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美國
文章來源: 陳默2009-03-12 16:56:22

[序:在婭米那裏看到《小城伯利恒》,也想到自己剛來美國的一些舊事。寫下《美國往事》的題目,不僅啞然失笑:偷婭米的靈感也就罷了,相信她不會和我計較。居然偷到”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頭上了。還是乖乖地寫一段流水帳,就叫《初到美國》吧。]

當年留學是無心插柳。特別想出來的時候,沒有獎學金;基本放棄的時候卻收到姍姍來遲的銀子。估計是有人看不上那學校,我就成了替補。

從六月底收到信到八月底動身,忙得天昏地暗,倒是把離愁別緒給忘了。在飛機上也一路補覺,沒有像同機的留學生們那樣興奮。

到了底特律機場,好友P和她先生來接我。我是因為P的緣故申請了這個學校,他們夫婦後來對我的照顧,讓我非常感激。這個話題值得另起一章,在此就按下不表了。

我至今記得從底特律到學校一路上我的驚喜:美國這麽幹淨、這麽美麗啊!天高雲淡、綠樹成蔭,我當時把好多形容詞在心裏過了一遍。後來我來到美東,再回學校時走那條高速,覺得景色非常枯燥,絲毫找不到第一天落地美國的感覺了。

P事先已給我租好了公寓,還搬來幾件yard sale買的簡單家具和炊具,我又買了一套學生宿舍淘汰下來的床墊和Box,小小的公寓有點家的樣子了。

安頓下來後,所有的離愁、思鄉全都湧了上來。第一次自己給自己做飯時,用那個婆婆讓我帶著的烤瓷小鍋淘米,想到北京溫暖的一家人,想到留在家中的稚齡小兒,眼淚滴滴嗒嗒掉到水中。

開學後,有了更多的惶恐不安:我在國內時在高校、外貿係統、外企都幹過,自以為英文還可以,一上課卻發現隻能聽懂三四成,心裏真著急。文科的閱讀、寫作量都大。拿著TA的錢,更是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劍。

除了學業的困難和想家的苦惱,孤獨感也常常襲來。我向來不是愛交際的人,但還是希望有一些若即若離的朋友淡淡地交往著。那時和美國同學除了點頭問好,基本沒有交流。學校裏也有不少留學生,可是,和單身年輕的一撥在一起,覺得自己像個婆婆媽媽的老大姐,雖然我當時也不到三十歲;和有家有口的一起玩吧,又常常勾起我對家、對孩子的思念,這一點暗暗的私心常讓我對他們的熱情邀約說“不”。何況,我們學校那時是quarter製,好像大家成天都在忙:開學了,考試了,放假了;又開學了,又考試了……大家在一起暢快地聊聊天往往都是奢侈。

漸漸地,我學會了享受獨處的快樂。在晴朗的冬日裏,我常常不坐校車而走路去上學。感覺到自己潔淨的身體在暖暖的冬衣裏微微發熱,一點點香水的味道若有若無,結實的靴子踏在堅硬的雪地裏,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像是我的隱形同伴在和我說話。這時,我的思緒就會飛得很遠很遠,飛到國內的家裏,飛到未來的美景中。那時候,我已不再哭天抹淚,因為一點用處也沒有。況且,我的心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很快會好的。

美麗的春天裏,我會特地繞道居民區,靜靜地看看盛放的鮮花、美麗的房子、夢幻的雲彩,很享受心閑氣定的片刻寧靜。有時下課會走到離公寓不遠的Food Town,買一點食品或雜貨,再東摸摸、西看看,平靜地消磨一段時間;有時也會坐另一條線的校車,去一個小小的stripe mall逛逛,或是去Dunkin Donuts坐一坐,喝杯咖啡、吃個甜甜圈,小小地犒勞自己一下。

其實,那時已經不是輕鬆的時候了,自從被告知獎學金要告罄了,同係的同學們都急匆匆地找出路,幾個中國同學都轉到商學院去了。我手裏有加州大學的博士錄取通知,但隻有半獎,我不知道是否值得去熬那個黑袍加身的時刻;走投無路下我也和地理係的老師套磁,他們同意讓我轉係並給我全獎,雖然我根本不清楚去學南轅北轍的地理幹什麽。

在一次又一次邊走邊想之後,我決定不再上學了,去紐約找工作。感謝我的導師,雖然他不支持,但聽說我是為了早點工作、辦好身份,好回國看望家人,他就很理解我。他讓我在一年之中完成論文寄回去給他審閱,隻要通過就可以給我學位。

那個暑假,別人為了新生活做準備,我卻在混我最後的學校生涯。一位我們稱為“富翁”的中國同學把他的公寓借給我住(他去外州和太太團聚了),那一室一廳、家具齊全的新式公寓在我眼裏不亞於宮殿。我每天除了睡覺,為未來闖蕩江湖而養精蓄銳,就是看錄像,常常去圖書館、Blockbuster背一書包錄像回來看。沉浸在別人的故事中,我麻木地忘記了自己的生存憂患。

秋天,我去了紐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章。跌跌撞撞的日子裏,家人、朋友、留在學校的老同學,都沒少給我鼓勵和支持。我的導師知道我沒有電腦,收發email不方便,多次寫信鼓勵我:不要忘記論文、不要放棄學位。我至今留存著他所有的手寫信函。那時的導師,是個比我稍大幾歲的年輕副教授,滿腔的熱情和野心。

我也給導師回信,請教一些論文的問題、聊聊我在紐約的瑣事,但我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我這個基本輟學的學生,在顛簸的生活中,真的不知和他說什麽才好。但是,不止一次,我曾在白天找工作一籌莫展、晚間寫論文心煩氣躁的時候,撥通他的辦公室電話,聽聽他的greeting message。這樣,會幫助我憶起學校的單純和美好,讓我堅持下去。後來,我不止一次看到有女人寫到她們如何撥通愛人的留言機,隻為了聽一聽那個聲音。我不僅悄悄想到: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隻是,不是為了愛人,是為了我自己。

第二年,我完成了論文,拿到了碩士學位。在學校一年、在紐約一年,夠短平快的,以至於我現在都不好意思說我也是“留過學的” ,我這學上得也不比“克萊登大學” 好多少。

那段最初的日子,讓我懂得感受自己的內心和身體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也讓我學到要和自己的一切共存。常常聽人說要學會快樂、快樂就在你腳下什麽的,有道理。但更真實的是,生活不會總是快樂的,強迫自己快樂,不一定奏效。更現實的是,體會並認同自己的所有感覺,不論是快樂、喜悅、孤寂、沮喪、壓力、平靜,都是正常的。關鍵是:不要陷在一個狀態中太久,要有自我切換的能力。

這,大概是我“留學生涯”中最大的收獲了。

(March 11,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