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每天給我買咖啡的醫生
文章來源: 落花飄零2021-01-12 11:52:40

早上跑步前喝咖啡,看著咖啡一點點滴在杯子裏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來那個曾經每天給我買咖啡的心髒科醫生。

我住院醫生第二年的時候,跟了心髒科醫生G輪轉,許多住院醫生不願意選他,因為太忙了,他會不停地讓你工作,沒有休息的時候。但是我還是選了他,因為能夠學到很多東西,他總是說Those who work hardest learn most. 果然名不虛傳,早上七點就開始page我,那之前我要查完所有的病人,然後在邊上看他做導管,起搏器,然後接著查房,中間還要看consult,下午門診,然後晚上接著查房,然後還要坐下來一起讀心電圖。周末也要查房,每天大腦高度運轉,到家裏簡直精疲力盡。但是我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像G這樣的高年資心髒科醫生,完全可以不顧住院醫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回家,他花這麽多時間純粹是為了讓我學得更多。

有一天晚上快結束的時候,有一個病人是一個高度房室傳導阻滯,但是她拒絕裝起搏器,她說when it's time, it's time。她有很多其他的疾病,no code, 我想她是掙紮得很累了,就在我們走出病房的時候,護士大叫醫生快回來。病人突然昏迷,脈搏沒有了,心電顯示是室顫。因為是no code,我們不能電擊她,不能給她注射強心藥物。G站在床邊說, damn it!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粗口。 幾分鍾後病人去世了。 G說我們應該再強硬點,給她安裝起搏器就好了。他看上去很黯然神傷。 結束前,我們查得最後一個病人很相似的情況,反複發作的室速,需要安裝除顫器,但是她是一個很貧窮的老人,她說我要回家。G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說,不要擔心其他的,隻要你簽字,我給你裝除顫器,你的健康最重要。 也就是說G現在晚上七點多給她查房,早上七點鍾來給她裝起搏器,非但沒有收益,反而要讓心髒科承擔損失。我歎了一聲氣,他看看我說,this is the right thing to do.然後低頭寫下醫囑。

那天查房結束以後,我對他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在我眼裏,他不再隻是一個機械工作的主治,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良醫。

G以前是一個電腦工程師,後來讀了醫學院。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他喜歡和人打交道多過和電腦。我說現在你還這麽覺得麽?他微笑著說,是的。

G對年輕醫生總是很關心,不管多忙,他每天都會帶我去樓下買一杯咖啡,然後一邊慢慢喝,一邊聊一會兒天。至今我仍記得,夕陽下,他滿頭花白的頭發,笑眯眯地陪我喝咖啡,雖然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們很少談論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知道他離婚再婚,經曆滄桑。有一次他對我說,你以後一定要記住,金錢是買不來幸福的。那時候我三十歲不到,完全體會不到那句話後麵無盡的滄桑。

2019年我完成大鐵以後,不顧疲勞,開車三個多小時去了原來的醫院,我並沒有告訴其他醫生,隻是想自己走走,懷念一下。

看到醫院樓下的咖啡廳,早已經裝飾一新,我根本認不出來了,正在猶豫order什麽咖啡,突然身後有一個醇厚的聲音,喊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竟然是G醫生。十年了,他還是一頭亂亂的白發,脖子裏掛著聽診器。我驚喜地說,你還記得我名字!他看著我很好笑的樣子,好像我們不過昨天才剛結束查房一樣,好像十年完全沒有匆匆流逝過。

他說,我給你買一杯咖啡吧,就好像我還是住院醫生的時候,因為收入很低,所以理直氣壯地讓主治醫生買,我們一起買了咖啡,我很多話想說,卻都哽咽在喉間。喝完以後,他說,我要去工作啦,很高興看到你。我點點頭。

那天我還給住院醫生臨時做了一點講座,進行到一半時侯,我看到他默默走進來,坐在課堂後麵,認真地看著我,十幾年前的情景,全部湧現出來,我幾乎忍不住要流淚。

我有時候困惑醫學在現代社會是否已經退變成了赤裸裸的商業,但是從G身上我看到那醫學根本的精髓。他是那種醫生,給我信心,讓我明白,我的職業,確實有著我所期盼的意義。是他這樣的醫生,一次次地激勵著我,還有很多年輕醫生,在這個紛擾世界裏,繼續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