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之大美 ——詩學劄記
文章來源: 拈花微笑2013-07-14 20:49:38

一、沒有別的,惟見孤柏


七月周末的早晨,簷雨不息。安靜得能聽見遠方俄亥俄河穀中的奔湧聲。一如這旅居的歲月。

整理著書桌的淩亂,看到了一頁紙上,寫著帕拉馬斯(Kostis Palamas)的《孤柏》譯稿。這是我春天去地中海旅行之前,閱讀希臘現代詩歌時,從其英文版翻譯而來。


仰望著窗外,遠處是
天空,惟有天空,別無他物;
而在中間,一棵高大、優雅的柏樹,
它的身軀映在蒼穹,別無他物。

不管天空晴朗或灰暗,無論
在蔚藍色的歡欣中或風暴的激蕩中,那柏樹
從不改變:它總是溫和地搖曳,
寧靜、美麗、無望,別無他物


帕拉馬斯無愧為現代希臘詩歌開山人物的一員。這無疑是一首會令許多詩人和哲學家羨慕的好詩。這首詩中,我們看到了兩個對峙的空間:廣漠的天空和柏樹的身軀。它們相遇,相互照亮、延伸、召喚、相互傳遞回聲,彰顯彼此的存在。對於柏樹,空無一物的地平線是安身立命的場所;對於後者來說,孤獨的柏樹私密空間是這個地平線基本的內容。柏樹這微小、孤獨與安靜的內部,就是宇宙廣闊性、浩瀚感的私密核心。這種廣闊性、浩瀚感與私密性、深邃感的水乳相融,形成一個意義世界。這也許是人生最基本的空間結構。最本質的圖解。

或許孤獨傑出的靈魂之間,有某種神秘的契合。帕拉馬斯這首詩生動的空間形象,讓我想起在聖-雷米時期的梵高,其對於柏樹空間特性的描述:它具有類似埃及的方尖形石碑的線條與比例的美,它的綠色具有崇高的性質。這是陽光燦爛的風景中的一塊黑斑,但這是充滿意蘊的黑斑……。

但柏樹並不是孤苦無依的悲慘表征。其本身具有內在的勃勃生命力和自主的品格。“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我們知道,由於柏樹“Sempervirens”(拉丁文名)四季常青,有著一種不腐的特性,其具有“永生”之意。古埃及和羅馬時代,人們將柏樹視為是獻給死神和地府的最佳禮物。傳說耶穌受難時被釘的十字架就是由柏樹所做成的。這樣,柏樹被賦予一種自覺的生命品格。在中國也是如此,“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帕拉馬斯的柏樹,就是這個空曠、深宏的宇宙中一種孤獨、單純、親切的詩意的存在,它散發著澄澈的精神光芒。當讀到這樣一棵孤柏立於天地之間,“遠處是天空,惟有天空,別無他物”時,誰能不為之心顫?有什麽意象能比這獨孤、寧靜、美麗、無望柏樹的形象更能精確地表征生命本質?有什麽能比這種可以歡欣、可以激蕩,處變不驚的從容的人生姿態更令人欣慰?猶如梵高筆下的柏樹:像黑色火舌和音符,衝向天空。筆直,挺拔,向上,不妨礙任何塵世事物。似乎它的任務不是產生有用的果實,而是給生命提供精神象征和領悟:自由、從容、澄明與孤獨。

這裏特別要說的是,在這首詩中,帕拉馬斯展現了詩的一個最重要的或者最基本的品質:孤獨。一首缺乏孤獨之鏡照耀的詩,可能很難算得上好詩。好的詩歌,必有一個孤獨傑出的靈魂在那裏,召喚另一個孤獨傑出的靈魂。能抒寫出偉大詩境的作者,必深入其人生孤獨之境,深得其中的況味;必是於其岩洞口見到他人所未見之世界景象;其生命的情欲必遭逢他人所不能感同身受的困惑,必是體驗到他人渾然不覺的生命之痛苦與喜悅;或途中駐足於雪夜小樹林,獨得天地之美;必是在語言上經曆著意義的獨孤和磨難;其內心深處必得藏有疾風驟雨,也必具有收攏萬般喧囂,使之歸於靈魂和諧的強力。

這裏所稱的“孤獨”不是一個負麵的詞,也不是籍此渲染人生如何晦暗孤苦無依,或者主張詩人必須離群索居。而是指靈魂的醒悟狀態。作為最獨特的生命體驗,孤獨既不屬於社會學,也不屬於心理學。海德格爾說:孤獨並不是在一純粹的被遺棄狀態所經受的那種分散中成為零星個別的。孤獨把靈魂帶給個體,把靈魂聚集到“一”之中,並因此使靈魂之本質開始漫遊。孤獨的靈魂是漫遊的靈魂。它內心的熱情必須負著沉重的命運去漫遊——於是就把靈魂帶向精神。

一個人,當他察覺到自己不可剝奪的孤獨,並看出除了孤獨,永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事物的那一霎那,詩意蓬勃而生,他就變成了一個詩人。就是說,當詩人從日常的沉淪中擺脫,直麵自身的生存狀態,並意識到這個狀態的含義,敢於承擔自己的唯一性和個體性,敢於承擔自己在時間中的盛開與凋零,他就進入了一道真正詩之門。一旦如此,他就超越了孤獨,向世界敞開胸懷,世界也向他開放。從這個意義上說,詩,就是一個靈魂為自己舉行的落成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