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老留,再也不用擔心被解雇了 (中)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2-10-02 11:00:53

文科老留,再也不用擔心被解雇了 (中)

他記得他給她打電話的那天,車行的窗外在下大雨。大雨澆沒了生意,卻滋潤了詩意。今天鐵定是沒錢賺了,他恨這場自然的雨;今天可算能“發個情”了,他愛這場文學的雨。他羨慕古人,開篇就讚“好雨知時節”,他怨自己,一場雨把他搞得這麽擰巴這麽糾結。

透過雨線,他搜尋著哪首詩可以讓他撩個騷,卻莫名地“看見”雨簾後有位佳人,一臉清麗,含笑相望。他呆呆地“望著她”,——這個從潛意識裏浮出的幻影,驚訝地發現,日前經他買車的那位女子,已將他從這片水泥地、鋼鐵車所組成的堅硬職場,帶回到心境的柔美之域。

因而那天電話中被她拒絕時,他望著窗外的雨簾,似患上花癡症的病人一般,沒頭沒腦地告訴她:不來好,不來也對,女人就應該這麽待我……不過你會的,我總覺得你會來的……

噢?——女子問:就因為你承諾,會從500刀的提成中分給我100,你就篤定我會去?

不,不是篤定,是理應啊。你看吧,就像你剛說的,你找誰買車都是買,我這邊呢,是賣給誰都得讓,讓一點彼此開心,會促成這筆交易,我也才能拿到老板的傭金,所以給你些回扣,是理所當然的。

Ummm……你差不多快說服我了。要不這樣,合同單上有我們音樂學院的地址,你可以把錢寄過來。我雖然畢業了,在外麵帶學生教美聲,但仍在學院裏做助教,所以能收到信的。

一看又被變相拒絕,老留說實話了:那啥,我找你吃飯,也不光是要給你錢,你看吧,我留學這兩年也掙過錢,都是打餐館零星拿小費,這次的賣車提成加底薪,才是我到美國後的第一份正式薪水,一個人嘚瑟缺乏儀式感,就想請人陪我慶祝一下,真心話。

那,為什麽是我?

他脫口而出:第一是你好看,第二是感覺親,——就是根本不認識然後一見麵就很親的親……

她輕哦一聲,以細若發絲的纖柔,飄入他耳中。

真的,你也知道,在咱這空曠偏遠的美國大農村,沒幾個從國內來的“知識青年”。要不咱倆組成個“集體戶”吧,讓洋插隊的生活有個撲頭,互相抱團取個暖,不怕天涼好個秋……

好不容易有人聽著,他絮絮叨叨,與其是在勸她,毋寧說是在傾訴。一口氣說到氣短,他停下來呼哧,這才感覺到,電話那邊出奇的靜,靜得讓物理書早還給老師的他,忽然想起了大氣壓。

他趕忙屏住呼吸,怯怯地問:你到底來不來呀?

等了半晌,終於聽到她齉鼻兒的聲音:嗯,來,會來的,我決定加入你的“集體戶”。

他咧嘴笑了,卻不敢咧到底,生怕咧不好就變成哭。

老留把見麵的地點,約在“大農村”唯一的中餐館。嚼著甜不甜鹹不鹹的幾樣小炒,他暗自納悶,這就是在大家嘴裏口碑立得合不上嘴的地道中國菜? 好在,對坐在小桌另一端的她,吃個不挑不揀很安生。老留邊吃邊瞄她,白衫仔褲黑短發,同那天買車時差不多,素顏素到素色可餐,讓他這個酒肉之徒想吃素,哈。

像打電話時一樣,按合同單上的“Hu”姓,他稱他為胡小姐。她恬然一笑,說都加入集體戶了,這麽稱呼多外道。讀書時音樂係的同學都叫我Butterfly,要不你也這樣叫吧。

這讓他驀然想起,她買車時駕照複印件上的漢語拚音。他曾嚐試找出相應的漢字,應該是“胡蝶”。他一直稱她為胡小姐,除了客氣,也許還真有一層潛意識,那就是盡量避開她的名……

躊躇間見她無比期待地望著他,隻好抖機靈:呃,我猜想,一定是你上學時演過歌劇“蝴蝶夫人”,大家才這麽叫你吧?

她搖搖頭,喝口茶告訴他:的確排演過這部劇,不過我隻被分到配角,扮演仆人鈴木。蝴蝶夫人呢,由金發碧眼的洋妞演,雖然長的一點都不像東方人。

他趕緊做補充:唉,不就是那位“甩了我我就拿刀抹脖子”的女一號嘛,不演也罷。不瞞你說,兩年前剛來留學時,我們戲劇係討論過這出戲,那時我就對這部戲頗有微詞,持保留意見……

說到“保留”,他戛然而止,本能地想繞開那些不乏尷尬的往昔。

他記得,當時教授按學生名單隨機點名,並把發言作為課堂表現,單立一項評分。被叫到的幾位學生都叫好,說「蝴蝶夫人」這部戲,能把一場虛無的守候,演繹得如此催人淚下,真是神劇,不愧為普契尼的四部經典之一。

輪到老留,本來肚子裏有個“男高音”在唱反調,站起來卻支支吾吾,表達不清。最後在全班同學“萬箭齊發”的銳利目光下,隻好拾人牙慧,說幾句後來被教授視為“cliché ” 而給了個C的廢話, 應付了事……

似乎看出他有難處,或者是因為同樣的遭遇而心懷默契,她沒有追問,放下筷子說:現在你無需憋在心裏,可以分享啊。

他聽罷如除哽塞,一吐為快:我當時英文差,說個囫圇半片。其實那部劇中的女主,被塑造得太扁平、太單向化了。你看呢,她除了一根筋地等著平克頓,就沒個其他的活法,這勢必造成她的悲劇命運,難以逃出“蝴蝶”的隱喻,——美麗而短暫的一生。

話一說完就後悔了。帶著某種惶恐不安,他亡羊補牢卻又留下紕漏:當然,我這個“蝴蝶”,是就戲論戲,跟你的姓名沒關係呢。

哦,你原來早知道我的名?——也對,你應該在我買車時就看出了。

他隻好點點頭。

看來,你之所以叫我胡小姐,就像我同學都叫我Butterfly一樣,緣於一樣的動機,就是想回避那個字,對不?

哪個字?——他硬著頭皮裝糊塗。

“胡蝶”的“蝶”呀,它的拚音,剛好就是英文的死——Die……

哦,那又怎麽樣,隻不過是個巧合嘛。——他打斷她,又拿起茶杯,喝酒一般地咕嚕進幾口茶,豪邁地說:我覺得隻要想明白,這隻是個湊巧與偶然,真的無所謂啊。

她好想接著問他:那麽,如果巧合和偶然裏,深藏命定呢?

幾度欲言又止,她合上嚅動的雙唇。就讓他知道這麽多吧,畢竟名字與死重疊,隻是個偶然的陰影,而生命遇到死,則是逃不出的命,讓他分擔太沉重。倘若真能愛著死,也不枉活一生,這也許就是不問自得的最佳答案了。

四目相對,他見她望穿秋水一般地望著他,抑或是望他若望穿秋水,頓生愛憐。

雖然在她眼裏,他讀出了難以名狀的隱痛,但那時候的他,感性率真,是一旦遇到真愛、便可以赴湯蹈火的那種人。他凝視著她,直入眼底,深情相告:聽我的,蝶,別想那麽多。有我在,不管巧合是不是偶然,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都有人與你比翼雙飛,都有人與你翩然相伴……

她還是單飛了,——在登記結婚一年後老留要補辦婚禮時。她什麽都沒留,除了貼在床頭的一張字條:Darling,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該走了,是主動隱去的,無需報警。如果半年後回不來,你會知道我在哪裏,以怎樣的方式伴你餘生 。我愛你。

老留懵了,當場石化。這一年過得好好的,幾乎消融了他結婚前的費解,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變為“臥底”的新娘?

為了能買個康鬥當婚房,再給她補個像樣的婚禮,他不挑不揀,三教九流啥都幹,以從未有過的謙誠和勤勞,做起錢奴。

賣車仨月後,他先下手為強,主動炒自己魷魚,夾包走人。他已從車行總管的鋼板臉上,看出“鐵板魷魚”即將上場。

那之後,他總算有了銷售經驗,補上從前申請工作時的“曆史空白”。保險公司、建材公司、電器公司,五金店、櫥櫃店,食品店,他走馬燈一般地換工作,或因業績累積不足遭到解雇,或因身份轉換不順被迫跳槽,一直做著不得停留的老留。

然而隻要有蝶在旁,翩然相伴,留與不留,都是甜蜜之旅。見她身兼兩份工作日益消瘦,他第一次拿出“當家的”架勢,命令她辭去學校的工作,又牙一咬眼一閉地交了錢,買了架二手鋼琴,讓她隻在家給學生上課。而她也裝作“妻管嚴”,嚴禁他周末出去打零工,以泡在一起如膠似漆地黏糊著。

一般從周六早上起,兩人便進入優質時間,郊遊、野餐、逛畫廊、聽歌劇,在外並肩仰觀高山流水,回家合體享受魚水之歡。他定期寄錢、幫國內的父母實現“現代化”,她含笑不語;她定期“煲粥”,在房間裏跟單親母親獨自嘮家常,他從不打擾。他們是互相寬待的患難夫妻,也是彼此默契的神仙眷侶。他怎麽也想不通,她突然飛逝,留下他成為單鵠寡鳧。

從留字中看得出,她確確實實有難言之隱,以半年為期限,暫時躲藏起來。回想到近期她經常疲勞,蒙被睡覺,他第一感是她生了病。可是她那麽愛自己,平日無話不說,什麽病能讓她不肯吐露、一個人扛著呢。

兩人當時隻有一部手機,配給在外麵上班的他。她平日隻用家裏的座機。把座機的電話賬單翻出來,將她聯係過的所有人用馬克筆勾出,老留一個一個地打電話。

或許是不認識他的號碼,或許是時間不對,大多時候沒人接,包括她中國的母親。好不容易聯係上兩個她教過的學生,都這樣說:Ms. Hu不再教我了,她說要去度個不知什麽時間能回來的長假,讓我換老師啦。

日子一天天地接近半年,她並沒有出現。他捱不下去,辭去工作收拾行囊,按照以前她說起的家鄉信息,回國去找她的母親,看經常與女兒通話的她,有沒有她在音訊。

飛機抵達後剛按開手機,浮出一條短信:我是胡蝶的母親,她冒著生命危險生了個娃,恢複意識後卻不能說話,通過寫字方式告訴我,她想見你……

( 待續 )



抱歉,餘篇寫長了,怎麽減也減不下去,今天先發一半,暫且為(中)吧。小蝶的生死、孩子的命運、以及老留最後那份令其喜極而泣人的永久工作,(下)才能揭曉。感謝大家的包涵。謝謝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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