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三十八)
文章來源: 落花飄零2012-02-17 23:02:01
慢慢適應急診的節奏以後,我越來越覺得這裏確實是一個非常能學到知識的地方,雖然那種壓力常常讓我覺得超負荷地緊張,但我情願在這裏忙碌地工作,忘記一切不快。

正當我慢慢習慣了急診的工作生活時,那場空前的SARS疫情開始了。

開始的時候,隻是一點零星的謠言,從南方傳來,後來媽媽給我打電話說,民間聽到很多似真似假的傳聞,我與世隔絕地在醫院上班,還勸媽媽不要相信這些。可是有一天,醫院突然召集全體急診醫生開會,我們開始帶特殊的口罩,每個人都要進出檢查體溫,我才意識到,這場疫情是真的。往日喧鬧的城市,一下子死寂一片。街道上,餐館裏,商場內,慘淡冷清。到處是帶著口罩的冷漠表情。整座城市被病毒和恐懼緊緊攫住。急診變得出奇地空閑,人們都不敢來看病,生怕和哪個SARS患者擦肩而過。

一個急診夜班後,我在寢室裏睡覺,突然電話響起,是急診科主任,我被通知立即隔離。前夜有個急診病人,今天被確診SARS,所有那天晚上診治過那個病人的醫務人員,都要被隔離。

除了手機,所有的私人物品都不能帶,我和另外幾個醫務人員,被送到一幢臨時被隔離起來的廢棄病房樓裏。走進單獨的房間,我慢慢坐在床上,一切都發生都如此突然。因為缺乏睡眠,好像感覺在夢遊一樣。

每天早晨,我們都要定時測量自己的體溫,然後通過手機向疾病控製中心匯報,吃醫院送來的食物,穿一次性的衣服,用醫院提供的洗漱用品。剛開始大家還聊天,後來實在沒有話說了,慢慢地都變得沉默頹懶起來。

我每天都要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雖然盡量用了輕鬆的語氣,媽媽還是在電話哭了好幾次。我心裏很難過,我還沒有感覺到什麽恐慌,但是我能夠想象爸爸媽媽是如何地憂慮恐懼。我在電話裏笑著寬慰媽媽說,不要緊的,隔離隻是形式而已,記得不要取消相親哦,我出來了以後再去。

被隔離的第三天,那個病人因為SARS去世了,得知這個消息,隔離的小樓裏,充滿了凝重的氣氛。死亡瞬間觸手可摸。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作為一個病人,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死亡,似乎可以感受到死神冰冷的氣息。 我走回房間,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被封死的窗戶。我隻有二十三歲,人生都還沒有開始,早知道這麽早就會死,我就不會把時間都花在學習考試上,應該多去旅行,多做一點亂七八糟的事情。

深夜,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似醒非醒,手機響了,我接起來聽,是鬱興。 電話裏他劈頭罵道,人家不喜歡你就不喜歡你麽,你躲個屁阿,還異想天開跑到急診去了,這下好了,把一條命也搭進去了。他的聲音嘶啞裏透著焦急。
我沒頭沒腦被他一罵,也惱羞成怒地說,我高興,死了也不要你管。兩邊沉默下來。半晌,那邊說道,小成,你怎麽樣,還好麽? 
我挺好的,不用上班,天天像豬一樣地生活。你別太羨慕我了。
鬱興笑了一下,長胖一點好,你太瘦了。小成,答應我,你一定不會有事。

我迷迷糊糊地說,我沒辦法答應你啊,生死有命,我們都得按著自己的命來活。
你的命,就是嫁給我,然後死在我後頭。鬱興惡狠狠地說。
我忍不住笑了,眼淚卻忍不住流出來,濕潤了枕頭。

鬱興,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敢向周圍已經處在同樣壓力下的同事們吐露心情,更不敢向爸爸媽媽流露出一絲害怕,但是鬱興在電話那頭沉厚的聲音,讓我放鬆下來,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恐懼。

放屁,哪有那麽容易就死的。好好睡覺,晚上蓋好被子,不要感冒,否則發燒就麻煩了。
你說得輕鬆,哪裏睡得著。我苦笑道。想想自從上了醫學院,天天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睡懶覺,現在真的讓我天天吃喝睡覺,我反而有睡不著了。
鬱興在電話那裏說,那我給你唱歌吧。你慢慢聽著就能睡著了。

鬱興緩緩唱起了我最喜歡的那首歌,那首我在自行車後座上教會他的歌。

在陽光溫暖的春天
走在這城市的人群中
在不知不覺的一瞬間
又想起你
你是記憶中最美的春天
是我難以再回去的昨天
你像鮮花那樣地綻放
讓我心動

曲調悠緩抒情,我睡眼朦朧地聽著,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後來鬱興隻要不值班就會在睡前打電話給我,陪我聊一會兒天,然後等我睡去以後才掛電話。他成了我在這個與世隔絕,充滿恐懼的世界裏,唯一的一線溫情。

但是讓我糾結發狂的是,鬱興對我這樣好,我卻還是會時不時想到班主任,他應該也知道我被隔離了吧,他會不會有一點點擔心我。我拚命壓抑著這種想法,但是卻越發不可遏製。我甚至想,如果真的病發了,我一定會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驕傲,給他打電話,最後聽聽他的聲音。那種被死亡隨時威脅著的恐懼,讓我對班主任的感情越發清晰明了,我深深感到對他的依戀和思念,於是越發讓我對自己痛恨。我的心,和我的理智,每天都是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