即急了,“你有完沒完?”

 

“好好好,我走我走,不打攪你們的二人世界。”葉頭臨走之前,湊到範韜耳邊,故意用我聽得見的聲音說,“陰陽失調啊。哥們兒,努力!奮鬥!”切,他以為他是周星星嗎?

 

範韜哈哈一笑,“兄弟你可別累著吃飯的家夥。”

 

葉頭聽了,“好小子,嘴夠毒的你。”說著出了廚房。

 

範韜衝我道:“葉頭的主意也不錯。”

 

我瞪他一眼,低頭吃飯,不再開口。

 

二月十六號那天,我開始煩躁,我又開始感到洶湧而來的孤獨。街頭的唱片店、書店、花店、銀行、咖啡館、龐然建築物的時髦曲線、出租車、還有髒兮兮的雪,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和往常並沒有兩樣,我卻仿佛徹頭徹尾的一個局外人。我孤獨一人,千真萬確!不是冰川期,不是侏羅紀,不是小王子的星球,但我孤獨一人。我站在街頭,想,範然和烏瑪,他們把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扔在這個荒島之上了。

 

行人穿梭,車流湧動,我的某些記憶碎片在寒冷的街頭複蘇。我急於想喝一杯摻了威士忌的熱咖啡,或是兌有蘇打和檸檬汁的伏特加,但是我沒有。我想起99年國慶,範然和我為了趕在三峽工程二期截流之前最後一次目睹三峽美景,遠赴四川,乘船由奉節至湖北宜昌,從瞿塘峽夔門入,經巫峽,由西陵峽南津關出。出南津關時,正是日落時分,江水奪口而出,江麵陡然增寬,一路的崇山峻嶺忽而不見,唯剩一望無垠遼闊曠野蒼茫水麵,範然擁著我,立在船頭,我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李白的詩: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他們離開我,兩年了!兩年來我又走過了許多地方,而故鄉之水,並沒有萬裏送行。我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是一個標準的異鄉人。我克製著自己不去想念他們,我怕想念和這世上所有的資源一樣,也是用一點少一點。那些龐大的過往,我悄悄給它們打上編號,是我微不足道人生的個人紀念碑。

 

有人向我問路,我隨口回答,然後長籲一口氣,長到象是從瞿塘峽一直延伸到荊門。吾生之涯,難道不是“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嗎?

 

晚上範韜來的時候,帶來了祭奠的酒。我們推杯換盞,卻又相對沉默。他要走時,我已半醒半醺。我拉了他的手,說:“留下來吧。”

 

那天晚上範韜沒有走,次日清晨我們醒過來的時候,他跟我說:“嫁給我。”

 

我望著他,“我不能象愛範然那樣愛你。”

 

“你隻要象愛我那樣愛我就好。”

 

暑假我們回加州,見過薇薇安一家和尼娜之後,出門旅遊,第一站是舊金山。

 

我和範韜搭F線去了Castro區,攜手逛進了Market StreetCastro Street交口處的DIESEL店。

 

我挑了條仔褲,從試衣間裏出來,在鏡前轉了一圈細細打量,問旁邊的範韜:“好不好看?”

 

“好看!”

 

這時聽得旁邊有人叫了聲:“三兒。”

 

隔著那麽長的歲月,她似乎從未老去,依舊是泛著珍珠光澤的容顏,兩顆虎牙在玫瑰花瓣一樣的紅唇裏若隱若現。她的身邊,有一位身量苗條的西方女子,留著和當年的三兒一樣的短發。隻是現在的三兒,頭發早已長長,範韜喜歡把它們一圈一圈繞在手指上。

 

“媽媽,這是誰呀?”

 

審言,你竟這樣大了?你記不記得你出生的那天,北京城下了好大的雪。你媽媽帶你走的時候,我幾乎以為陽光也已失竊。

 

原來,你們在這裏!

 

    金山,早已舊了;而欲望,欲望已成回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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