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明月-記我的父親母親
文章來源: 陳默2007-02-05 22:24:09
序:昨天是我父親的生日,中秋也快到了,思念家鄉、思念父母的我特地寫下此文,貼在“愛是有緣”與網友分享。今天第一次來到“品茶小軒”這個清雅的地方,又恰逢中秋活動,我就把舊貼再發一下,看過的朋友請不要怪我“炒冷飯”。祝大家:天涯共明月,舉家同安康。

(一)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說來也是將門虎子。我爺爺是國民黨的將領,父親及一哥一弟都是養尊處優的少爺。解放前夕,父親剛進中央大學(現在的南京大學),室友剛好是一個地下黨員,時常給父親看一些小冊子,並灌輸進步思想。父親後來說,作為一個熱血青年,他當時的想法很簡單,他說家裏是勤務兵傭人一大堆,窮人卻是三餐難既,“覺得社會不公平,於心不忍啊”,就這樣,父親參加了地下黨,一心盼著有一個“平等民主”的新國家。

在“黨國”風雨飄搖的最後關頭,我爺爺握著全家去台灣的機票卻怎麽也找不到父親,其實父親是決定與家庭決裂而故意躲起來了。我的大伯在最後一刻對爺爺說:“我不放心老二,我去找他,你們先走吧”。這一分手,便是生離死別,父親和大伯就這樣留在了大陸。

父親等到的卻是不信任:你的爸爸是國民黨的高官,你為什麽留下來?莫非你是帶著任務潛伏下來的特務?這一下,曆次運動都躲不過去,開除黨籍、下放,真是厄運連連。大伯也被發配到東北油田作了一輩子苦力。

我算是父親中年得女吧。當時哥哥已經九歲了,意外有了我。生下來是女娃兒,父親特別高興。父親常說,我是他生活困頓時的一縷陽光。

當時父親在大學工作,文革後期學校氣氛稍稍寬鬆,所以我記憶中還是溫馨的居多。記得校園裏有一口枯井,在一片荒荒的樹林後麵,對於年幼的我來說,去那裏好像是去探險。父親常在晚飯後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去那裏玩,有時還能看到一些小動物,或捉幾個蟲子帶回家養著玩。

我稍大一些,父親會時常給我講一些人生道理,鼓勵我上進。不過他是中國式的父親,很少當麵誇獎我。初二時,我插班考上了城裏的省重點中學,父母舍不得我住校。父親學校有班車每天早上去接住在市區的職工來上班,我們這些在城裏上學的孩子們就可以搭空車去。當時年輕,總是睡不夠,父親常常要騎飛車把我送到班車站。有一次到站時我跳下車不知怎麽把父親帶倒了,他的膝蓋被磕得血淋淋的,他一個勁兒地說沒事沒事,你快上車。我就走了,也沒想想父親還得忍著疼騎回去。事後一直自責,我怎麽沒想到把父親帶回家,然後我可以去坐公車嘛。

父親常說女娃兒也要自強成材。成材談不上,自強倒是做到了。自十七歲離家上大學,越走越遠。幾年前父親來美國住了幾個月,我們也第一次有機會像成人那樣交心。我們談了很多家庭瑣事,父親也和我談到了他的一生,他對爺爺的思念和未能給爺爺養老送終的痛悔。父親也關切地和我談到我的生活、工作、感情等等。我很高興能和父親心貼心地交談,但同時也感到父親老了,所以他才會放下父輩一貫的威嚴,把自己軟的、弱的一麵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

我每年都會回國看望父母,父親知道我喜歡旅行卻苦於沒有時間,於是屢屢勸我不必每年回國。他總是說隔一年回來一次吧,不回來的那年你就可以去歐洲旅行了。去年我幾乎被他說動了,可是臨走時,父親執意送我去火車站,車開了,父親還一邊跟著車走一邊揮手。這是多麽熟悉的一幕啊,從我十七歲時起,父親就這樣一次次地送我遠行。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父親健步如飛、笑容清朗,今天的父親卻是步履蹣跚、滿臉不舍。頓時我的淚蓄滿眼中,心中暗自決定每年的例行回國雷打不動。正像我一個朋友說的“The world can wait, our parents cannot.”


(二)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江南閨秀,家裏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我曾看到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真是清秀可人。母親不僅秀美,而且聰慧。她是學農學的,我看過她大學時的作業,畫的細胞截麵圖簡直像是藝術品。因為成績出眾,畢業就留校任教。可是,因為受到父親的株連,工作沒多久就被逼退職。當時的理由是她剛生完哥哥身體不好,不適應工作了。當時母親還不到二十三歲......

母親失去了工作,家境拮據不說,心境更是落到低穀。我幼年時常常看到母親悄悄落淚,這時我就會害怕地問“媽媽你怎麽又哭了?”但不論心裏怎樣難過,母親從來沒耽誤過照料我們及操持家務。那時家裏不寬裕,母親卻竭盡所能讓我們吃好。她至今自豪地是父母都不高,我和哥哥卻都高大健壯。她常說“幸好我當初把有限的錢都讓你們吃到肚子裏了,身體比什麽都重要” 。

改革開放後父親被“平反”,母親也恢複了工作,但多年來心情壓抑影響了健康,母親那時是真的“不適應工作了”,幹了沒幾年就提早退休了。

我一直覺得母親是“另類”的,她不像一般中國父母把愛放在心裏,她從不羞於表達她對我的關愛,總是誇獎我、鼓勵我。每當我做成什麽向她報喜時,她總是很慈愛地看著我,認真地說:“我早就知道你能行”。我想,正是母親的鼓勵讓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論有什麽困難和挫折,想到母親的叮嚀,想到“我能行”,一切都如雨過天晴一般。

母親一直是我的知心朋友,即使我在青少年時期,和母親貼心的感覺也從沒有中斷過。高中時,我開始經曆一段朦朧的感情,是母親的循循善誘讓我既享受了青澀的心動,又沒有任由感情放飛而影響學業。母親讓我明白,愛情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財富,在感情的你來我往之中勢必會有人受傷、有人失落,要善待別人,更要善待自己。

母親也一直言傳身教我如何做個好女人。她很勤快,但並不是很精於家務。她一直自責不像有些媽媽那樣能一下做出一桌子菜,或是巧手縫製漂亮的衣飾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我長大後意識到,這些是plus,但不是最重要的。母親讓我懂得體恤男人、照顧家庭是女人之本,“溫良恭儉讓”是婦人之道,這就足夠了。如果說我在所謂奮進並漂泊的同時,還留存著一些女人的本色,是得益於母親的教誨。

母親很寵我,我上大學時,家境好轉,母親給我的生活費是遠遠多於一般水準的。父母有時還為此爭執,父親認為學生期間還是樸素為好,母親卻說我正值青春年少,當然要打扮打扮,何況同學之間還有交際。母親鼓勵我盡情享受青春,她的理論是隻要有好的家風家教,好孩子是寵不壞的。這個理論好像對我還適用,我倒從沒有待驕恃寵,或是不孝順父母、不體諒別人。

母親其實很希望我留在她的身邊而享天倫之樂,但她從來都尊重我的選擇。高中畢業時,我年輕氣盛,一心想去看外麵的世界,根本不考慮家鄉的大學。母親沒有流露一點不滿或不舍。我那時少不更事,還高興地和同學們說“我父母開明,根本沒提讓我留在南京的事”。後來才知道父母是多麽不舍,但兩人相互安慰“孩子大了,有本事飛了是好事啊”。我這一飛,就再沒有機會歸巢了。

我出國時,父親把母親少年時穿過的一雙皮鞋給我帶著。父親幽幽地說:“你媽媽這輩子很苦啊。你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來,帶著這個做個紀念吧”。很少在父母麵前流淚的我禁不住哭了。。。所幸的是,我出國後學業、工作還算順利,第三年時綠卡就有了眉目,我第一件事就是訂票回國看望父母。

父母是我最大的牽掛,也是我最終的安慰。不論自己有什麽樣的困苦和孤寂,想到我一直倍受父母疼愛,父母至今還健康安好,一如既往地關愛著我,一切都雲淡風清了......

(寫於2006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