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為和曆曆 (圖)
文章來源: 落花飄零2005-08-11 15:37:26
大為開始和曆曆值班之前,經曆過一些非常自戀的女同事,早上要去食堂吃半個小時的早飯,白天慢慢悠悠做點事情,晚飯一個小時,然後回來沐浴就寢,剩下大為忙裏忙外,讓他納悶這些女同胞是來值班還是從家裏到這裏來逃避做家務的。曆曆很勤快,雖然很多事情不懂經常要紅著臉來問大為,但是護士或者病人一叫,首先衝出去的總是她。半夜裏大為被叫起來,不過一會兒也能看見曆曆睡眼惺忪過來站在自己身邊。

icu(重症監護室)的病人都是很危重的,到了這個地步的病人,搶救的時候有點不擇手段的,病人身上各種導管儀器,日夜鳴叫的監視器,徹夜燈火通明,營造出和死神一決高下的氣勢。但是大多數時候,病人還是默默離去了,先是監視器上一陣紊亂,然後慢慢地停下來, 看不見摸不著的生命,就輕飄飄的從窗外飛走了。當病人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大為總是忍不住看看窗子,想象著如果自己真的有雙能看見靈魂飄蕩的眼睛,也許會看見病人微笑地拔去自己身上的插管,微笑地朝他頷首,然後微笑地轉身離開。

曆曆畢竟還是剛畢業的,總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架勢,很努力地想要解決所有的問題,每每為了不能解決而自責自怨。大為覺得除了在專業上幫助她之外,其實更要緊的是讓她明白,很多時候,醫生能夠提供的隻是拍拍肩膀的那隻不言而喻的手。

深夜,一個重症肺炎的老人突然去世了。醫院的規定,凡是在這裏去世的病人,都要直接送往太平間,然後安排去殯儀館火化。但是老人是郊縣人,那裏的風俗是要在家裏過世然後在當地落葬的。曆曆從來不知道這種風俗,看著家屬們人多勢眾地圍著病人的遺體,不知如何是好,硬著頭皮怯生生地去和家屬解釋醫院的規定。

正在號啕大哭的兒子聽見曆曆囁嚅的聲音,反手把她一把推開,厲聲說,早就跟你們醫生講過了我爹是要回去閉眼的,現在這樣都是你們的責任!曆曆踉蹌了幾下,幾乎摔倒在地上。一隻手從後麵穩穩地托住她,回頭一看,是大為。他問了問情況,沉吟了一下,然後過去和病人的兒子低聲商量起來。

半個小時以後,大為走出來填寫了家屬放棄治療,主動出院的證明,讓護士打了靜脈補液,死者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被運上了家屬聯係的車子,離開了醫院。

從一進醫學院,就被教導著要時時刻刻堅持真相的曆曆,這時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幕活劇難以置信地在自己麵前發生。當病房終於重歸寧靜的時候,大為坐在椅子上,長籲一口氣,看著仍然說不出話來的曆曆,忍不住笑出來。

曆曆那陣子很喜歡喝珍珠奶茶,半夜饑渴交加的時候,再也沒有比喝著奶香四溢的茶水,嚼著韌性十足的珍珠顆粒更能讓人滿足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奶茶來了以後,曆曆拿過去,放在大為麵前,看著他驚訝的表情,曆曆不好意思地說,店鋪找不開零錢,免費多送了一杯,然後忙不迭地走開了。

曆曆把寫完的病史放回護士站的時候,聽見一個護士調侃地說道,大為是不是對你有意思阿,另一個護士嬌笑著說怎麽,你有意見啊。曆曆抬起頭,看見那個護士手裏握著一杯奶茶。

那以後,曆曆就再也不喜歡喝珍珠奶茶了。

曆曆在icu值班的偶爾有平靜的時候,難得和大為可以坐下來輕鬆地聊天。不知怎麽說到靈魂,來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異的地方,醫院肯定是其中之一。來來往往的生命,在這裏出世入世,糾纏著各種恩恩怨怨,icu更是生和死最短兵相接的地方了。這樣的環境中,各種似是而非,讓人將信將疑的事情總是很多。半夜辦公室抽屜開合的聲音,樓梯上的歎息聲,窗外飄緲的哭聲,曾經有夜班護士為了這些動靜,精神崩潰。

曆曆曾經聽icu的護士一一說過一些禁忌,這些當然不會寫在病房工作守則上,但是這裏的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從著,仿佛死去卻又不願離去的靈魂,真的飄蕩在病房的上空,默默注視著他們。

大為說,他以前也是不相信這些的,但是工作久了,很多事情用醫學用常理越來越難以解釋了,索性就不去多想了,任由著或有或無的異度空間的傳說自生自滅了。末了,他還開玩笑地說,其實他還希望有像聊齋裏書生那樣的一次奇遇,醉生夢死。曆曆第一次聽說這樣的向往,看著眼前這個蒼白清秀的男子,在午夜辦公室的燈光籠罩下,似乎有一層暈暈的輪廓,覺得他和聊齋裏描寫的書生確實有幾分神似呢。

收了昏迷中的女孩子,一型糖尿病多年了,在同學聚會上喝了可樂,吃了巧克力,立即發作了酮症酸中毒。搶救過來以後,曆曆常規地對她進行健康教育,女孩子倔強地側過頭,表情冷漠。曆曆明白,年輕的她,隻是想證明自己和別的女孩子一樣,但是這一次次發作的酸中毒,會慢慢侵蝕她的腎髒,視網膜和心髒。她握起女孩子的手,說,你和別人一樣,這個並不是你的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你要麵對自己的身體。女孩子好像沒有聽見。

黎明的時候,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曆曆。巡夜的護士說,女孩子不見了。曆曆心裏湧過一陣寒意,內分泌可因為往往病情遷延,病人情緒波動,曾經出現過幾次病人自殺。

大為也披著衣服出來了,表情冷峻。女孩家裏,朋友都找過了,沒有音訊,大為沉默一會兒,直接走上了內科大樓的頂層,曆曆趕緊跟著上去。

女孩果然在那裏,嘴唇瑟瑟發抖,看著大為一步步挨近,冷笑地說,我不會跳樓的。大為在她身邊坐下說,看什麽呢?今天有獅子座流星雨,女孩看著天空,4點18分。曆曆抬頭看看天空,雲層很厚,估計很難會看到。於是三個人就坐在樓頂上,等時間一分一秒地來到。曆曆最先靠在大為肩上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女孩也睡著了,大為看著兩個境遇截然不同的女子,在拂曉的晨霧中,一樣的睡臉。

突然,有一束流星穿過雲層劃下來,轉瞬即逝,緊接著更多,大為的眼睛應接不暇,他推推身邊的女孩和曆曆,他們隻是咕噥了一聲又睡著了。大為隻能一動不動,仰著頭,一個人看完了這場流星雨。

有一天,曆曆來上班的時候,大為不見了。交班的時候,主任說,隻是說因為個人原因暫時辭去了科裏的工作。

曆曆空空洞洞地查房值班,沒有大為的30小時值班,如此漫長而孤獨,讓人難以忍受。沒有大為在身後穩重地點頭,什麽醫囑寫下來都是蒼白而不自信。科室裏也很少有人提及大為了,讓曆曆感到自己和大為相處的那些夜晚,和他的人一樣,虛無縹緲,好像沒有真實存在過一樣。

有一天,曆曆在郊區一個分院的同學打電話和她聊天,忽然提到,你們醫院以前icu是不是有個醫生叫做大為的?曆曆的心猛烈地敲打起來。

大為躺在透析室裏,臉色更加蒼白了,還有點浮腫,身邊的血透機器,嗡嗡地循環過濾著大為的血液,帶走他疲憊的腎髒沒有辦法清除的毒素,也毫不留情地帶走了他的生命力。

他睜開眼,看見曆曆坐在身邊,黑黑的眼睛,黑黑的頭發,和病房牆壁的慘白色強烈對比著,讓他的眼睛刺痛,忍不住想流淚。曆曆默默地看著大為,伸過手來撫摸著大為削瘦的手臂上,胰島素針頭留下的累累痕跡和淤青,淚水一滴滴地掉下來,大為覺得自己的手臂滾燙滾燙的。多年的糖尿病,他的皮膚觸覺已經很差了,但是那種炙熱,他感覺到了,直通心底最深處。

那次,你為什麽不說你不能喝珍珠奶茶,還把奶茶給小護士,我殺了你的心都有了。曆曆抹去眼淚,開口就是一句質問。大為淺淺地笑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思,存心氣你。

曆曆每天下班,花一個多小時在路上,去看望大為。給他念聊齋故事,和他一起編織書生奇遇記。兩個人都在沒有將來的時間裏,拚命地珍惜對方。每次曆曆乘著大為睡著的時候都要去看看他的病曆,然後擦幹眼淚微笑地坐在病床前。

最後的那天,大為和曆曆說,我要是不舍得走,在icu裏看著你,你會害怕嗎?曆曆伏在大為的胸膛上說,不害怕,你要讓我知道你在那裏,我等著你。大為笑了。

曆曆值班的時候,窗外一陣樹葉沙沙的聲音,窗子呼地被吹開了,曆曆走過去,靠在窗邊,閉上眼睛,感受著那風拂過麵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