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離婚之後(3)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3-06-26 16:02:55

被離婚之後

                ——獻給母親 (3)

 

 

前篇文摘:

母親在混亂中發現了我,一把將我攬入她的懷,用整個身體護住我。

這樣一來,本想出來幫媽的我,反而成了媽的累贅,讓她不但還不了手,連抬臂抵抗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對方出拳的,甩撇子的,揪頭發扯衣服的,密集地交織在她的身上。

而我的雙眼,就在這些施展野蠻動作的胳膊下,完成了對母親的第一次仰望。我看到她大罵,她掙紮,她因疼痛失聲大叫,頭發被抓爛,鼻血往下滴,然而她不肯,就是不肯,鬆開那雙緊緊護著我的雙臂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5/28247.html

 

大概是覺得這種打法,太原始太費力太平淡,“刨花女”一邊叉腰喘粗氣,一邊鼓動全家:咱不是有夾障子的木頭嗎,用那個打更省事!

聽話的男主人,馬上轉身找幾根木條,往兒子們的手裏塞。

於是,用來堵你路的障,轉眼升級為用來要你命的杖。

 

 

就在這時,橫空響起一聲悶雷般的國罵:XXX,誰再敢打,我讓你死得難看!

棍杖叮咣落地,洶拳厲掌撤去。重見天日中,我看見好幾串飛鏢越過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紮在鄰居家剛剛豎起的木板上。

 

林哥帶人來了!老林家的孤丁子到了!“林教頭”出手了!——人群頃刻間炸鍋,七吵八嚷著。我在媽媽的臂膀中緊張地往外尋看,盼望著我從哥哥的口中聞其名、卻從未見其人的林哥,董存瑞黃繼光一般地從人群中站出。

半天沒見影,惡鄰一家卻作鳥獸散,身後尾隨的,是眾人沒看到雙方激烈交戰的遺憾感言:媽的,撒丫子跑了?咋整的,這麽快就完蛋咯?這扯不扯,一大家子人,怕一個打光棍兒的!——忽又有人高聲爆料:聽到沒,砸玻璃聲,那家的窗戶被砸了!這下可有更好看的啦,走啊!

習慣於響應號召的廣大群眾,以浩浩蕩蕩的集體熱情,奔向又一出不買票就管夠看的人間大戲……

 

這邊,我咬著牙,試圖撐起媽媽用來掩護我的、卻漸漸下沉的身體。一步,兩步,三步,我帶著她往家挪,陡然發現,如此近的家門,原來是那麽遠。

而越是那麽遠,越讓我跟母親貼得近。我感覺到自己沒有白長高,也有用了,可以用被母親覆蓋的身體,成為她的依靠,把如此漫長的路,一點一點地走完。

我吭哧癟肚地架著媽,往前走,再往前走,告訴自己,站,要跟媽在一起,爬,要跟媽在一起,倒地了,也要跟媽在一起。我要為為我舍身的媽媽,舍身,我要對對我最好的媽媽,最好……

 

 

隨著“讓開讓開”的幾聲吆喝,我看見身穿老頭衫的大誠,——一個比哥哥大幾歲、平日裏總來我家找哥哥出去玩的小夥子,推著平板車奔過來。跑到近前,他一把托住母親的肩膀,對我說:快,二丫,別往家走,林哥讓我把你媽送醫院!

人潮中的落後分子,聽到大誠的聲音後,停止了隨波逐流,轉過頭來看我們。有幾個反應快的,帶著滿臉的幡然醒悟,紛紛跑過來幫忙,把我和母親七手八腳地?(zhou 1,提手+周)上車,坐進車底板上鋪了麻袋片、麻袋片上又鋪著幾件薄外套的“車廂”裏。

 

大誠抓起一件老舊的黃軍裝,給我們蓋上。虛弱的母親自尊猶在,仰著頭把它拽下去,擔心滴上血。

大誠又給罩上,同時安慰道:嬸子,你就別管那麽多啦,林哥剛才叫大家脫下外套,墊在車板上,又把他的軍上衣也脫下來,讓我給你當被子。其實弄髒了也沒事兒,反正才倆兜。他早說了,下次再去搶軍帽軍裝軍腰帶啥的,一旦碰到上下都有兜的四口袋幹部服,一定整到手,不再稀罕這些隻有倆袋兒的小兵服啦!

 

一位婦人趕上前,問大誠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說今天推車上山,幫媽撿木頭、拉柴火去嗎?

大誠抓起前大襟擦汗,沒好氣兒地說:行了行了,你回走吧媽,俺本來是要去撿柴,這不趕上事兒了嘛,人被打成這樣,當然要先拉人去醫院啊!

聽說去醫院,有個男的插話:閑著也是閑著,我去幫忙吧。大誠一揮手,簡單粗暴地回絕:一邊去一邊去,想要幫忙你早幫,為啥剛才靠邊站?你TM的無非就是想跟著去看熱鬧,滾犢子!

 

縣醫院門診部,一間外傷處理室的門外。

沒檢查出受啥傷的我,坐在腳夠不到地的長凳上,被醫生告知在門外等著,免得進去後被嚇哭,影響他們給我媽處理傷口。

 

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慢到了死乞白賴地讓你認識它,感受它。

對麵牆上的老掛鍾,滴答滴答地絮叨個沒完:噯,二丫,你說時針、分針這一對長短腿,一瘸一拐的,怎麽能逃出這一大圈表盤?就算單腿蹦的秒針,也是在密密麻麻的刻度中,沒完沒了地打轉轉……

噯,二丫,你說那密密麻麻排列的,像不像是夾不直的障子,非要讓你知道,不定哪一天,說沒路就沒路;你說那密密麻麻伸出的,像不像是圍攻的胳膊,非要讓你懂得,不定啥時候,想野蠻就野蠻……

 

大誠終於推門出來,又撩起前大襟抹汗。混著灰塵和汗水和臉,越蹭越埋汰。

這讓我想起了每天放學後,也都是髒兮兮回到家的哥哥。姥姥總是一邊給他洗汗衫,一邊盯著他盤問:瞧你這張大花臉,唱戲都不用上妝了,你媽給你放在書包裏的手絹呢,又給扔了?

 

大誠挨著我坐下,實實誠誠地作報告:大夫給看了,你媽的頭發裏、後背還有肩膀上,大口子大青包到處都是,血葫蘆似的。現在藥水都擦了,正給她縫針呢。他們也說,本來需要做X光,可咱這裏沒機器,先縫上再說吧,這樣起碼不會死人……

我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掉淚做檢討,告訴大誠都因我沒聽話,跑出屋去惹事,才讓我媽遭圍打。

卻聽大誠說:咋覺著你整反了呢,二丫,要我說,正是因為你跑出屋,才救了你媽。

啊?

你想啊,如果他們要硬幹,不讓夾障子就動武,你出不出屋都一樣啊。你倒是有一招,賊好使賊好使,比地上那被撅成兩半兒的紅纓槍,管用多啦!

啥?

就是你會哭呀,——準確地說,是嚎,——更準確地說,是殺豬般的叫喚,讓剛好在你家附近轉悠的我們,給聽見了!

 

聽到自己的哭聲像殺豬,我難為情地笑了。大誠得意地打個響指,表揚我:這就對了,雖然二丫哭有功勞,但二丫笑起來,才好看呢。

隨後,他又扯起前大襟,湊過來,試圖要給我擦眼淚。

望著被一層層風幹後的汗水所盤踞、因而顯得格外“筆挺”的前襟角,我雙手擋臉,不厚道地躲開,懇求:大誠哥,不,不用啦,我的眼淚鼻涕,還有我媽滴在我臉上的血,會弄髒你的衣服的。還有,我,我的書包裏跟我哥的一樣,有媽媽洗幹淨又放進去的小手絹,隻是這會兒沒帶來……

大誠退回,放下衣襟尬笑,掩飾不住被人嫌棄的挫傷。我感到自己做錯事,又不知道錯在哪裏,緊張得連喘氣都別扭。

 

半晌,大誠說話了,叫了聲二丫。

嗯。——我被動地答應著,等他怨我。

卻聽他說:你長大了要有出息,離開咱這裏。

噢?——想著門裏還有縫針的媽,我蒙圈。

因為咱這地方,到處都是冬天用襖袖子、夏天用前大襟擦汗、擦泥灰、擦鼻涕擦眼淚的人……其實呀,我呢,同你和你哥一樣,都用過手絹,後來見林哥苦笑後,我就跟你哥一道,偷偷把手絹扔了。

林哥苦笑,他苦笑什麽?——沒見到人影,我對林哥更好奇。

他苦笑著告訴我們,用手絹太斯文,他因此被說成是帶有娘娘腔的、資產階級的狗崽子……

 

噹噹噹,牆上的老鍾報時。我已忘記那是幾點,卻至今依稀記得,昏暗的走廊裏,那掛老鍾沉吟重歎一般地敲響,伴著大誠給俺講的林家的故事。

文革開始後,在縣師範學校教書的林哥的父親老林,因抱怨時下烏煙瘴氣,人心不古,而遭人檢舉,繼而被造反派綁走關押。他被逼寫交代材料,日夜不得睡,不久後便精神恍惚,靠吞進一瓶他平日裏就離不開的安眠藥,了結了痛苦。

作為“畏罪自殺”的家屬,當初跟父親於南方畢業後一道來北方教書的母親,也被造反派帶走,當眾批鬥。而當時還沒成人的小林,也被拉去在一旁陪鬥。

 

眼見母親被打傷,小林忍不住奔過去,掏出手絹,給媽擦傷口,卻轉眼被人搶過去撇在地上,成為笑料和把柄。

對其吐吐沫的,來回踩踏的,嘲笑起哄的,此起彼伏。

後來竟有一位別出心裁,從另一位正批判林母的人的手中,搶過大喇叭,高聲嚷嚷:這小子瘦了嘎嘰,楊柳細腰,平時就總從兜裏掏手絹,擦這擦那。我告訴你們呀,他裏麵肯定藏著一個大姑娘,大家要是不信,咱就當場把他的褲子扒下來,給群眾們看看!

好,這主意好!—— 立刻一片讚許。

扒,趕快扒!—— 呼聲接二連三。

對,給大家看看,好知道到底是男是女!—— 眾人七嘴八舌。

 

快跑啊,林哥!——我脫口而出,打斷大誠,時空錯亂地幫著出招。

可不是,聽他媽媽也這樣喊,林哥抬腿就跑,卻遭到熱衷於扒衣服的人,滿場的圍追堵截。

那怎麽辦,怎麽辦呢?——我焦急地看著大誠,急得想哭。

窮巷追狗,想搶狗咬人,他們沒看出,林哥其實是個精瘦的獵犬!

你別看我小就騙我,人,人怎麽能變成犬呢?

人不能變成犬,卻可以有比犬牙更銳利的家夥!

那是什麽,告訴我,快告訴我!

好,它尖利無比,寒光閃閃,曾一直包在手絹中,作為他無可奈何的最後選項。

刀,刀嗎?

嗯,匕——首——!

 

(待續)

 

( 女兒給配的插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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