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16.親事)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9-02-27 21:34:58

  在那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裏,辛深真用手中一根小小的銀針,支撐了一個樸素的家。

    樸素的家屏蔽著外麵世界的喧囂浮躁,庇護了一家人質樸的感情。

    太陽快落山時,晚飯開始了。老伴李瑞芳來到院中,把折疊飯桌打開,支在了牽牛花盛開的籬笆牆旁。

    她在桌上擺好了碗筷和事先備好的幾個小炒,又把剛從園中摘下洗好的一大籃蘸醬菜擱放在中間。等她從屋裏端出一碗香氣撲鼻的小魚醬時,從衛生所下班回來的辛深真已站在院中。他正樂嗬嗬地望著桌上的小菜,從身上往下脫著白大褂。她於是端著碗過去湊到他的耳邊說:“今天有你最愛吃的小魚醬,這可是用兒子剛剛從江邊打撈回來的柳根魚蒸悶的,一會ㄦ談正事兒之前,別忘了跟兒子說好吃。”

   然後她接過他的白大褂,一邊往院中的曬衣竿上搭著,一邊對屋裏喊:鬆江啊,吃完飯再用功吧。你爸回來了。——今天天氣好,晚飯在院子裏吃了。一會兒出來時,別忘了把你爸那二兩老白幹也捎出來。

   咂了兩口酒,辛深真望著遠處蔥鬱的山嶺,不禁感慨道:這裏的七月真是好啊!草翠鶯飛,水木清華,當初的城裏哪能比得上?!

   他見鬆江不搭腔,隻是望著對麵的籬笆牆發呆,就想起了剛才老伴提醒他的話。他用湯匙從醬碗裏舀出一點兒醬,放在自己的小碟中,然後從籃子裏夾起一片鮮嫩的生菜葉,蘸滿了醬汁後放在嘴裏,一邊嚼著一邊點著頭說:“不錯,不錯!這小柳根做的醬真是好吃啊!難為我兒子總是記得我愛吃這口,每年到此時都讓他老爹有鮮魚醬吃——要不兒子讓你媽再拿個酒盅來,咱爺倆幹一杯?”

   鬆江說我吃了飯還要去看書,爸你自己喝吧。——好好吧嗒吧嗒這魚醬的鮮味ㄦ,趕明兒萬一我跟那個女的結了婚,回了城,就沒人給你撈魚吃了。

  “誰說要你回城了?——女方是我們鎮旁邊701建設兵團的文藝兵。鎮長說,結了婚就不讓他侄女到處唱了,會找人把她調到縣文化館當老師。——一看你這樣ㄦ,就知道你媽沒有跟你說清楚。”

   在一旁一直望著兒子什麽也沒吃的李瑞芳聽了這話,不樂意了:“江他爸,怎麽是我沒說清楚?幾天前你跟我提這件事兒時,不是明明告訴我說,鎮長說他的侄女是市文工團的演員嗎?”

   辛深真一聽這話,連忙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頭,說你看我這記性!——這兩天光惦記這魚醬生菜老白幹了,忘了告訴你——昨ㄦ個鎮長又來衛生所紮針了。這針吧,還沒有被撚進虎口,他就說他的牙不痛了。他說他不過是想趁著紮針的工夫,跟我嘮嘮,看咱家到底是啥想法ㄦ。

  “後來呢?你倒是快說啊!”李瑞芳一邊往爺倆的碟子裏輪流地夾著黃澄澄的炒雞蛋,一邊著急地問。

  “我當然是照著我老伴的最高指示說了。我告訴他說我家鬆江內向老實,在這小鎮住慣了,不願意回到城裏。——我本來以為就此會委婉地謝絕了這門親事,可沒成想鎮長聽了後,馬上伸出帶針的手,熱情地握著我的說:‘老辛啊,你可幫了我個大忙,解開了我的難言之隱啊!——我那兩天太忙,急匆匆地跟你提了這事兒,話也沒說清楚——我現在要當真人不講假話,實話實說了。——我那侄女是因為長的好,像江水英,被鬆江市文工團從建設兵團裏挑走,臨時借調到市裏去演革命現代京劇『龍江頌』去了。原來我還擔心,怕你們聽說她演完劇人留不了市裏的話還得回來,會失望,所以隻把話跟你說了一半,後半句硬是讓我給咽下去了,沒想到你們家是倒著來,愛鄉不愛城,我怎能不感動啊——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這樣熱愛農村,謝謝你們願意和我們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活在一起……”——辛深真學到這裏,忽然停住,然後用眼睛四處尋摸著說:“江他媽,說到這我還真想起來了——我那白大褂呢?鎮長那天給了我他侄女的照片,現在還應該擱在它的兜裏。”

    李瑞芳說我這就去拿。人剛站起來,就聽到鬆江當啷的一句:“媽,快吃吧,別去找了,拿來我也不看。我不喜歡江水英。”

   李瑞芳一愣,隨後本能地朝院外小心地望了望,壓著嗓子說:“別亂說。江水英咋了?江水英領導全村人幫人抗旱救災,有啥不好?”

   鬆江一邊給母親往碗裏夾著小蔥拌豆腐,一邊甕聲甕氣地說:江水英整天呆在生產隊不回家,也不過個正經日子,沒家似的,我不要。

   辛深真聽到這兒,不禁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他看到李瑞芳正瞪著眼睛嗔怪自己,就籲了口氣,然後從兜裏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說:“有意思,我兒子有意思——不過鬆江啊,你這戲看得走馬觀花,不細致。——江支書她不但有家,而且家門口上還貼著‘光榮軍屬 ’幾個字,你漏掉了這個很重要的細節。”

  鬆江也笑了,卻緊跟著用鼻子哼了一聲:跟這種女人過日子,整不好就會“光榮”,算了吧。

  辛深真見狀,就朝老伴擺擺手笑著說:“別站在那兒,去拿了,去拿了,——不過這會兒說的可不是相片,是酒盅——給兒子和你自己都拿一個,我們今天就聽兒子的,說算了就算了,為了這‘算了’,全家幹上一杯!”

  一聽這話,李瑞芳也給氣樂了。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半真半假地說:“哎,老頭子,你不講信譽,可就別怪我不聽你使喚了!——兩天前不是你要我今天多弄幾個菜,趁著晚飯時間,咱倆跟兒子好好談談這樁親事嗎?現在怎麽變成你們爺倆一個鼻孔出氣,我倒反成了‘江水英’那夥的呢?”

  辛深真聽了,就往李瑞芳這邊挪了挪凳子,然後湊到她耳邊嘀咕著說:“江他媽,瞧你這話說的!——我倒沒什麽,可你委屈兒子了!其實兒子剛才說的那段,明裏是說不喜歡江水英,但實際上的意思是隻喜歡他老媽這個類型的——就是辛夫人,整天在家給丈夫兒子沏茶做飯、相夫教子的辛夫人——他在用劇中的江書記,反襯著現實中你的偉大呢!”

  李瑞芳說了句“老沒正經的”,用胳膊肘杵了辛深真一下。一抬頭,她見江鬆雖然把小蔥豆腐夾到了嘴邊,卻忘了吃,又若有所思地望著籬笆牆出神,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歎著氣叫了聲鬆江啊。

  ——今天談到此,就說個透亮話吧。媽爸早就商量好,娶妻成家是你自己的大事ㄦ,你不願意,媽爸也不逼你。——不過話說回來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有個成熟的想法才是。眼下這時代吧,跟我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不時興考試升學,所以有個特長有門手藝什麽的,就特別重要。沒看你那些去參軍的高中同學嗎?當兵也要當衛生兵、汽車兵什麽的,免得像普通兵那樣,日後轉業回來沒人愛要。——鎮長的侄女能被選去演江水英,別的先不說,她肯定是有副好嗓子。即使將來老了,長相身段不行了,憑著這副好嗓子,當老師教教戲也能——

 “媽!別再提那個江水英好不好?“——沒等母親說完,鬆江就打斷了她:“就算她是金嗓子銀嗓子,就算她隻演江水英而不是江水英,我也不願意。——整天聽人勒著嗓子,針紮火燎地搞階級鬥爭,我就難受。”

 “那你告訴媽媽爸爸,啥樣的才不難受?”辛深真和藹地對著兒子,微笑地等著答案。

 “我喜歡那些無聲的歌。”鬆江說著,朝著籬笆牆指了指。

    這雖然是個簡單的動作,卻讓辛深真夫妻兩人同時大吃一驚。李瑞芳沉不住氣,盯著鬆江急切地問:“兒子你怎麽了?你這都是說些啥呀?牆上哪兒有無聲的歌?”

    鬆江聽了可不著急,他一邊嚼著小蔥豆腐,一邊認認真真地說:“媽,爸,你們別急,我沒事ㄦ。我說的不是牆,是從籬笆縫裏開出的那些花,那些盛開的牽牛花——潭ㄦ對我說,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小喇叭,默默她唱著她給我的歌。那些歌雖然無字無音,無聲無息,但她卻相信我能聽到,聽到那是她獨特的歌聲,是她埋在心底的真誠和愛……媽,爸,自從知道那些花是潭ㄦ唱給我的歌之後,我就再也不喜歡聽別的了……”

  ——

   咚、咚、咚,有人輕拍了門,我從籬笆院和牽牛花中驚醒。

   房門隨即被打開,戴著口罩的女護士進來,悶聲悶氣地問我是不是辛鬆江的家屬,我說是。她說樓下辦公室的人打來電話,通知你去補辦入院手續。

  我給爸爸掖了掖被角,對護士交待了幾句爸爸的情況,然後穿上風衣,來到了樓下登記處窗口外。

  對著裏麵的護士,我報了爸爸的姓名和房間,說我是他女兒。我說早晨把住院單、身份證和醫保卡都已交給了你們,不知還要補交什麽證明。

  裏麵的工作人員聽了後,翻了翻桌麵上的檔案。之後,他一邊將爸爸的醫保卡推出來一邊對我說:我們剛剛才發現,你這個卡沒用——你一定不常看病吧,外地的醫保卡在北京不好使,這是規矩。

  我哦了一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說不知道不行啊,這意味著病人現有的押金不夠。你爸要做的是大手術,得再交兩萬才行。

  我說兩萬?他說是。我說能不能給我兩天時間,我去拿錢。

  她說你是病人家屬,你不急我們急什麽?錢不到,你爸的手術就不能進行。

  離開了窗口,我沒有回病房,而是走到了樓前的庭園中。

  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剛剛停下,天還沒有晴。烏雲一團團地擠在天空,沒有章法和韻律,是瘋子潑在天上的水墨畫。

  我站在屋簷下,手插著兜想了一會兒,然後摸出手機,開始撥周姐的電話。

  電話過去了,是彩玲歌聲。——那是她與我在一起時,常常聽的《茶花女》。薇奧列塔正在那裏唱著詠歎調,天籟之音加上塵世的創傷,痛苦得徹骨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