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微笑
文章來源: 落花飄零2005-09-23 13:34:12

小茶上班的時候又看到了唐城。主任陪著他走進病房,親自擬了這次的化療方案,然後出來對小茶說,今天用的是新藥物,心髒毒性可能比較強,你今天需要坐在病房裏監測。

唐城是肝癌廣泛轉移,沒有了手術的先機,反複漫長的化療是他唯一的掙紮。小茶覺得他根本不像是個末期的病人,他臉色不錯,說話沉穩,最不同的是,他始終保持著一種鎮定的微笑,即使在主任把CT片子放在他麵前,把星羅棋布的腫塊指給他看的時候,他都維持這種淡淡的鎮定。小茶那時候站在主任的身邊,對這個人於是有了深刻的印象。

化療藥物一點點沿著塑料管子流進唐城的靜脈裏,無色無味的液體,小茶卻知道,遠遠比武俠小說裏的毒物來得厲害,唐城的頭發,肝髒,健康的細胞,都在一同受著荼毒。小茶接上心髒監護器,然後坐在床邊的凳子上。

病房裏靜悄悄的,隻聽見儀器規則的鳴叫聲,唐城用沒有針頭的那隻手翻閱著一些文件,小茶掏出醫學書默默地看著,不時地抬頭看看儀器,記錄下數據。

由於藥物的毒性,事先設好的推泵,緩慢地推入藥物,一小瓶藥物要花上整整半天。唐城的手不能移動,逐漸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小茶輕輕用枕頭墊在他手臂下麵,唐城笑笑說謝謝。唐城放下手裏的文件,看著小茶。小茶低著頭卻能感到唐城的眼光。她抬起頭,迎著目光朝他笑笑。兩個人開始說話。

唐城說自己在安徽插隊時候,做醬油的故事,那段辛酸艱難的歲月,從他嘴裏說出來,卻變得妙趣橫生,小茶止不住地笑。唐城告訴小茶醬油是怎麽做出來的,老抽和生抽還有那些五花八門的醬油的區別。他的事業就是從這一瓶瓶醬油上起步的,他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泛著溫潤的光澤,他已經準備把公司交給別人,然後出去不停地旅行,把後半段人生還給自己,但是突如其來的疾病,讓他的希望頓時遙不可及。小茶聽著他的故事,悲哀著現代的醫學,無法拯救這樣一個充滿渴望的生命。

結束點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唐城疲倦地睡著了,小茶小心地把監護器拆去,然後關上了病房門。

小茶每個禮拜都有那半天坐在病房裏,什麽事情都不做,陪著唐城化療。一天,走進去的時候,唐城在泡茶,病房窗前的茶幾上,放著一些茶具。

小茶醫生,今天先不急著打針,來嚐嚐我的茶。小茶看看病房外麵忙碌的其他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唐城對麵。唐城說病房裏隻能因地製宜嘍,沒辦法和小茶醫生紅泥小爐共烹茶了。說著遞過茶杯。已經被茶水燙灑過的青瓷茶杯,溫潤如玉,茶水在瓷杯映襯下,猶如翡翠。杯沿剛剛觸到小茶的嘴唇,一股清香迎麵,小茶淺淺啜了一口,然後忍不住一飲而盡。唐城看著小茶不由自主眯起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化療的副作用在他身上一個不拉地出現了,護士紀錄唐城的體溫表,看得小茶驚心動魄。唐城的病房不停地有人進出,都是他公司的人,唐城和他們低聲商量著事情。小茶坐在護士台前麵,看著那些人,說不出是什麽表情。她覺得唐城一定很厭倦了,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唐城一定不是想在這些人中間度過的。

晚上十點鍾,還有人絡繹不斷地進來。小茶忽然站起來,拿出一張紙大大地寫著,病人化療易感染階段,謝絕外訪。然後貼在唐城的病房門口。早上護士推著唐城在走廊上散步,唐城看見了這張紙,回頭朝小茶做了個鬼臉,還是撕去了。

唐城的身體情況越來越差,化療無法再進行了,隻能做一些支持治療。這就意味著,現代科學,在唐城的麵前,走到了盡頭。早上查房的時候,小茶簡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微笑的背後,是怎樣的悲哀和絕望。唐城要求出院,主任同意了。

小茶被叫去看急診,急急忙忙跑回來的時候,隻看到唐城削瘦的背影坐進車裏離開。她默默地站在門口,這樣的背影也許就是永遠的告別了。

幾個禮拜以後,一天半夜值班,小茶接到電話,是唐城的家人,他昏迷了。送來的時候,小茶的心都縮緊了。腫瘤本身並沒有毒性,它殺人的唯一方式,就是吞噬,不停地吞噬人的生命。唐城緊閉的雙眼,蠟黃的臉頰,已經看不出那個請他喝茶,給他講醬油故事的容貌了。搶救以後,唐城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看到昏暗的病房裏的小茶,咧開嘴笑了。小茶突然忍不住流淚,她慌忙地用手抹了一下,然後離開了。

唐城的家人守在病房外麵,小茶一出來,他們就圍了上來,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問出來,還有多少時間,小茶似乎能感覺到他們急不可耐的情緒。油然而生的厭惡,但是職業的訓練讓她還是冷靜地回答了問題,當她說出來也許就是這幾天,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唐城會聽見似的,雖然隔著厚厚的木門。這幾個字,尖銳地錐刻著她的心,說出來的時候,小茶感到心髒那裏刺痛無比。

唐城因為腫瘤劇痛需要不停地麻醉止痛,這讓他不時地陷入昏睡。她為唐城檢查身體的時候,唐城睜開眼默默地看著她,問道,小茶醫生,有沒有什麽藥,用了以後可以不睡覺的?小茶開玩笑地說,睡覺不好嗎?我天天睡眠不足,真羨慕你呢。唐城說,不想睡覺,想多看看你。小茶拿著聽診器的手停住了。

唐城走的那天,小茶出夜班回家了。她知道唐城的生命就像微風中的燭光,隨時隨地都會熄滅。冥冥中,她也不願意看見那一刻。她不願意自己是那個宣布死亡的人,好像自己不在,唐城的病情就會暫時靜止一樣。

早上去上班的時候,病房空了。護士說,唐城一直在昏迷,所以沒有什麽痛苦,也沒有留下什麽話,親友和律師,陪著他。小茶覺得,唐城是勇敢而獨立的,他從來不在乎那些臨死前有人給他落淚的那種場麵,他的靈魂高貴而驕傲,現在一定某個神秘深邃的山川裏,去曆險他此生從來沒有實現的願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