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派我討字,我說錯了話,被網暴(圖)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22-10-28 16:01:53

同學們派我討字,我說錯了話,被網暴(圖)——老留 黎錦揚(2)

前文照片中的黎錦揚先生,已是百歲人瑞。我們聊天時,他總是感歎來日無多,且寫不動了,要趁還能“口述曆史”的時候,把來不及寫在書裏的往事,說給願意聽故事的晚輩們。他也這般傷感而風趣地描述他的“dying”:時間就要對我鬆手了,可回憶卻緊抓我不放,我就在這一緊一鬆之間,命懸一線呢……

的確,他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十年前我們初識時。那時的他,雖已年過九旬,仍能自駕外出,參加文友們的聚會。會間有人請他分享長壽秘訣,他便十分搞笑地說:跟舞蹈老師定期跳舞呀,那是我上了年紀後,最喜歡的鍛煉方式,因為一旦摔倒,就會落在舞伴的懷裏,歪打正著啊……

後來請我到家裏做客,有一回趕上他親自動手布置書房,我就在一旁幫忙遞工具。在牆上諸多的英文剪報和榮譽證書中,他敲敲打打,將一幅友人剛送來的水墨畫,吊掛其中。又在大大小小的相框空隙處,加添幾張新合照。做完後拍拍手裏的灰,仍沒忘調侃:你看呢,我這輩子,就這樣被一半中、一半西地給“掛了”。

放達而幽默的黎老,也有一些沒能與時俱進的老習慣。譬如書桌或沙發上,總有半開的中英文報紙或書籍。很少見他用電腦,打電話時所用的手機,一直沒見“智能”二字來做前置定語。偶爾他按開桌上的ipad,就會問我怎麽用軟件,如何上網,讓我這個電腦外行,當了好幾回假冒偽劣的IT專家,好不得意。

為了感謝我的幫助,黎老也會順手操起桌上的、在太太去世後他於憂傷孤寂中重新拾起的毛筆,在宣紙上寫些字送我。習字是雅事,送字是雅禮,哪有不收的理。我雙手接過來欣賞感謝,待墨跡幹透後,也就揣了。

後來上網,跟國內幾位愛書法的同學提起這事,炸鍋了,七吵八嚷,選我當“跨國丐幫幫主”,幫每人討一幅。我說不至於吧,我感覺寫得一般般呀。主要是他人在美國,多年擱筆。眼下年紀大了,懸腕運筆中經常手抖,出錯塗改時不大受看,有些字還不如你們寫的好呢。

接下去我就被“網暴”了。

采心呀,咋說話呢,這時候誇我們寫的好,可不是啥好事。不想給我們辦事兒就直說,別玩“捧殺”,行不?!

采心,你憑什麽說黎老的字一般般?告訴你呀,當其長兄是毛主席的老師的這位書法者,已經耄耋之年,他寫的字,已不是咱能用好不好,就評定的了,要看書畫市場怎麽說!

采心,聽你說“出錯塗改時不受看”,我都要出離憤怒了。你忘了,顏真卿寫的“祭侄文稿”,筆誤那麽多,枯筆也無數,勾圈塗改,斑斑駁駁。但正是這麽一幅破壞了工整和美感、後來被米芾貶為“醜怪惡劄之相”的“醜書”,卻把那麽多字寫得順順溜溜的唐代大家,給蓋了,贏得了最高的審美價值!

……

呲噠聲此起彼伏,我不吭聲,隻管洗耳恭聽。——難得老同學們以如此麵紅耳赤的認真,給我上一堂久違的書法課,享受著呢。

再見時我把遭到“圍攻”的事,跟黎老說了。他笑答:謝謝你的朋友們,用圍攻你來恭維我。我也是一俗人,抗不住忽悠,就寫嘍。我不是書法家,但會盡最大的努力。寫好了,歸我大哥教得好,因為我幾歲時就到北京,被他長兄入父般地帶著長大。寫不好呢,也不關他的事,我自幼頑劣不羈,從違反校紀被開除的中學起,他就管不住我了……

於是,那一陣子我成了“丐幫幫主”,先後管黎老師要了幾十幅墨寶。有一次老人家一連寫了幾張,累了,要我坐下來一道喝茶。我知道,因討字而久違的“口述曆史”,又回來了。

這次他講的是書、畫、印、詩無一不精的一代大師,——齊白石。齊白石是黎家的湖南老鄉,卻沒能生於黎家一樣的官宦家庭。他出身貧寒,14歲開始做木匠,其中一項服務就是住在大戶人家做木工活,而請他來家裏精雕細刻的客戶之一,就是黎錦揚的父親,——黎培鑾。

雖說是木匠出身,齊白石卻很早在木刻中展露出藝術天賦。他開拓刀法,自創花樣,將鄉民喜歡的花草魚蟲加入圖案當中,深受老黎(黎培鑾)的鍾愛。

繼而,當老黎把幺兒黎錦揚送到北京的長子黎錦熙之處,從一出生就被黎家甩了好幾條街的齊白石,已憑過人的才華和勤奮,同樣立足於京城。

老黎不會講普通話,在北京憋得慌,就常帶著幺兒小揚去看老鄉齊白石。小揚那時候還不到10歲,到了齊白石家,就直奔好吃好喝,吃飽喝足後,便偷偷盼望每次離開時白石老人都會送給他的紅包。

一次臨走前老黎如廁,白石老人拍著小揚的腦瓜兒問:今天要不要我給你一份別樣的禮物,畫幾隻蝦子送你?

小揚轉了轉眼珠,心想要了蝦,紅包裏的兩塊大洋就沒了,便猛搖頭。豈料幾年後他忽聽家人說:白石的一張蝦子圖,在日本已經可以賣到幾千塊大洋,哪怕畫裏隻是一隻!

我聽到這裏,感覺到有什麽梗兒沒抓住,禁不住打斷他:等一等,黎老師,敢情這蝦,還論隻賣呀?

可不是,關於白石老人論隻賣蝦的趣談,我後來在美國也聽過不少回呢。——黎老咯咯笑,然後啜口茶,慢悠悠地繼續:據說一次呀,有個人去訂他的畫,付了七隻蝦的錢,死纏硬磨不走,非讓他送一隻。取畫時數蝦,果然是八隻,其中七隻在水中優遊來去,鮮活靈動。唯有一隻,既不透明,也不活泛,長臂鉗鬆落,腹部還微微翻白,於是就問,咦,這隻蝦為何怎麽看,怎麽像死蝦呢?

白石老人怎麽講?——我問完,已經忍俊不禁。

黎老也噗嗤一笑,回道:白石老人說,這隻蝦沒付錢,是我白送你的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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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按計劃,本該接著上次發的文,續寫黎錦熙。後來查文革資料,讀得好鬱悶,就把這段輕鬆一點的內容,挪前寫了。謝謝大家不挑不揀,寫啥看啥!)



照片:向黎錦揚先生索墨寶 (右為作者采心。攝於黎老家的書房,201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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