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27.錯綜)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05-16 08:34:07


一星期以後,父親出了院,我們回了家。

這個家能回來不容易。——因為這個家,是一個仍然有爸爸的家。

 ——雖然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中,爸爸的遭遇不過是一己之難,小如塵埃,輕若鴻毛。然而,我卻無法淡化它,輕看它,隻因為血肉相連的親情中,我無法上升到宇宙的高度。

 ——自從得知爸爸患了絕症那天起,我多愁善感的大悲劇情懷快速縮水,——俄狄浦斯不再沉重,哈姆雷特不再深刻,唯有一個小老百姓的生死離別占據著我全部的喜樂哀怒,——而那個小老百姓,就是我爸爸。

 為了爸爸能留在這個家中,我用心籌劃,孤注一擲,把我的青春和美貌先後抵押給了兩個男人。世事弄人的是,我想嫁的男人因貪念錯過了我,而我不能嫁的男人卻用愛情保留了我。——到如今,我似乎還是我,我又似乎不是我。雖然我真的想是我,卻又不能再是我。——我是何等的不幸,又是何等的幸運。

 ——從生死線上搶回來的家不僅是家,更是堅固的城堡;從生死線上搶回來的父親不僅是父親,更是信任和依靠。——因而,當昨日我用修好的白色捷達把爸爸從醫院載回家時,當我從後視鏡中望著後座上那位女兒長女兒地逗著我開心的虛弱老人時,我就那樣地頃刻間豁然開朗,心中暖流汩汩。——那股暖流讓我對爸爸十幾年的嫌怨頓時冰消雪化,我於是在心裏暗自決心著:不管媽媽當年死時爸爸不在場的原因到底是什麽,我都要試圖忘記外婆說給我的那些話,從心裏原諒他。

 今天是個晴朗的冬日。

 京城往常裏的那張鉛灰色的老臉,今日忽然和顏悅色,想必天亦有情。

 下午縮在被窩裏好好地補了一大覺。——這是我自打車禍後睡得最實誠的一次,沒有夢,沒有煩惱和幻想。一切精神都停頓在時間以外的混沌地帶。

 鬧鍾響,醒來,趿拉著拖鞋來到衛生間。抹了把臉,再將不足長的頭發很努力地在綁在後腦勺上,是衝天炮樣子的馬尾巴。之後,我往額前撲拉下幾根劉海,讓它們毛茸茸地蓋在我發際線處那個小細紋一般的疤痕上,然後我看了看鏡中原生態自己,做了個鬼臉,算是打扮完畢。

 ——今天好,今天既不用化妝,也無需刻意掩飾,——因為在爸爸麵前,再怎麽寒酸邋遢的灰姑娘,都有十足的理由,把自己當成富有而美麗的公主。

 我隨後進到小小的廚房,在寬鬆的紅毛衣外,紮上上午剛剛買回的新圍裙。——那上麵是我跑了幾個店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圖案:一趟稀疏歪扭的籬笆牆上,探頭探腦地擠著五顏六色的牽牛花。——那是爺爺的籬笆院,那是爸爸的愛情花,那也是媽媽曾經唱不出的許多首愛戀的歌。——那上麵絢爛的色彩,凝固了爸爸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我哼著小曲,裏裏外外快樂地忙活著。——這是搬到南城新家後我給爸爸煮的第一頓飯,為了他康複著歸來,也為了我們這個新家,——雖然新家不過是這老舊的灰樓裏一套兩室一廳、帶著簡單家具的舊房子。

 爸爸出院的前兩天,為了配合他日後的化療和複查,我告別了北城那間我住了近兩年的一家出版社的單身宿舍,在南城的醫院附近,租了這套單元。

 隨著中年女房東過來看房子的那天,當我站在這鴿籠子一般的方廳中時,臉上立刻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諳練的女房東看明了狀況,立刻過來勸我多出點錢,租樓下有著大方廳的另一套。——轉身離開之際,我一抬眼忽然看見了由玻璃窗封合的南向陽台,就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女房東馬上跟過來。她用的眼睛掃著我的臉,找著話試探:對了,老妹兒,這個封閉陽台其實挺大,夠得上一小間,我都忘了算在居住麵積內,一月一千五百塊的房租裏,根本就沒包括這地兒。——老妹兒你想想看,你爸每天要是能站在這六樓寬大的陽台裏,曬曬陽光,打打太極,那多帶勁兒,哪有不能好的病?!

 我不作聲,站在那望著玻璃牆外的遠方。女房東順著我的眼睛找到了窗外找到了遠方,然後頓開茅塞:“辛小姐,難怪不講話,都看呆了。你眼睛真毒,一下子就逮住了那麽好看的景!——你知道嗎?你盯著望的那一片拔地而起的銀灰色塔樓,就是南城著名的歐氏高檔住宅小區!——瞧,我跟著你這一看,才又發現了新大陸,——不,不是新大陸,是新的水景,——沒想到他們又在東園裏增加了人工湖和噴泉,水景,水景啊!——北京缺啥?缺的就是水!——買房子時哪個帶水景的不要加錢!——小妹兒,看在有這麽個適用而又帶水景的漂亮陽台上,你能不能每月再給我加五十塊?

 我望著遠處想了想,說五十塊不多,值得。——不過,我每月的租房預算有限,拿不出。——不如這樣吧,你看你這陽台上到處都是陳年積土,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搞衛生了,我幫你打掃打掃好不好?——如果你能相信我是一個挺不錯的清掃工的話,我願意每個周末抽一點時間,幫你收拾你在這棟樓裏所有空房的陽台,唯一的條件就是不管站在哪間陽台上,都能讓我看見歐氏小區的水景,你看成不成?

 女房東一聽就抹搭了眼睛:“老妹兒,你這是說什麽呢!——樓裏所有的空房子?!——你以為我也是對麵小區的那個大開發商歐老板啊,有整棟整棟的樓?——告訴你吧,這套和樓下那套大一點兒的不過都是我和我婆婆以前住過的舊家,隻因為最近我們都在歐氏新區的西園裏各自買了一套大一點兒的,才把這兩間舊的出租出去。——我如果有那麽多的房子,不早就像我們新區的那個歐大老板一樣,開著鋥亮鋥亮的黑色大寶馬,樓前樓後地檢查工作了,哪還需要花時間跟房客站在這裏麵對麵地討價還價?!”

 我聽到這裏就笑了笑,轉過身來說:大姐你搞錯了。我有一個要好的朋友最近結識了那位歐老板,還坐了他的車過了癮。——他開的不是黑色的寶馬,而是黑色的悍馬。

 “哎呀,小妹兒!”她用手連拍著我的肩,自來熟著:“你那位朋友說的沒錯,隻是聽上去他和那位歐老板也不過剛認識而已。——告訴你吧,我大兒子就在歐氏小區東園的物業公司上班,做了好幾年的小頭頭了,跟那位歐老板混得很熟,不然我哪能那麽容易就買到了西園的便宜房子!——雖說我兒子平日工作中不是直截和這位大老板打交道,但卻對來來回回檢查施工和社區情況的他很是了解。——他那輛悍馬是匹新馬,最近才換的,而從前那輛寶馬才是老馬,為他跑了不知多少年。”

 唉,——這樣啊!——看來我那位朋友與他還真是交情不夠,竟不知道悍馬之前還有寶馬,新馬之前還有舊馬……——我難忍好奇,長籲短歎地順藤摸瓜。

 “還不是為了疼他女兒!——聽說是這樣,今年暑假他女兒回來了,他知道在國外長大的孩子都喜歡寶馬,就把它給了她開,自己換了台悍馬。可誰料到他女兒走時不但擅自把那輛車留給了她媽,還追到東園物業的樓上,跟他爸在走廊上一半中文一半英文地大吵了一頓,痛斥他不夠關心她媽,還說如果他們離婚了,她就再也不回中國了等等,被我兒子辦公室進出時裏一句外一句地聽到,這才知道歐先生和他太太之間有大問題。——哎!要說這人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咱不說寶馬還是悍馬,就說那歐先生吧,有一次我臨時有事到物業樓裏找我兒子辦事,同我兒子一起下來時在樓梯上碰到他,若不是我兒子給我介紹,我還以為樓梯上遇到的是個老外呢。那個歐老板看上去可是一表人才,凸額凹眼,人高馬大,可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有一隻半殘的胳膊!——要不是聽我兒子介紹後我就禮貌地和他握手,還真沒覺得他那隻隻揣在兜裏的右手有毛病。

 是嘛?右手有毛病?!——我尖著聲音大驚小怪,說這可是滾動新聞,我從未聽我的朋友提起過,大姐您真是第一流的信息庫。——能不能趕快告訴我,那個歐老板的右臂它到底怎麽了?

 “這你可甭問我!”——不想她就對著我無奈地一擺手:“我兒子說了,他的那隻手春夏秋冬都插在兜裏,手套也從沒見他摘下過,所以沒人知道那隻手的底細。——隻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大家便在背地裏傳話,說那隻右臂可能是他和他老婆分居的主要原因,不過因為沒有人知道實情,傳來傳去的還不都是些嚼舌頭的八卦!——哎?小妹兒,我們不是說寶馬和悍馬嗎?怎麽說這說著就跑題了?

 我說是啊,寶馬和悍馬,悍馬和寶馬,然後叨叨咕咕中轉回頭依舊遙望遠方。——小區前人潮洶湧的馬路上,一輛黑色的轎子忽然間就從轉彎處疾速而來,飛馳而去,在蟻動的人群中劃出一道黑色的弧光——藉著那道弧光,我腦中某處的某種印象突然間就被開啟——劈劈啪啪地閃電霹靂:黑色的悍馬,黑色的寶馬,——黑色的寶馬,黑色的寶馬!黑色的寶馬!!——我霎那間就回到了那天南三環上車禍前那最後一秒中的意識當中,——那輛在我車前橫切而入的黑色轎車,應該是台黑色的寶馬!

 ——女房東在我麵前繼續口若懸河地信息著,我卻成了一個隻能看到她嘴唇上下翕動卻再也聽不清什麽話的聾子。此時此刻,我耳邊重疊回蕩著的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傑森那天下車後車門被關閉前那一瞬間的驚訝聲音:“你說什麽?上個月出了車禍,車子被撞了?”——車子被撞了?車子被撞了?!

 ——

 爸——,吃飯咯!——湯麵煮沸,我從熱氣騰騰的香氣裏回過神來,對著爸爸的房間高聲喊到。

 爸爸答應了一聲,隨即便開始咳嗽。我聽見後,趕緊用抹布擦了擦手,關了火,朝著爸爸的房間推門進去。

 把爸爸扶了出來,讓他半仰在飯桌旁的椅背靠墊上,然後我繞到他的身後,為咳著喘著的他捶背。——事實上,爸爸手術後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因食道切除了一寸後胃不得不被上提。上提的胃壓迫到了心髒和肺部,使得他既不能長時間地直坐,也不能長時間地平躺,整日裏幾乎都要半躺半臥地靠在枕頭上睡覺和休息,樣子看上去比從前更難過。

 喘息終於平息下來。我把湯匙放在他麵前的麵碗裏,說爸,你已兩年多沒吃到過我做的蛋花麵了,你今天得好好嚐嚐。

 爸爸把頭湊過來,很努力地喝了幾口,然後說我女兒做的湯麵可比醫院的好吃多了。之後又倚回靠墊,氣息短促地緩著氣,像跑道上剛剛下來的體力不支的賽手。

 我到衛生間裏拿出濕毛巾,幫他擦腦門上花白頭發下那些細碎的汗珠。爸爸說不礙事,我自己來,隨後一把把手巾拽過去,然後比劃著讓你快回去吃飯。他說你今天高興,就替爸爸多吃幾碗,不然都瘦成了那樣,大眼賊似的,我都懶得看你。

 我了解爸爸的脾氣,索性也就回座。我一邊坐下一邊說,老爸你不用擔心,要想看你女兒長膘還不容易?瞧我吃給你看。——我隨後二話不說,大口飯大口菜地吃了起來。還故意把一抹爸爸愛吃的魚子醬不故意似地粘在唇上,再用舌頭奮力地舔了舔,吧嗒著咽下去。

 爸爸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睛裏是世界上最滿足的眼神。我忍著心中的酸楚,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隻管自己吃得香。

 “露露,”爸爸俯過身子,慢慢地往嘴裏送著湯麵:“那個小金,金律師,——我是說犀明,犀明他怎麽那麽忙啊?——按理說跟你交往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怎麽都沒見過他的人影?”

 我聽了就心驚,隨即埋下頭滋滋地喝湯:爸,那天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剛到北京創業,特忙,整天要交際應酬,建立人脈,尋找潛在的客戶。他總是打電話過來問起你,包括昨天出院,還問要不要過來幫忙,是我怕你這個樣子跟他說話太累,就沒讓,婉言謝絕了。——我也不抬頭,一副喝著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模樣。

 “你不讓他來他就不來?——按理說小金這個人不但有能力,又活泛,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不會輕易被女孩子左右。——就算他從前忙,不能去醫院看我,可我現在畢竟回了家裏,他總得來認認門吧。——露露你知道嗎?如果爸爸這回出院後真的還能活個三年五載的話,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們倆個成個家,你有個好歸宿,那樣就算爸爸最後眼睛閉了,也能閉得踏實。”

 “爸,你看你,又來了是不是?!不但老生常談地催我結婚,還加了什麽三年五載的新話題,——你忘了?醫生說你才二期,——對於二期病人來說,如果手術得及時,十年二十年甚至癌症永遠不再複發,都有可能。”——我不願意聽,抬起頭來嗔怪他。

 “什麽永遠不再複發?!”——爸爸一邊擦著汗,一邊喘著說:“別以為你爸土就可以隨便懵。——告訴你露露,當初我若不是為了能和你媽天天在一起而去聾啞學校當了老師,今天你爸也算是個老中醫了。——而叫個醫生的,哪有不明白什麽是癌症的道理?——你告訴我,綜合醫院裏到底有哪個醫生敢拍著胸脯對一個癌症病患保證說,他的癌症將永不複發?!——更何況癌症已經轉移到了我賁門旁的淋巴結上!”

 “爸,那不過才是一個淋巴結而已,而且醫生已經將它拿掉了是不是?——別看我今天想多吃點兒東西就打擊我的食欲好不好?”我放下了筷子,毫不掩飾地撇著嘴:“說真的,進醫院手術前我還擔心你回不來了呢?以為是上帝因為我不孝,要刻意用把你帶走的方式來懲罰我,讓我成為一個大孤兒。——可是,咱倆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合力奮戰,還不都是雙雙平安地回來了?你別再拿喪氣話嚇唬我好不好?”

 “嚇唬你?!告訴你,你爸這是實事求是!”——爸爸聽了,不屈不撓:“我還是那句老話,不管是好是壞,你爸我都是條東北漢子,不怕!——可我有時候看到你吊兒郎當混混沌沌的樣子,我就著急,恨不得用自己的死來時時給你敲警鍾!——辛露我可告訴你啊,我現在吃喝拉尿都能自理了,你明天痛快給我上班去,我不需要你再呆在家伺候我。”

 上班?!——我困惑地睜圓了眼睛。

 “怎麽,這麽快你就忘了?!——手術前的那個晚上,你不是在醫院裏答應過我說如果我能自理了,你就馬上就去小金那裏上班去嗎?——我出院前催你去你就不搭腔,現在我出院回家了,還是沒有看出你要去的苗頭!——本想今天上午想趁你沒在家時,給小金打個電話問問你工作的事情,他又沒接,真不知你們倆在搞什麽貓膩?!

 你說什麽?——你給金律師打了電話?!——我一口湯嗆到,憋出了眼淚。

 “露露,你心裏沒鬼的話,緊張個什麽?!”——爸爸歎了口氣,卷縮在椅中,卻用力地睜大眼睛瞪著我:
“你老爸就那麽糟,不能直截跟大律師說話?!——告訴你,我可不是光衝著他閃光的名頭去的,要不是看出來他喜歡我女兒,他再怎樣我也不搭扯他!”

 爸,不是。——真的那麽不巧,手機沒開,辦公室也沒人接嗎?——我緊張地探試著。懷裏像揣了個兔子一般。

 “手機沒接,但公司有個女接線員。——她告訴我說金律師出去談事了,嗲聲嗲氣的,我聽了就難受,沒再說什麽就撂了。”

 我聽了,暗自吐了口氣。我說爸呀,以後別主動給他打電話。——不管怎樣你也是長輩,都是小的來看老的,哪有老的主動邀小的來?——咱們得耐心地等著他覺悟是不是?——還有啊,工作的事,我決定不去金那裏幫忙了。——你想啊,兩個人談朋友,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多膩味呀!——事實上,我已經接了個大活,是幫助從咱家陽台上能看到的那片歐氏小區的新樓盤寫一係列文宣手冊,十幾本呢!——雖然算上去每個字的價錢要比我從前賣小說賣歌詞的價碼低,但因為事多活大,所以以遠程的收入看,價錢要比那些小歌詞小文章什麽的穩定又劃算,更不見得比去小金那裏打工差。——還有啊,因為這一係列文宣手冊是包活,時間比較自由,不用去坐班見老板,讓我能隨時隨地陪你回醫院複查看病,所以價格低點兒我也認了。

 “十幾本?——這麽大的活,怎麽可以說拿到家裏就拿到家裏做?——還有啊,這陽台對麵的什麽氏小區的開發商都是些很難見到的人,你在北京連個固定工作都沒有,怎麽就能一下子認識?還給你這麽大的活?”——爸爸盯著我,單刀直入。

 我回避著爸爸懷疑的目光,拿起筷子東一下西一下地在盤子裏瞎吃著。我說這家歐氏小區在南城很有名,連租給我們房子的房東都知道他們,我過去是個經常搞采訪的人,認識他們有何奇怪?——我說其實那家的老板比較喜歡傳統的工作方式,喜歡他手下的員工

 去坐班,包括我。——隻是因為我當時在電話中堅持,說如果天天按點去坐班,我就沒法接這個活,他這才答應了讓我承包,不過同時也減低了我的報酬,說要等第一批草稿出來了看看市場效果再給我提薪。——我往嘴裏塞著菜,鼓著腮幫子嚼,眉飛色舞地說。

——一陣鈴聲從我的裏間傳出。——我說爸你先慢慢吃啊,便放下筷子,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拿起了手機。

 “辛露,你爸爸好不好?家都搬好了吧?”——是傑森。——自從上次趁他車外講電話時,我偷偷溜下車打了出租離開後,又是一周多沒有見麵。

 我說都好,我們已順利地搬進新居。謝謝你記著我爸今天出院。之後,我便告訴他說那天答應了他文宣手冊的價格後,我已到CBD他公司的總部文宣處拿到了圖紙、索引和要求,隻是當時來去匆匆沒能特意去他的辦公室打招呼。這兩天,前兩冊關於南園的草稿基本已經完成。——我一邊說,一邊回身輕輕地掩上了門。

 “晚上帶著你的草稿,一起出來吃飯吧。我已經跟一家中介公司約好,晚飯後九點鍾到一家酒吧談銷售合約,想順便給他們看看南園的資料樣本,包括你的那份草稿。”——還好,傑森沒提那天我從他車上溜走的事。

 我說不行。我說我也在酒吧約了人,要談重要的事情,不能改。

 “在酒吧?約了人?——是男人嗎?——跟男人半夜出去喝酒?”傑森的聲音開始不爽。

 我聽了就哼了一聲,說歐先生你這次語言虐待得大有進步,沒像上次在醫院一樣,問我是不是又“傍”上了誰,那次真實暴力。

 “辛露,你別亂矯情,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呢!——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爸爸有病,你晚上怎麽能扔下他一個人到外麵喝酒?——要不這樣吧,如果你實在不能出來吃晚飯,就告訴我你在哪家酒吧會朋友,我晚上和中介公司談完事情後,會去接你。

 我說我自己的車已經修好了,不用人接。——我說歐先生我想那天我已經說清楚了,我們到此為止,以後隻是朋友的關係,所以我也沒有義務等著被你接。——我說不過呢,作為好朋友,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隻是去一家酒吧辦一件不得不辦的正經事,不會作踐自己,你放心好了。——我說到這裏想掛斷電話,手卻不停使喚,依舊把電話緊緊地扣在耳朵上。

 “辛露,拿別的男人去當朋友耍了,我不行。——趕快告訴我,你今晚去哪裏,不然從現在起,我這一晚上都要騷擾你。”——傑森的聲音越發地陰冷。

 “沒事兒,我大不了關機。”我說。

 “你不會的,因為你要為你爸二十四小時開機,你也不會就真的就那麽不在意我。所以如果你不接電話的話,就會隨時隨地被我煩著,你自己看著辦。——而且我還要提醒你,如果你今晚敢惹我,我明天就有一大堆報複的損招,信不信也有你。——譬如說明天我會先把那份文宣的工作收回,讓你那個所謂的還款計劃第一個月就泡湯;然後後天,後天我就找催賬公司催你還錢,讓你坐立不安,要不要試試?

 我聽了就氣得笑。我說反正錢我是借了,用了,我爸也活下來了,我看你怎麽辦?我說你既然一定要從好心人變成壞蛋,那本姑娘也救不了你。——現在本姑娘的決心書已頃刻間出爐,那就是:要人不出現,要錢不出現,要命更不出現,你愛咋地就咋地。

 我剛說完,忽然就聽到嘟嘟的長音,——電話被被傑森掛斷。

 我舉著電話的手臂立刻脫臼,無力地垂了下來。我悵然若失地站在屋裏,心頭一陣莫名的絞痛。

 還沒有轉過神來,忽聽爸爸在廳裏說話,——不知什麽時候起,他接聽了家裏新裝的有線電話。

 “小金吧,我,我不是客人,我是老辛,老辛,辛露的爸爸。——上午的電話,上午的電話是我打過去的,謝謝你打回來。”爸爸對著電話費力地講話,口氣中是難掩的喜悅。

 我聽後,腦袋轟地一聲。

 “我啊,啊,我都好。現在已經出院了,回到了南城,南城的家裏,是,在醫院附近。——辛露啊,辛露她也挺好,這兩天你沒看到她吧?都是我,連累她,也連累了你。——這兩天她正忙著為我搬家。——你,你等著啊,我這就去叫她。”

 順著門縫,我看到爸爸正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手中緊握著桌旁花架上的電話,臉上是興奮的紅光。

 我趕緊出去,扶助了他,然後我接過了電話。

 “我都好。金先生——哦,犀明,我都好。”——我努力地進入角色。

 “辛露,還在生我的氣嗎?上次我喝多了,對不起。”他口氣溫婉柔和。

 “哪裏哪裏。”——我用手緊張地捋著螺旋形纏繞的電話線,用眼睛溜著爸爸。

 “辛露,我今晚有空,能不能去你那看看辛伯伯?連認認門。”

 我說不要了,犀明。——我今晚有事,要去後海酒吧見一個老朋友。

 哦?!——這麽巧,我今晚也在後海約了客戶見麵,能不能我接你一塊兒去。

 我說犀明不要了。我自己有車,不需接。我要走了,過兩天再給你電話。

 “辛露,”——他忽然就壓低了聲音:“給我電話?!——是不是又在給你爸演戲說台詞呢?——要演戲就得有耐心,這麽快就掛了電話會漏出馬腳。”

 我想了想說不是。我說犀明我要趁著天亮能看見時候趕過去,去辨認一輛我上個月撞過的車子,你要相信我。

 “你出車禍了?上個月?那麽那天吃飯時為什麽沒有告訴我?”——他聲音忽然間就大起來。

 我僵在那裏,不知道什麽是答案。——就在這時,我兜裏的手機再次響起。

 我本能地掏出來看,然後就想掛斷家裏的電話,去接手機。——一眼瞄過去時,卻與爸爸熱切期待的目光再度相遇,我猶豫著,對著有線電話單調地嗯嗯著。

 “辛露,你的新居到底是在南城的哪個方向?離我那天接你的那個地方遠不遠?我這會兒在辦公室沒事兒,給我一下你的地址,讓我過去接你,然後我們一起去北海。——既然是因為車禍去辨認車子,以我這身份,在旁邊幫你撐著最合適!——怎麽樣,快告訴我吧。

 手機鈴聲中斷,我難過著解脫了。——我籲了口氣,說犀明我剛搬進來,居址自己一下子也記不住,不過他存在我手機裏,你先放下電話,我查查之後再打給你。

 “辛露,你真的會打給我?——這樣吧,你把電話給辛伯伯好了,然後你盡管去查地址。我一邊跟辛伯伯聊天,一邊等你。”

 犀明,——我近於哀求的一聲長喚。

 手機在手中開始振動,同時爸爸開始幹咳。我說犀明,我爸爸不大好,我得幫他一下。然後,沒等他回答,我就撂了電話。——我轉身,幫爸爸遞水捶背,舉巾拭汗,折騰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平緩下來。

 一片寂靜中,我猛地想起了振動過的手機和我還沒有查看過的短訓。我把爸爸扶回了靠墊,轉身進了衛生間。

 打開了屏幕,見那上麵是一排讓我難以置信的字:

 我已在你家樓下。馬上出來。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