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上海 (六)
文章來源: 戴斌2007-03-23 16:59:00
             好的石庫門房子的正房兩側還有廂房,朝東的叫東廂房,向西的叫西廂房,如同古代大人物身邊的隨從- 馬前張保,馬後王橫,給人年代久遠,古色古香的遐思;也難免撩起人們殘舊的回憶,欲發曠古之幽情,聯想起李商隱的詩句:“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但在生活中有沒有靈犀能一點通,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我家的石庫門房子沒有東西廂房,不過二樓和三樓朝南的正房後麵各有一間約六平方米的偏房,居然也住有人家。不要以為石庫門房子盡是些見不得人的烏煙瘴氣,狗屁倒灶的鳥事,隨便舉幾個例子,就能讓你們大開眼界,知道它舉足輕重的份量: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就在石庫門房子裏召開,如今中共“一大”會址像廟一樣被供奉著,每年來朝聖的人絡繹不絕,總有人指著先驅們開會時坐過的椅子興奮異常- 這個是毛澤東坐過的,那個是張國燾的,旁邊那個是周佛海的,都是出來打天下的兄弟,一個成了主席,一個做了叛徒,一個變成了漢奸,曆史的教訓深刻啊!
 
 
            “ 魯郭茅巴老 ”是我們公認的文學巨匠,都和石庫門房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魯迅大量號稱投向敵人匕首的雜文是在景雲裏的石庫門房子完成的;郭沫若在石庫門房子裏翻譯了“浮士德”;茅盾也在裏麵寫出了“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雖然我一部曲都沒看過;巴金也緊隨其後,在步高裏的石庫門構思起他的中篇“海的夢”;隻有北京的老舍可能困在了小胡同裏,人力車夫駱駝祥子怎麽拉也脫不了身,一怒之下索性不來上海了,躲在“茶館”裏改寫京派小說了,可是他的脾氣還是沒改,文革期間,又是一怒之下索性跳河自盡了;不過不打緊,隨便找一位就可以替代老舍,聶耳怎麽樣?一推石庫門房子的老虎天窗,發出了抗日救亡的最強音- “義勇軍進行曲”最終成為了我們的國歌。
 
           住在石庫門的仁人誌士,自古有之,風流雅客,於今不絕;我們家後麵的偏房就住著這樣高檔次的人家,總算沒有猥褻了先輩們的光輝形象。老父是某單位的總工程師,虎父無犬子,大兒子是交通大學的講師,小兒子是同濟大學的研究生,也不知這位高工通過什麽關係,在八十年代中期增配到這間小屋,於是他大兒子就搬出來在此獨處,在此之前,這間小屋沒人住,我們家就把馬桶放在裏麵,當它是臨時衛生間,有人住進來後,馬桶隻得放在樓梯拐彎處的通道上了。
 
 
          你看人家知識分子的長相就是與眾不同- 兄弟倆臉上都掛著副深度近視的眼鏡,眼鏡片極厚,一眼望不到瓶底,給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疑問,不過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人都這樣,反正哥兒倆看上去細皮嫩肉,斯斯文文,一副書卷氣十足的樣子,一陣風吹過來,能不能把他們刮倒,我就不大清楚了。講起話來慢條斯理,文質彬彬,但話總喜歡講半句,躲躲閃閃,欲言又止,一副狡兔三窟,精明過頭的模樣,好象肚子裏總揣著秋後算帳的陰謀詭計,即便是說出來的半截話也是旁敲側擊式的,需尋思,方能明白,這個費勁啊,似乎嫌生活還不夠累,走在路上,非得背上馱著一輛破舊不堪,掉了鏈子的自行車才覺得舒服。我一般不大喜歡和知識分子打交道,尤其是南方人,太工於心計,過於深謀遠慮,和這些人話談多了,你會覺得四周都充滿陷阱,一不留神,就會掉進十麵埋伏,以至於使我們有時竟誤會我們每天的生活不是真實的生活,有一個更險惡,更高尚,更真實的生活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等待著我們。還是我廠裏的工人老大哥比較和藹可親,對麵亭子間小姐更加溫柔可愛,講起話來如胡同裏趕豬- 直來直去。
 
 
          哥哥搬進來住不久,雖然已有女朋友,還有一女子隔三差五會來看他,據說是他的助教,需要協助他的工作,不過從裝束可以知道她還沉浸在學生時代,一副出淤泥而不染,女知識分子清高的打扮;有時可能學術問題的研究過於認真,忘了時間,錯過了末班車,於是順理成章留下來過夜,我永遠相信純潔的友誼,即使很多人再婚,都是從純潔的友誼開始,最終走到了一起。就這樣,雖然生活中布滿了暗礁,充滿了風險,隻要小心駕駛,表麵上還是風平浪靜,海闊天空,時間也不緊不慢地來到了八十年代的中後期,哥哥的弟弟也已經讀大學快兩年了,當弟弟泡到女朋友後,這區區六平方米偏房的使用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本來哥哥在此獨處,又要明修棧道- 讓女朋友經常上門陪伴,又要暗渡陳倉- 讓女助教來“ 探討學術問題 ”,已經夠忙活的,而小屋的使用已經有點捉襟見肘,現在弟弟帶女朋友再來橫插一杠子,問題就有些複雜化。難怪人說知識分子的智商高呢,不出幾個月,問題就被擺平了,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五十年不改變:舞照跳,馬照跑,魚照釣。
 
 
         兄弟倆可能經過多次討論,協商,討價還價,最終達成一致的意見,形成默契:星期一到星期五歸哥哥使用,拜六拜天弟弟帶女朋友來渡周末- 不用再重複外地人的悲劇,去外灘的情人牆發泄青春,就這樣層次分明,次序井然,有條不紊,像電影院的場次,下午場和午夜場從來不會衝突,於是乎二男三女如走馬燈,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周而複始,不絕如縷,繼續上演著人生的悲喜劇,看來八十年代的上海,人民的居住行情是穩中有升,至少還有這麽一見小屋供他們揮霍!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末,哥哥的女朋友去了日本,不久哥哥為了愛情也追隨而去,而國內的地下情也嘎然而止,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出淤泥而不染,蓮花般純潔的女助教了。弟弟也就此放開手腳,獨自占用這室雅何須大的空間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跨入了九十年代,弟弟也研究生畢業了,雖然照舊有事沒事帶著女朋友來小屋鬼混,不過人家畢竟有才,玩物不喪誌,精神物質文明兩手抓,這不有一天派出所的戶籍察找上門來了,碰巧他不在家,於是鄭重其事地把一本護照交給了我,讓我轉交給他,原來他赴美留學的事有了眉目,護照也順利批下來了,雖然以前也看過護照,但是這麽真切地在麵前仔細看,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真把我給羨慕死了,那時候有護照就是有身份的象征,意味著離出國的路不遠了。九十年代處的一個黃昏,我呆坐在屋裏看著別人的護照,既激動又傷感,既興奮又難過,仿佛裹挾著莫名的欲望,又憋著一肚子的沉悶和壓抑,默默地抽著煙,看到煙霧嫋嫋升起,從屋裏的各個角落漸漸彌漫開來。。。。。。
 
 
        不久弟弟赴美留學,小屋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被空關著,靜悄悄的,小屋裏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又像一切都發生了。睹屋思人,令人感慨萬千,“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不知兄弟倆如今在國外生活得好嗎?洋麵包吃得慣嗎?我還是在上海繼續吃我的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