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離婚之後(4)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3-07-18 11:28:36

被離婚之後——獻給母親(4)

 

上集文摘:

快跑啊,林哥!——我脫口而出,打斷大誠,時空錯亂地幫著出招。

可不是,聽他媽媽也這樣喊,林哥抬腿就跑,卻遭到熱衷於扒衣服的人,滿場的圍追堵截。

那怎麽辦,怎麽辦呢?——我焦急地看著大誠,急得想哭。

窮巷追狗,巷窮狗咬人,他們沒看出,林哥其實是個精瘦的獵犬!

你別看我小就騙我,人,人怎麽能變成犬呢?

人不能變成犬,卻可以有比犬牙更銳利的家夥!

那是什麽,告訴我,快告訴我!

好,它尖利無比,寒光閃閃,曾一直包在手絹中,作為他無可奈何的最後選項。

刀,刀嗎?

嗯,匕——首——!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6/25227.html

 

 

聽到是匕首,我啞了。林哥要殺人嗎?那似乎並不是我的樂見其成。然而,不這樣就要被扒衣服,露下麵給人看,擱我我也會拚命。

雖然說不清,我卻理解林哥把私處當成命。我就是為著能到帶隔板的蹲坑處上廁所,才不得不以練長跑為借口,每天清晨爬起來吱一聲,便奔向半裏多外的小學校。

 

早起的鄰居們看到了,搖著頭見怪:這是誰家的毛丫頭,總是一大早就開始瘋跑,像是出了啥事兒似的,神經病。

毛丫頭假裝沒聽見,隻管搗騰著兩條小腿,不停地向前,再向前。

穿過街坊鄰裏,穿過房後院前,穿過李家的貓和趙家的狗,穿過春綠和秋黃,穿過夏暑和冬寒,去完成一件她不能說的大事:要一年四季完全徹底地,——不與他們在廁所中相見。

 

原因很簡單,居民區的室外公廁,她再也蹲不下。

要說那公廁裏的布局,真叫個“秉公辦事”,大公無私100%,不給一點兒折扣。若是缺乏敢於脫褲子的奉獻精神,還真是不好混。

茅坑與茅坑之間不分隔,沒門沒擋板,一排人蹲上去,彼此間暴露無遺,也免不了讓入口處的等候者隨時觀瞻,生生地把一個人的排泄之事,搞成抬不起頭的集體活動。

 

好不容易有一次,毛丫頭錯開高峰獨占了茅房,高興得手腳直嘚瑟,差點兒沒先跳一段我剛跟文藝隊老師學會的,——“北京的金山上”。

可惜好景不長。剛挑個幹淨一點的蹲下去,進來一位叼著煙袋的老奶奶。大概怕臭,奶奶蹲在旁邊鉚勁吞雲吐霧,給自己營造小氣候。毛丫頭被嗆得轉過臉,不得不麵朝男女廁之間壘歪了的一道一人高的牆垛。

還好,今天牆那側沒男的過來撒尿。不然碰到個個頭高的,總會露出頭頂,像個有頭發沒有臉的幽靈,飄忽忽地遊來蕩去。

 

奶奶的二手煙繼續慷慨輸送。毛丫頭大氣不敢出,盼有風吹來,盼著盼著就想起“因風挨整”的一位大舅。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國家領導人站得高看得遠,觀風向不用天氣預報,我沒啥說的。但作為老百姓,俺就想,不管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隻要廁所能通風,解決好民生問題,那才是好風呢!

大舅在積極參加“整風運動”的居委會主任的鼓勵下,勇敢提意見,實實誠誠地說了上麵這段話。

他是媽媽的遠房表兄,也曾住附近。媽媽失去丈夫和父親後,他便是她平日裏修房子買煤、拉冬儲菜的好幫手。

 

提意見後沒多久,居委會的一位幹事找大舅談話:不知咋搞的,你的意見被報告給上級,經過審核分析,不但沒給咱解決問題,還說你是“靈魂深處包藏著低級趣味的資產階級分子”。居委會主任也蒙了,不知該怎麽跟你解釋,就派我來傳個話……

很快,大舅丟了中學老師的工作,給下放到幾十裏以外的礦山,勞改去了。

媽媽給我講到那裏,曾一眼望不到頭地望著窗外說:從此以後,獨生子的我,還有你年邁多病的姥姥,在小城裏便更加無依無靠,勢單力孤。看著你哥哥那麽小就開始幫家裏背米扛菜拉煤車,媽也心疼啊,恨不得隨便找個男人再嫁,哪怕沒啥感覺,媽也認了……

 

當廁所被噴成硝煙彌漫的戰場後,老奶奶方才起身,係了紅腰繩,像慶功。“喀兒哢”地吐了幾口痰,又往腳前的磚頭上磕打了n 次煙袋鍋,她終於走了。

當場不敢說啥的毛丫頭,終究沒辜負“戰場”。她跟著站起來,趁沒人在,抬手掌運足氣,猛勁兒扇了空氣好幾撇子,直到把前方打出個透亮。

之後她長出一口氣,再次蹲下後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對得起失而複得的“我的茅房”,集中精力把“正事”辦咯哦。

 

兩眼目視前方剛要專心辦事兒,卻倏忽間被終於可以看清的牆垛,給驚呆:斜前方的那堵牆,——那堵男女廁所間的磚牆,不知啥時候,被人捅開幾個比眼睛大一圈的窟窿。有的透光,有的不透;有的這會兒透,有的那會兒透;這會兒透的那會兒又不透,那會兒透的這會兒又不透……

她瞪著那幾個忽明忽暗的牆洞,腦袋裏忽暗忽明:難道是“幽靈”下沉了,眼睛在牆後移動?

想到此,她嚇得提起褲子,撒腿就蹽。那是生命中何等倉惶的第一次大逃跑啊,她全然忘了,自己已經從“兒童團員”,成長為“紅小兵”。

——逃出公廁,逃出煙塵,逃出咋躲也躲不開的“集體活動”,逃出咋‘整風“也整不出來風的那片時空,逃出你若不是裝瞎做傻、無知無覺,就永遠沒有你可以好蹲的,——坑。

 

 

然而比起被追到牆角的林哥,毛丫頭終究是幸運的,因為還有路可逃,因為還可以以逃跑人的身份,停留在人的範疇內,沒被逼成林哥那樣的“窮巷之犬”。

混合著那爿土地上仍未開化的性向觀,以及被性封閉的日常所禁錮和壓抑、扭曲而至的狎褻心理,造反派以“宜將剩勇追窮寇”之豪情,相繼追來,誓言要把“林哥裏麵是否藏著大姑娘”這件事,進行到底。

穿著衣服拚死,還是扒光衣服苟活,林哥抽出寒光刺眼的匕首,選擇了前者。

 

後來我總是想,暴力並非都是醜的。彼時彼境,彼人彼刀,又深含何等另類的審美價值。

成長的過程中,每當回顧那段往事,想象著那位總是用手絹擦拭汙濁的青年,被逼得不得不以匕首當犬齒、去撕碎野蠻時,我竟然同小時候判若兩人,讓心裏住著的那個我,——無論是本我自我,還是因著不斷被灌輸也多少有了點兒“革命覺悟”的“超我”,都齊刷刷地站好,又齊刷刷地向著那一刻從紳士變戰士的林哥,舉手致敬。

 

當然,什麽本我自我啊,什麽有了點兒“革命覺悟”的超我啊,對於當時剛上小學的毛丫頭來說,還都是八杆子搭不著的概念。

事實上,當大誠講到林哥以刀自衛時,毛丫頭噤若寒蟬,緊閉雙眼,膽兒突突地祈求:造反派啊造反派,回心轉意吧,願我再睜開眼時聽到的,是你們已經撤退了;林哥啊林哥,你別殺人啊,願我再睜開眼時聽到的,是你像我在廁所裏發飆一樣,打敗的隻是空氣……

 

隻可惜,馬後炮之類的禱告,上帝也沒招。當造反派的一雙雙手,——被革命鬥誌烈火烹油般地煉成五指叉、猙獰凶狠地抓過來時,林哥以刀尖跟造反派的血肉,完成了“最親密的接觸”。

一聲“狼嚎”,有人的手背上鮮血汩冒,被紮成“迷你紅泉”;又一聲“鬼叫”,另隻胳膊上皮肉翻卷,被劃成“血色溝塹”。慘叫之中有劇痛,更有驚駭,因為他們搞不清,那隻曾經去掏手絹的細白手,為何突然會用刀。更無法相信,人單勢孤的林家小子,竟因為“扒衣服”會驟變,敢跟偉大的造反派們決戰。

 

在 “不流血不成活”的鐵律中,林哥逃走了。然而他的母親,卻在“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又一鐵律中,吐血倒地。被林哥刺傷的兩個造反派,一人按住手背上的傷口,另一人捂著胳膊上的刀口,化所有呲牙咧嘴的疼痛,為咬牙切齒的仇恨,甩開腿腳爆踢林母,為流血的胳膊報仇。

就在林哥玩命兒似地逃生時,他的母親已在360度襲來的“鐵蹄”下,身蘸自己的血,在地上滾來滾去,翻來覆去,繼而佝曲,繼而萎縮,繼而靜止,最後以“我自巋然不動”的“人形沙袋”,成全了周遭的“鐵腳功”……

 

以倒下的林媽為背景,被醫護人員送出包紮室的母親,——即便是滿頭繃帶,即便是顫顫巍巍,也終究是幸運的。

我忘情地喊了聲媽,從板凳上躥下來,撲到她身上,為我終究還有媽可以站立在眼前,得以依靠,喜極而泣……

 

醫生跟大誠交待了幾句,我們便動身回家。路上,母親緊抓手推車輪子上的鐵架,撐著身子問:大誠啊,來縫針之前,我都聽見了。雖然身子虛說不出話來,但一直惦記著那位林哥。把我送醫院,他卻留在那替我擋著,可別出啥事啊。

嬸子你別怕,林哥橫著呢。——大誠邊推車邊安慰:林哥說過,父母雙亡後,他沒啥牽掛了,也就不再怕事兒,不然也不會在躲藏一年後,又公開露麵。

唉,雖然沒見過他人,但他家的那些事,俺都聽大娃講過,說他父母早在幾年前的兩派爭鬥中,都給整死了。也聽外麵人風言風語,說他從此以後就變了,神出鬼沒,不好接近,令人生畏……——母親猶豫著,欲言又止。

可不是,很多人猜,他回來是為了報仇,要做掉那幾個把他媽打死的人。這話一傳出,把當時參與的那幾個造反派嚇壞了,逃的逃,躲的躲。尤其是那兩個被刺傷的,自打他回來,他們就從這城裏消失了。

 

母親歎口氣,語氣更加不安:可嬸子擔心的,是另一麵。上次他拿刀傷人,沒被抓,我想一是世道亂,每天險象橫生,紛雜無章,上邊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二是對手不敢過分追討,畢竟小林這邊出了人命。但他終歸有前科,我擔心今天出事後,為了我他去砸窗戶,被鄰居家舉報。來日裏一旦被公安局抓到,說不定會老賬加新賬,一起算啊!

大誠卻立馬回道:嬸子你搞錯啦,砸玻璃那點事兒,別的哥們兒幹就行,不用林哥親自動手。那啥,廣播裏的評書咋說的來著? ——對啦,“殺雞焉用宰牛刀”? 更何況,林哥手裏的家夥,是黑旋風李逵最擅用的、大板斧呢!

啊?大板斧?——母親愈發緊張,虛弱的身子開始發抖。

正值拐彎處,望路推車的大誠,沒發現母親的變化,反倒這樣勸慰:反正嬸子啊,你就別再操心啦,就等林哥掄起大斧,七尺哢嚓一頓劈,讓嬸子你高高興興地,出口惡氣!

 

(女兒畫的插圖,並這樣嗬嗬向阿姨叔叔們的致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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