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剛才來考試的路上,意外接到的那通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呢?又意味著什麽呢?——爸爸離京前因為持續性的咳嗽而被我帶去醫院拍的那張片子,不但被發現到因SARS的後遺症而肺部有纖維化的症狀,更令人意外的是,在兩片肺葉中間的食管下端,有一個指甲大的陰影,醫院說初步診斷是食道癌,要我立刻帶爸爸回去做切片檢查,——是的,切片檢查,是不是意味著人生又一場生離死別的開始呢?
“時間到,請大家停筆!”——我抬頭,見『人生百態雜誌社』的幾個草書的大紅字下,身著灰色西裝、以監考身份坐陣當中的中年女編輯,正神情嚴肅地抿著醬紫色的嘴唇,對著長桌兩邊悶頭答卷的十幾個考生打著手勢,下了止令。
屋裏頓時一片窸窸窣窣的紙聲,大家收拾好桌麵上的家什,像小孩子交作業一樣,規規矩矩走到前麵,把有號無名的統一考卷輪番地交給了她。
“看你寫得直皺眉頭,——怎麽樣?很難嗎?”待我最後一個遞過去卷子後,她就把一疊考卷攏在一起,一邊上下左右地蹾齊,一邊對我微笑。
“作文那部分沒寫完,說不難也是假的。”我也笑笑。
“其實寫沒寫完倒是沒有太大關係,關鍵是文章的創意。——當然,作文的題目是“用你親身的經曆來批駁網上流行的一句話”,這個“親身經曆”能不能打動人,還是很重要的。”
……
半分鍾後,我離開了考場,和前來雜誌社應試的十幾個人一同坐在廳裏,等候著麵試。
牆上掛著的萬年曆電子鍾,正在高山流水鳥語啁啾地進行音樂報時。我抬頭,見兩個巴掌大的暗屏上,年、月、日,時、分、妙,上、下午,農曆、星期、溫度等等,緊密無間地排列著,以熱情的紅字麵麵俱到地完成了時間的定義。
可定義了時間的人,是不是反過來也被時間定義了呢?—— 一種整天跟著指針跑、在團結緊張的二十四小時裏疲憊勞作的生命。
——基於這樣的人生透視,我曾經懷疑過每份工作的意義。為了糊口,我不斷地應征打工;而為了自由,我又不斷地辭職和放棄。——在假扮了n日清純打工妹、n+1日白領小資、n-1日女強人之後,我總是悄然地離開了工作舞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的北漂狀態,——用流浪的外衣緊裹著我寶貴的自由,走著看著想著,順便預備著下一次饑餓中的下一次偽裝。
也或許連流浪外衣的本身都是件戲服,我不過是在流浪的表象下,真誠地等候著一個男人,等候著他對這份心靈自由的認領,等候著他給我一個遊離於時代之外的家,讓我能實現我的“宅女”夢。
可是,父親的出現,以及他危在旦夕的病情,終於讓我懂得了流浪的奢侈。我再也不能坦然於孤獨與貧窮,偏執地活在時鍾以外。——我知道,隻幾天過去,我便已失去了“北漂”的資格。為了父親,我必須要歸屬到這個一日千裏的年代,嚐試著讓自已成為拯救者。
——當---當---當----, 牆角立著的褐色老鍾,忽然就敲了起來,莊嚴渾厚的十三下,充滿了悲壯的執著,——在它老態龍鍾的從容裏,牆上的電子鍾也完成了一段樂此不疲的報時鳴唱。
時間的本相,似乎在這一喜一悲一輕快一沉重的鍾聲裏,忽然間清晰起來,——我饑腸轆轆的肚子開始咕嚕著發難,虜回了神思飄忽的我。
午飯時間到了。過廳裏四周的座位上,隻剩下我一人。
接著是陸陸續續的開門聲和咯咯噔噔的腳步聲。員工們三五成群,取飯的取飯,外出的外出,讓這個四十米見方的中廳很快地成了過場。我從兜裏掏出諾基亞手機,低著頭不停地擺弄著,一副研究其功能的專心樣子,好像它並不是個隻能打打電話發發短信的二手貨,——低頭玩手機在別人是興趣,而在我則是自閉的同義語。
這樣做果然不錯,過往的人們都能順利地忽略我,把我當成透明人。
我接下來便從耳邊披落的長發間,看著一雙雙過往的腳步,慢慢的就發現,裙子要比褲子多,高跟鞋要比平跟多,牛仔褲要比直筒多,——就暗歎,這本熱賣雜誌的工作團隊還真是年輕,難怪熱辣浮豔的清涼美女,常常是這本雜誌封麵上的主題,再配上裏麵“星羅奇布”的眾多八卦文章,使得它在書攤上格外得寵,像時下流行的小三一樣,把《收獲》、《十月》等傳統刊物擠兌成了“大奶”……
十幾分鍾後,人流漸盡。——剛剛最後那個塞著耳機咧咧歪歪走進去麵試的長發男生,終於又歪歪咧咧地走了回來。他到我對麵的座位上拎起了背包,歪歪咧咧地走掉。——盡管我努力地在他的臉上察顏觀色,卻還是找不出一絲悲喜,一看就知道,那是個把受到別人拒絕當家常飯往下咽的老北漂。
我收起了手機,深呼吸,等待著那個引領的秘書出現在廊口,用清脆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一陣壓迫感的靜謐後,走廊裏忽然就傳來了幾個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一個說:“這一轉眼大半天就過去了,都下午一點了。” 另一個說:“我倒覺得這一上午度日如年呢。剛才還想,這午飯還不得同晚飯合成一頓呀,沒想到剩下的那幾個沒有麵試的考生,被總編直接給打了叉,不需要咱們‘相麵’了。” 再一個又說:“現在的這些孩子我算是服了,連自己的簡曆都敢八卦……”
說話聲漸行漸遠,腳步似乎朝著與廳相反的方向走著。我急忙起身過去,站在廊口處,對著三個穿套裝女人的背影大聲說:“請等一等,你們漏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