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離婚之後(1)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3-05-14 10:28:08

被離婚之後

——獻給我的母親 (1)                                            

 

記憶中,我對母親的第一次刹那永恒的仰望,是在臂與臂之間的縫隙中完成的。那一刻,無數條胳膊正如棍子一般伸向她。

那年我大約5、6歲。能讓我像別家的孩子一樣被扛上肩的,是媽,因為沒有爸。在空軍中做機師並升了職的爸,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同早在文革開始就跟他站在同一革命隊伍裏的一位女兵,深度有染。至於何為“深度有染”,母親又是在怎樣的泣歧悲染中放了他,我於去年母親節的紀念文章裏講過,意者請去讀: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205/6847.html

 

總之母親被離婚了,——在她已為父親生了仨娃的29歲,在她簽字時什麽都可以不要、卻緊緊摟著我們仨的29歲。

等丈夫提幹、便可攜兒帶女以眷屬身份隨軍生活的美好願景,就這樣被拉黑,似小城的劇社中,還沒出場就遭遇停電的漆黑舞台。母親不得不在黑暗中艱難摸索,重新尋找生活的出路,為自己,也更為三個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不久姥爺去世。失夫又喪父的母親,帶著三個娃,回到姥姥的那間位於城東的舊瓦房裏,當媽當爹更當兒子用,隻身撐起三代人的生活。

印象中,母親每天下班回家,都是未見人先見聲,自行車鈴叮鈴鈴。

漫長等待的沉悶,就這樣被鈴聲劃破,灰暗的四壁上,瞧哪兒哪兒有我鋥亮鋥亮的想象:圓溜溜的不鏽鋼車鈴,正倒映著媽媽短發齊耳的臉龐,一點一點地接近我,15瓦的燈泡怎能比得上。

 

而今日聲音格外清亮的車鈴,是虛擬中偷換了上百次的新鈴鐺,——從幼兒園的同桌美美,美美地告訴我她媽會騎新車來接她的那天起,從美美坐在前大梁上不停按鈴、叫路旁的我們讓路起,一個動機便像那銀鈴刷過眼前一樣,閃了個賊光。

當時,見我呆呆地望著別家的新車遠去,抱著妹妹來接我的姥姥,便牽起我的手,邊走邊叨咕:唉,都是命啊!人家美美的爸爸也在部隊當官,跟老婆也是兩地生活,但人家就沒變心,不但月月按時匯錢,還經常往家寄大件兒。

我被動地跟著走,苦惱地琢磨著,啥是命呢?

繞過跳皮筋的小朋友,踩過地上用粉筆畫的方塊屋,還是稀裏糊塗,這時姥姥又嘟囔了:

這不嘛,上次忘了你媽那天下班早,會親自接,我又抱著你妹過來了。走進人堆一瞧,美美的媽媽正擼胳膊挽袖子地,跟圍著她的人顯擺新手表呢。我看不下去,剛要躲到一邊去,卻又見圈裏麵正被她拉住講話的那位,就是你媽。見你媽滿臉通紅,我趕緊進去把孩子交給她,順便把她拽出來。哪成想一堆人都跟過來,這個說孩子瘦,那個歎娃可憐,還七嘴八舌地罵孩子爹沒良心,比起美美爸就是個屎殼郎,把你媽臊得啊……

 

那之後,媽媽去縣裏的“初小教師培訓班”集訓,姥姥要在家拳打腳踢,生火做飯又看娃。於是她安排好,大娃放學後接二丫。

那日,當比我高一大截的哥哥剛到我身邊,美美和她媽又衝過來了。坐在媽媽身前的美美,這次把車鈴按得震天動地,催命一般。回頭之際,風姿動人的母女組合,從我們的眼前美美地飄過。

 

嘚瑟個啥,不就是輛新車嗎!——差點兒被撞到的哥哥,照著車影抬腳一踹,地上頓時一股煙。我在塵土中搖搖頭,告訴他不那麽簡單,因為姥姥說,是命啊。隨即就把從姥姥那裏認認真真聽來的,學給哥哥,學著學著就哭啦。

 

鬆鬆垮垮走在旁邊的哥哥,這時轉過身,嫌棄地看我一會兒,開始吹牛:咋這麽窩囊廢呢,哭幹嘛,咱沒有好爸,但你還有好哥!

我趕緊抹了把眼淚,抬頭在他的臉上尋找著“好哥”在哪兒。

他一扽肩上墜下來的髒書包,來了個“亮相”:你哥的好,平時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院裏的林大哥說,我天生就是一塊梁山好漢的料,他現在就開始教我十八般武藝了!

見我目光中頓生崇拜,他更加得意,往前一湊,小聲地數點著他的能耐:紮車帶,拔氣門芯,卸車鏈子,等等等等,俺都跟林大哥學會了。其實早就想試試拆車玲,可一直沒找到能把我惹到非拆不可的那個人,這下有目標了……

 

哥,別說了!——雖然早已心懷鬼胎、恨不得立馬就將美美的車鈴鐺乾坤大挪移到媽媽的車上,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別人的警惕性。因為自己這位縣幼兒園裏的大班生,畢竟在“兒童團之舞”中,耍過紅纓槍呢。

發現哥哥滿不在乎地斜眼看我,我隨即模仿著舞蹈中的某個動作,雙手緊抓空氣做的“紅纓槍”,對著哥哥發出警告:如果你敢搞破壞,我就回家報告!

 

盡管已“動槍恐嚇”,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兩天之後的周日,媽媽車上那枚鏽跡斑斑的車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賊亮賊亮的鋼球。——被姥姥派到房前掃院子的我,扔下掃把,一步步地挪向它,像接近我又愛又怕的一個怪物。

媽媽還在培訓,難不成哥哥趁她回來前,真的……幹了?

 

不知是因為鬥爭失敗,還是替哥哥難過,我懷著悲憤跑進屋,向拍妹妹睡覺的姥姥報告壞人壞事,說著說著又哭啦。

姥姥聽罷輕輕地為我擦眼淚,又笑嗬嗬地告訴我:車鈴不是你哥偷的,而是你哥偷偷給擦亮的,按照“十萬個為什麽”上的指導,還向我申請了兩大勺醋,在你昨晚睡著之後……

 

這話剛好被從外麵撿煤核回來的哥哥聽見,就皮了嘎嘰地回嘴:我本來不願意照書本上說的做,更喜歡從摸爬滾打中學到真本事,要不是昨晚把工具放進書包時被姥姥大人發現,俺早就通過親身實踐,給我媽換車玲啦!

你還想偷呀?下次我告訴媽!——我急了,上前一步再次警告。

那又怎樣?她無非就像上回在我書包裏發現氣門芯那樣,拿棍子滿院追打我,最後呢,還不是讓棍子在我的鋼鐵一般的硬骨頭上,哢嚓兩半。

我氣得說不出話,姥姥這時卻又慢聲細語:大娃,如果再發現你幹壞事,隨便拿人家的東西,那麽就像昨晚我所警告你的那樣:隻怕你媽這次不會再打你,而是直接把你送到你爸那裏去……

哥哥這次沒回嘴。他蔫巴巴地進了裏屋,關門自閉,像遇到危險縮回殼的蝸牛。

 

直到晚飯後他洗碗時,才開始說話,而且這次在求我:二丫,趁姥姥不在,哥哥要你幫個忙,再去櫥櫃裏,給哥偷摸兒整兩勺醋,我想趁媽媽回家之前,把車擦完。

 

於是,那個月色寧靜的夜晚,我和哥哥蹲在院中,用砂紙、抹布以及我哆哆嗦嗦偷倒時被姥姥抓住手腕、卻隨後教我怎麽能把裏麵的液體倒得更穩而收獲的那半碗醋,一點一點地車把、車梁、車鏈子盒乃至腳蹬子,都擦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於是,那個月色寧靜的夜晚,媽媽的那輛十幾年裏承載過我們仨娃成長的永久牌老車,舊貌換新顏,似光潔明亮的新娘,披上輕紗般的月光……

 

(今天先發這麽多吧,未完待續。關於我是怎樣在棍子一般伸向母親的夾縫中,完成了對她的仰望,下次來聽我講啊。)

 

 

(圖片是女兒幫忙畫的,她問叔叔阿姨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