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女孩辛露(1. 後海)
文章來源: 悉采心2008-11-07 16:31:09


    那是
SARS 疫爆後的第二年秋天。父親藉著不久前我在一封家信中的蛛絲馬跡,於後海酒吧的一張鴿血色的沙發上,找到了我。

        黑旋風一樣闖進來的父親,衣衫粗簡,麵容肅殺,氣勢磅礴,隻差手裏沒拎著李.逵的兩把板斧。

        那天是『北漂女兒吧』一月一次的會員特會。父親洪水猛獸一般地站在了我的麵前,不僅震懾了我,也讓我周圍的女吧蟲們大驚失色。——她們妖的收了妖,辣的斷了辣,小資們忘了“資態”,三八們忘了嚼舌。情調各異的N個“漂女生態場”,接二連三地不攻自破。

       見我耷拉著頭叫爸爸,大家捏著酒杯溜的溜,躲的躲,退到了可以作壁上觀的距離外,然後找個好角度,葵花朵朵向太陽一般地將腦袋轉向我,——看看平日裏我這個少言寡語的“小悶鍋”,家裏到底有一本怎樣難念的經。

       我告訴自己不能跑,否則就爸爸的脾氣,會讓這酒吧內外甚至整個後海,頃刻間變成『X Y追殺令』的拍攝現場。——我咬緊牙,閉上眼,一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的樣子。——上次離家前的經驗告訴我,我現在必須要全力以赴的站穩,才能經得住爸爸的霹靂掌,——兩年前的那個暑氣懨懨的夏天,正是他那一記響亮的耳光,震醒了我,——我被那一掌打到了北京,做了北漂。

     半分鍾過去後,“掌聲”並沒有如期而至,而飄蕩在空中的那首博拉姆斯的『徒勞小夜曲』,卻在金屬絲一般尖細的女高音中,顫顫巍巍地收了場。——沒有了背景音樂,吧內突然靜得逼人,有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高壓。我順著因為恐懼而無法合攏的睫毛縫隙,看到了爸爸的那雙垂在褲管兩邊的緊握的拳頭,正在劇烈地顫抖。

  我猛地抬起頭來。

  清冷瑩然的流光下,兩鬢成霜的父親正在老淚縱橫。

 我上去,一把抱住了父親的肩膀。

    “爸,別這樣,打我罵我都成,就是別這樣。我從沒見過你哭,我受不了……”我喃喃地說著,忘了四周的眼睛。

    “可不是就想揍你,——剛才進酒吧門的時候,還這樣想,可誰知見了你,自己會變成這樣……”爸爸的淚水滴在了我的額上:“丫頭,爸爸這是高興啊!去年到南方找你時,爸爸染上了SARS,在床上插管子打點滴躺了十幾天,終於熬了過來。醫生們都說以我的年紀和病情,真是福大命大,卻不知道,‘不見女兒不能死’的念頭,是我病床上唯一的求生欲。現在終於找到你了,爸爸怎麽舍得再打你,怎麽舍得再打你啊……”父親撫著我的頭,哽噎著。

     我喚了聲爸爸,頭埋在他的肩上,熱淚奪眶而出。

 ——劈劈啪啪的聲音傳來,掌聲終於響起,——由稀落到緊密,由緊密到熱烈,直至雷鳴。吧蟲們在急轉彎的場麵中反過味來,開始激動地高呼:

 “父女重逢,浪子回頭,老爸稱心,好感動啊!”

    “歡迎辛伯伯,歡送辛妹妹,多一個宅女,少一個漂女,恭喜恭喜!”

 “祝賀辛露今天由草變成寶!露露,趕快跟著老爸回家去吧!”

    …… 

      我賴在爸爸的肩膀上,淚水排山倒海,直到有人碰我的臂肘,才在爸爸的肩上蹭了幾下鼻子,抬起臉來。

       ——是周京。她手裏捧著一盒打開了的紙巾,一邊示意我擦臉,一邊拽了兩張出來,遞給爸爸。

      爸爸接過紙巾,像用毛巾一般使勁兒地抿著臉,紙巾就很快地打了撚兒。周京又送上了幾張,爸爸這回說了謝謝,樣子拘謹得像個孩子。

      周京說了聲辛伯伯好,又對爸爸自報了姓名,然後說她是我在京城裏最要好的朋友,也經常聽我念叨他。——這幾句話本平常,卻沒想到功效非凡。爸爸很快地平靜了下來,口氣親切地回她說:“原來你就是周京啊!露露曾在信中告訴過我,說你總是像照顧妹妹一般地待她,經常讓她在你家裏搭夥過夜,——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若不是我按露露上次家信中封麵的地址,找到了你奶奶的住處,得到了她老人家的及時指點,恐怕今天還找不到辛露呢!日後你回到奶奶那裏,一定要代我謝謝她老人家的熱心幫助才是。”

      周京聽後,一邊啊啊啊不知所雲地口吃著,一邊用眼球溜溜地掃著我,驚鴻幾瞥。

      ——還好,頭上燈槽裏的霓虹轉暗,沒有讓爸爸看到我無可奈何的眼神。

     音樂再起,是一曲搖滾,——不急不緩鏗鏗鏘鏘地鼓噪著人們。不知是誰喊了聲“讓我們用熱舞來為露露慶祝吧”,舞池裏頓時人頭攢動。一時間,池裏座上,辣妹複活,妖女複生,小資們重擺“資態”,三八們盡情嚼舌。

  吧裏終於又河清海晏,和光同塵。  

 “爸爸,你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一下,我給你要杯飲料。”見爸爸又扳起臉,我試著找話。

    爸爸聽了,就故態複萌,用近於蔑視的口氣說:“坐在這裏喝?!我對周丫頭有好感,並不等於我對其他人有好感,也不等於我對酒吧有好感!——好好的女人都穿成那樣,搖的搖,扭的扭,喝酒的喝酒,抽煙的抽煙,我可看不慣!還不如出去到對麵的湖邊,看釣魚的好!——這陣子外邊涼,等我找個地方脫件毛衣給你穿上後,你就跟我走人吧!”

    我就低了頭,說爸爸不用了,我的風衣就存在前門廳的儲衣間裏,等會兒取回穿好後,我收拾收拾,跟大家打個招呼,就出去找你。

   爸爸聽出了我不想他繼續逗留的意思,就用鼻子哼了一聲,抬腿往後門走,——隻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警告我說:“辛露,我可得把醜話說在前麵,不要跟我耍滑頭,要是你磨蹭著不走,繼續跟她們在一起胡鬧,別怪我再回來時不給你留麵子!”

 爸爸說完,兩手往後一背,真的走了。

   周京要跟上去勸留,我攔住了她,吐了口長氣說:“讓他去吧。”

   周京轉回身看了看我說:“你鼻涕眼淚的沒個完,小心糊在臉上,嚇著人,還是去洗手間洗把臉好了。不過呢,”她靠過來,一邊用紙幫我收拾著臉,一邊湊在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雖然廁所隻有幾步之遙,可路上一定要小心,——瞧那邊,有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你呢,去方便的路上,萬一被綁架了可就極不方便了,到時候別怪我沒有做友情提醒!”

   我順著她的肩頭,朝著通往衛生間的廊口處探了探頭。——略過舞池裏那些搖晃的身影,我看見對麵側牆下的暗影裏,一個修長的男生正立在那兒,倚著牆,雙手插兜望著我。雖然看不清麵孔,但從頭上那幾縷挑染著鋼質屬色的發絲中,我便知道,那是駐唱歌手阿十。

   “京京,你真是抬舉我。”我苦笑,說別忘了,“綁樣”的力量才是無窮的。——我被我爸整到這步,人都哭走了樣兒,哪還有被綁的相?換個說法兒損我成不成?”

 ——我嘴貧著,腳卻始終沒敢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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