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23.交換)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04-17 21:46:41

  出關了我已出關。

  黃沙湮沒了回頭路。

    我在塞外滾滾的流沙中與驕陽抗衡,抵擋的武器是我枯蓬的發,幹裂的唇,粗厲的眼。

    可我不能怕,為了生存,我要向前。

    我不能停下來。——什麽大漠駝鈴,什麽戈壁綠洲,什麽荒漠甘泉,——那無非是些沙洲中的小擺設,它們休想阻留我。——小樣。

   為了走下去,我早已在那一望無際的沙漠盡頭,虛設了我輝煌的聖地——那便是我生命的敦煌,我精神的莫高窟,我靈魂的藏經洞;

  我也在那四千五百多個衣袂翻卷的飛天裏,假定了一個我心靈的密友。她詭譎而好看,水靈得像人間的姑娘。她此刻正在古弦梵曲中濫竽充數,隻為了等我到來,跟我合唱一段人間的歌。——那第一句聽上去極為簡單:從前有那麽父女倆,讓我說說看……

  ——

 “小辛,你在說什麽?你醒了嗎?你在唱歌?!”——有人在輕輕地搖著我的手臂。

  我努力地睜開眼。

 四周是灰白而朦朧的牆壁。眼前,一個中年女人熟悉的麵孔在模糊中漸漸地清晰起來,我用手撐著床,試圖坐起來。

  “李醫生?怎麽是您?!”我興奮地叫著,隨即卻感到前額針紮一般的疼痛,頓時眉頭緊蹙。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李醫生說著,從自動保溫瓶裏接了一杯溫開水,笑著遞了過來:“小辛啊,我剛才來接班時,在掛號房裏看到你的名字,還以為是病人重名了呢。後來按照房間找過來一看,果真是你。——小辛,你說你這是怎麽搞的,才幾天的工夫,就先後兩次進了我們這急診室,而且這舊痕新傷,竟是在同一個地方!”

   我苦笑,咕嚕咕嚕地給自己灌了兩口水。我說我這嘴巴真幹啊,難怪連做夢我都是在沙漠上。

   李醫生說你這要是真在沙漠上就好了,也省得有什麽空調箱給你撞?!——如果不是剛才在這裏的你的那位表哥告訴我,我怎麽也想不到,一個長了這麽一對兒大眼睛的年輕姑娘,竟然能把自己實打實地撞到空調機上!

   我仰起頭繼續咕咕嚕嚕地喝著,用一次性紙杯罩住了自己的臉。我一邊吞著腮幫子裏的水,一邊甕聲甕氣地問:“李醫生,我那位表哥在哪裏?”

   李醫生說他剛剛出去,說是去樓下的車裏辦點兒事就回來。

   我聽了,就從臉上挪開紙杯,說李醫生我還渴,能不能麻煩您再給我加點水。然後,趁他轉身過去接水時,我岔開了話題。

   我說李醫生等以後我和我爸都好了,出院時一定得好好謝謝您。——都說當今社會做醫生的很黑,冷淡麻木勒索,可我就覺得您不一樣。——我和我爸與你萍水相逢,你對我們那麽好,從上次急診室裏及時地為我們加床,一直到我爸爸順利地住了院,沒有您的幫忙,真不知道會難把我難成什麽樣。——謝謝你這次又給我縫針,等以後我賺到錢了,一定給您補個超級大紅包……

  哈哈哈……——李醫生一邊遞著水,一邊大笑:“辛露啊,紅包我等著,可我得憑良心告訴你實情,免得你送錯了地方。——這次你可是過高地抬舉我了,因為你的傷口不是我縫合的,而是由另外一個醫生用國外的進口膠粘連的;而你現在呆的病房嚴格地說起來,也不屬於急診部,而是門診樓附帶的整形外科病房。”

  整形?!為什麽?——我驚愕,隨即用手摸著額頭上的紗布:“粘、粘什麽?我難道真的破相了?”

  “這女孩子她就是愛美,瞧你嚇的!——不過算你幸運,還不至於那樣。”李醫生過來攔住我的手:“你要注意管住你的手,不要隨意去碰傷口。過兩天恢複期時你會癢得厲害,隨便去抓可會影響到皮膚愈合的平滑度。

 我連聲說了好好好,我會遵命,然後又著急地對李醫生說,護士給我打麻藥時我明明聽到了他們要給我縫針,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醫生聽了,就坐到了對麵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著我。她說小辛啊,可不是我要嚇唬你,今天若不是有你那位大款又大方的表哥在場,你這腦門兒上的疤日後算是落定了!——是這樣,我半小時前來接班時,交接工作的醫生看到我盯著你的名字問這問那,就告訴我說,本來大家按照常規要在處理室裏開始給你縫針,可當你的那位表哥聽大夫說你這次傷口的創傷麵大,縫後一定會落疤,就再三懇求醫生能不能用縫針以外的辦法。後來聽值班護士說整形外科這邊還有人值班,而且值班的醫生是位曾到國外進修過的懂得怎樣用美容膠來粘合麵部傷口的人,你表哥二話不說,交了一大筆押金後,就讓護士把你推了過來。——所以說吧,日後你給不給我們醫生紅包我不管,但我得提醒你,今天手術台上你沒有讓‘毛毛蟲、蜈蚣’之類的東西爬上你的額頭,恐怕你要感謝的第一人就是你表哥。——不過說到這兒我就納悶,上次你和你爸車禍入院的那天,你這表哥他去哪兒了?要是那天他也能到場,又哪能讓你們父子倆在走廊上遭那個罪?!

  望著李醫生的認真樣兒,我囁嚅著撒謊。我說上次我和我爸在這看急診時,我表哥他剛好在外地出差,我沒讓他知道。

  “是不是嘛小辛?!——不過剛才你醒之前,我和你表哥可是在這裏聊了老半天。

    我聽了這話,不知從何作答,就又低頭喝水。李醫生見狀,心裏明白了八分,就半真半假地接著調侃我:“你這表哥他看起來說話挺實在的,但好像跟你剛才說的不大一樣噢!——他告訴我說你這丫頭天生性子悶,有事都願意自己揣著,不告訴別人。——其實那天你和你爸出車禍時,他就在南城,後來還在這附近的電話亭裏給你打過電話,可你根本沒告訴他。”

  我聽了,不由得長籲了一口氣。我說李醫生,這麽說,你把車禍還有我爸生病的事兒,全都告訴他了?

   李醫生正要解釋什麽,房門忽然就開了,接著走進了一位穿大褂戴眼鏡的老醫生。他進來後先是跟李醫生熱情地打招呼,然後樂嗬嗬地站在我麵前。

  “小辛,你的X光片出來了。除了額頭上的傷口外,頭上並沒有發現其它骨折,你放心回去就是了。——不過呢,我想李醫生已經跟你說過,因為你額上原來的傷口還沒有長好就再次被撕開,而且創傷麵增大,所以盡管我用了這裏最好的美容膠來黏合,但還是很難保證一點疤痕不留。”

 “哦,是嗎?——沒事兒,不就是留疤嘛……”——我勉強地笑笑,再一次摸了摸頭上的紗布,低下了頭。

  不想這時傑森就從外麵進來。他先是用戴著黑手套的手輕輕地拍拍我的肩,然後轉身笑著對兩位醫生說:謝謝你們二位,辛苦了,但願辛露不會留疤。——不過細想起來,其實有疤也不錯,因為俗話說得好,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我本身就挺殘疾的,是個渾身都有暗傷的人,跟一個有疤傷的妹妹在一起,豈不是正登對?!

  他最後的這句話一出口,兩個老醫生就麵麵相覷著目瞪口呆了。他們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徹底地反過味來,——而就在那半個時辰裏,傑森已經幫我辦完了手續。謝過他們後,我出了院。

  ——

  午夜的門診大樓外,天上飄下了雪花。那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場雪,覆蓋了我傷心的晚秋。

  我站在廳門口的雨搭下,朝著後麵百米外的住院部大樓指了指,剛說了“我爸”兩個字,嘴唇就被傑森的手套輕輕地按住。

 “辛露,不要說了,我都知道了,一切。——我知道你爸爸此時正在那個樓的病床上,等待著明日的手術。如果今晚他在某個翻身之際,發現身旁的護理床上沒有你,說不定會擔心死,所以,我現在就送你過去。——不過你得等一下,剛才辦手續時,除了錢和身份證我幫你拿了上來,你的包還在我車裏。——這樣吧,你就站在這裏等我,不要動,我去開車,把你送到後樓以後,我順著醫院的後門出去,免得你被雪打濕。

 我點點頭,就站在那裏。眼睛跟著傑森的身影望過去,直到他消失在暮色中。

 我轉回臉,抬頭望著漫天的飄雪。望著望著,我忽然就情不自禁地從兜裏抽出雙手,把他們伸到雨搭外,用掌心接著天空一片又一片的雪花。

 那些雪花頃刻間融化在我的手掌間,夜燈下晶瑩剔透,是一滴又一滴來自天宮的露水。

 我知道,那是因為天宮裏太冷,她們就裹起素白的雪衣,串聯結伴,由天而降,來大地尋找溫暖的歸宿。

 然而,最終又有幾片,能落入那溫暖的掌心裏?

 ……

 紛飛的大雪中,我登上了傑森高大的捍馬車。

見我坐好,他一如從前那樣用黑手套輕輕地握住我的手,然後打火,開始用左手吃力地轉動方向盤。

 我說你那麽費力,要不然讓我試著幫你開,順便過過幹癮。

 他說過幹癮不急,等你傷好了再說。——我不過肩肘有些疼痛,還能挺住,不然剛才在飯店的大廳裏跟那位金大律師握手時,還不得被他搖得呲牙裂嘴!

 聽他談起金,我不再說話。黑暗中,我聽到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

 兜了一大圈,傑森把我送到了住院部的門口。

 他熄了火,從後麵拎起我的牛仔背包,放在我的腿上。

 我想了想,不作聲,也不下車。

 下車吧。——他說著,卻不鬆開我的手,也不下去打開門。

 我說我何嚐不想下,不過這個我背了好幾年的牛子包,好像突然間長了分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腿上,讓我站不起來。

 辛露,背好包走吧,我說過,你爸這陣子說不定睡不著,正在著急地等你。——傑森一邊勸我,一邊費力伸過手來,幫我背包。

 我說歐先生你放心,即使現在我明知道這包包裏有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也不會歸還你。——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包裏是錢吧?那我可得拿著,——不管你怎麽看不起我。——說完這句,我喉嚨阻塞,雙眼中霧氣濃重。

 我抿著唇,努力地吞咽著喉嚨中升起的那些苦澀的東西,然後我接著說:“事實上,即使你沒有提前給我準備這些錢,我也會在下車前向你開口——隻要我爸明天能按時開刀,我現在可以沒有廉恥。——你這會兒不用擔心我會客氣,會把這袋子裏的錢,很有骨氣地掏出來還給你。正相反,我得緊緊地抱住它們,一點兒都不能鬆手,連假裝推讓一下都不敢。——就算此刻你真的看不起我,就算全天下人現在都說我是軟骨頭,這錢我也拿定了,——你知道嗎?我拿定了!——你趕快後悔吧,趁現在我還沒走,你趕快改變主意吧,不然就晚了,再也來不及!”——我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歐不講話,試圖用黑手套攥緊我,卻似乎沒有成功。他轉過身來,從方向盤上慢慢地挪過來左手,費力地舉起,輕輕地撫弄著我傷疤前的劉海。

 我不躲,決意地被他撫摸著,就那樣地過了好幾分鍾。

 之後,我用自己難以置信的聲音低聲問:歐先生,我不知道這包裏現在到底有多少錢,但我知道你是一個講合同的人,我也願意對你守信用。——你說吧,你要什麽?——要錢我還錢,要人我給人,隻要過了我爸爸手術這幾天,我都會兌現。

 一片沉默。難耐的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發,便是在沉默中滅亡,我做好了準備。

 “辛露,”——歐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把左手艱難地從我的頭發上拿開。

 他轉身望著車窗外漫天的雪花,忽然就幽幽地說:“我說句大實話,不知道它能不能傷到你。”

 我說你說,我夠堅強。

 “辛露,——我不缺女人。”

 我聽了,心裏驚愕得不是滋味。我咬了咬牙,抑製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悲酸,忽然就冷笑道:“不缺嗎?不缺也晚了!——我說過,這錢我是拿定了!——不缺女人,那日後我還你錢就好了!這包我現在就要背走了!”——我說著,就動手自己去開車門。

  “辛露,”——金森用黑手套拉住我,聲音再一次幽幽地響起:“聽我把話說完。——除了那句大實話,我這裏還有一句心裏話,不知道它能不能喚醒你。”

 我說你說,我夠明理。

  “辛露,——我缺的是,一個頭上傷了又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