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的兩岸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10-03-30 12:22:26

江嵐:珠簾的兩岸


天亮以後,雪一直下個不停。電視新聞裏“暴風雪”這個詞重複的頻率很高,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綿綿落下的雪花平和、安靜而輕靈。
窗下,薇坐在桌前穿珠子。她腳邊的一個大藤籃裏,放著穿好的珠串;麵前的大盤子裏,則盛滿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珠子,一粒粒擁擠地透明。
她彎腰從藤籃中拎出一串,和另一隻手上新穿好的一串放在一起,歪著頭比試長短,心想,有一天要和強“共此一簾幽夢”。
電話鈴聲恰在這時響起來,強的聲音在那端說:“雪下得很大吧,你最好不要開車出去。”
“學校都停課了,我也不想出去。”薇在一家公立小學當秘書,學校停課,她就不用去上班了。
“那你在做什麽呢?”
“在串珠子,”她笑,趕緊又補上一句:“還是不要問我穿來做什麽,因為我說過不會告訴你的。”
“又在穿珠子?好好,我不問,”強也笑,語氣溫和而縱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做噩夢?”
“夢見你,算不算噩夢?”
“夢見我什麽?”
“夢見在國內的公車上,車廂裏擠得要命。你離我不遠,明明看見我了,卻不認得。”說著,薇的眼淚就悄悄地滾下臉頰來。
“傻瓜!等你燒成了灰我還認得呢!你答應過我要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胡思亂想的!你要快樂一點,別讓我擔心,知道嗎?”
“嗯,”薇用力點頭。她並沒有胡思亂想,偏偏就是會有那樣的夢,切割她已經被相思熬得發苦的心髒,讓她忐忑不安。喉嚨裏哽著,她不能再多說了,她怕強聽出自己淚咽的情緒。更何況,太平洋的彼岸已是深夜,他需要休息。

強掛上電話,躺在床上。
上海的冬夜連空氣都汪著水,開了暖氣,被子也依然浸出一股沁人的寒意,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薇細致的聲音還在耳邊,她那個人,以及她的心,都如這一把聲音一樣,有時候細致得過份。
剛才在外麵陪客戶吃飯,從包廂裏的電視機屏幕上看到美國東部連日暴風雪,他就有些擔心,在這種哪兒也去不了的天氣裏,她會不會覺得格外孤獨?所以一回到住處就給她打電話了。
她說她在穿珠子,還故作神秘地不讓他多問。其實他那麽愛她,對她的每一根纖維都了如指掌,還用得著問嗎?穿珠子,穿了這麽久還在穿,除了用來做珠簾還能做什麽?
“玉堂掛珠簾,中有嬋娟子”,那是他的夢想,關於家的夢想,他很早以前告訴過她。他這一生當然有過不止一個女人,但他隻對薇說起過珠簾,因為他要娶她,要和她一起實現這個夢想。也隻有她那樣的心思玲瓏,才會明白。這些年,他最失意,最落魄的日子裏,如果沒有薇跟在身邊,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到今天。
當年決定出國,不過是迫於生計。如今決定回國,也還是迫於生計。再有千萬種不忍不舍,他也隻能留她一個人在美國。他一走,她就開始穿珠子了。珠簾。他們兩個赤手空拳的人,在美國能有個小小的存身之處已經很不錯,那逼仄的空間裏有什麽地方可以讓她掛珠簾?
薇,總有一天,我會給你一間大大的屋子,和你一起,看圓滿的月亮底下,重重的珠簾晶瑩如水。強內心的酸楚在不斷襲來的倦意中逐漸迷離。

白晝一天長似一天,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薇下了班,拿出冰箱裏的剩菜剩飯熱了,權當晚餐。一個人在家,做一次飯總是好幾天也吃不完。不過吃不完也有吃不完的好處,就不用天天做了。
屋裏太安靜了。吃著吃著,她的目光又迷蒙起來。筷子停在半空,她怔怔地出神:強,你現在還在睡覺吧?我在你夢裏嗎?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真的很想和他說說話,告訴他每一天庸常的瑣碎,告訴他每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細細問他每時每刻怎麽渡過……可他太忙,忙到經常顧不上和她好好說話。
再也沒有食欲了,她放下碗筷,走進臥室。無意識地蹲下身子,撥弄著大藤籃裏的那些珠串。一條,一條,又一條,足可以做成一扇門那麽寬的珠簾了。要掛在哪裏比較合適?門上?還是床前?
然而即便掛上了,又有什麽用呢?強的歸期又推遲了。
唉。他這次回到國內,機會雖好,一切也要從頭開始。新公司裏的一班人馬再能幹,也代替不了他的位置,分擔不了他的責任,千頭萬緒都還是要他獨自承當。那種壓力非同小可,他的日子絕不輕鬆。強是一個對自己有很高期許,雄心勃勃的男人。當初愛上他,不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野心,以及這種野心所攜帶的昂揚鬥誌?愛上這樣的人,注定是要無條件地支持他去奮鬥的。美國的經濟滑坡這麽嚴重,他原來的公司倒閉之後整整一年都找不到新工作,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回國發展的機會,難道還能不放他走,眼睜睜地看著他失意、消沉、頹喪?
是,她有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他不掙錢,他們兩個人也不至於餓死。然而對於一個男人的人生而言,是否衣食無憂與是否擁有自己的事業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
問題是,在這些理所當然之外,“強,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一陣劇烈的疼痛撕扯過她的胸口,眼淚瘋狂地滾落下來,一滴滴落進她手中捧著的那一把透明的珠子裏。

坐滿了人的歌廳大包廂裏,氣氛是嘈雜的。黃腔走板與聲情並茂的男聲女聲交替回蕩,賭酒、笑鬧的聲音穿插其間,令聽覺無處逃避地超負荷。
強從麵前的果盤裏挑了一片火龍果,靠進椅背,隻覺得疲憊混合著這些熱鬧,從頭頂籠罩到腳趾,彌漫得四麵八方都是。
好不容易開完了董事會,也沒有機會獨自去喘一口氣。所謂“應酬”,是中國商務文化裏至關重要的一環。缺少了這一環,就沒有“關係”,更沒有“交情”。在“關係”與“交情”之外,人們對你以及有關你的事情,唯有順理成章地“公事公辦”。結果,你勢必寸步難行。而這些“關係”一旦建立,還需要發展,“交情”一旦開始,更需要鞏固,“應酬”是怎麽也繞不過去的,哪怕為此必須付出時間,精力,甚至健康。
穿超短裙的小姐挪過來,半個身子斜靠在他身上,挽住他的手臂和桌子對麵的人說笑。昏暗的燈光下,那濃妝的年輕臉龐顯得格外眉眼模糊。
今天一早,把薇送走了。他的歸期一拖再拖,薇放了暑假就到上海來了。過去兩個多月裏,工作量並沒有減少,心情卻總是很愉快。在他身邊,薇一貫地那麽容易快樂,一小包糖炒栗子,一小碗菜肉餛飩,一件棉布旗袍,都可以讓她開心半天。
隻有半夜裏,她時常會被噩夢驚醒,迷迷糊糊地喚他的名字,抽噎。這絕不是偶然或暫時的現象,而是她對他用情太深,又患得患失的常態。那麽,那些沒有他在身邊的午夜,她是如何一分一秒挨過?強的胸前,掠過一陣絞扭的痛楚,仿佛她的淚水在衣襟上依然濡濕。
不如叫她放棄美國的工作,留在上海算了。可是,這樣的念頭幾次到了嘴邊,他卻不敢說出口。首先因為上海也大不易居,眼下他還立足未穩。再說生意場上風雲變幻難測,如果她也回來,等於把美國現有的一切全盤放棄,萬一這邊有個山高水低,他們兩個人就連退步的餘地都沒有了。
上午在機場,她臨出關之際,猛然轉過頭來死死盯著他的神情,浮現在他眼前,怎麽也揮不去。
他慢慢地咬著火龍果,慢慢地吞咽。小姐殷勤地抽出紙巾,遞到他手裏,半個身子溫軟地偎倒在他懷裏。他順手摟住那裸露的渾圓的肩膀,微笑間自然隨便。應付這種場麵,他是駕輕就熟的了。

所有的珠子都穿完了。薇望著麵前的空盤子,有些不知所措。還要再去買珠子嗎?還要再穿嗎?
那些已經穿好的珠串,堆了滿滿一藤筐了。應該去買些細長條的原木,鑽出一個個小洞,把珠串固定上去,就成珠簾了,她一直想為他掛起的珠簾。
可他遠在她觸摸不到,也看不到的距離。當初他走的時候,他們都認為分離是暫時的,這暫時的分離肯定會帶來更美好的明天,而更美好的明天裏,無疑包括再也不用分離。可是,那種等他“忙完這一陣”會和她好好說話,會回來看她的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後,變得越來越渺茫。
他們之間,並沒有婚約,有的隻是這些年來日積月累,患難與共的恩愛。這感情是她的一切,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而對於他,感情再重要也不過是細枝末節的事吧,所有的公事私事羅列起來,她隻能被排在最後。
大半年又過去了,公司業務蒸蒸日上的同時,強並沒有閑下來。昨天他來電話,說是要去北京出差,隻匆匆講了幾句話。囑咐她要好好照顧自已之外,又說:“我真的很忙,好多事都沒有時間去想。你也不要想得太多,相信命運自有安排。”這樣公式化得近乎冷漠的話,是什麽意思?自己在他的生命裏,究竟算一個什麽角色?為什麽要她去相信命運的安排而不是他的安排?像他那樣意誌堅定,那樣敢作敢為的男人,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屈從於命運?
除非他放棄。除非他不肯,也不願自己去做任何安排。
強那個人,是一隻大鳥。當初折斷了翅膀掉在地上,偶然被她撿到,視如珍寶。她給他止痛療傷,嘔心瀝血地鼓勵他重回藍天。然而等到他真的振翅飛去,她才意識到,繁華綺麗都在他飛翔的前方,與他養傷的原地毫無牽係。
隻是,要活生生地把他從自己心裏剝離是很難的吧,因為他已經紮根這麽久。薇抬起頭,蒼白的臉頰上有兩片反常的潮紅。她沒有哭,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多得連她自己都厭倦,也該流盡了。
窗下盆栽的茉莉開到了尾聲,潔白的小花朵卷起枯黃的邊沿,努力散發著難了的餘香。在她迷惘、呆滯而幹澀的視線裏,暑假在上海以及過去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所有日子,都無法控製,無法逆轉地,漸行漸遠。

公司裏的事情總是一件又一件接踵而來,沒有個消停的。不過,真的必須放下的時候,也就放下了,地球也不會因此而停止轉動。強終於回到美國來。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一塵不染的深藍夜空,托起一輪高遠的皎潔明媚。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紗,灑在隆冬靜夜裏暖氣充足的室內,並不冷,卻格外淒清。
坐在床邊的地毯上,他手裏拿著一個玻璃的葡萄酒杯。
“薇,你的身體底子太差,這些年的生活太辛苦,你為什麽偏偏不肯好好照顧自己?你總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覺,白天開車怎麽能集中精神?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我要是能夠忘記,早就忘記了,可究竟為什麽你總是不能放心?我究竟做了什麽仍你認定我會忘恩負義?我說過我會回來的,你為什麽總是不相信?”
強猛地喝了一口酒,那深琥珀色的液體所攜帶的酒精,迅速流竄到他的心髒,如野火一般熊熊燒灼開來。要給她快樂,要保護她,要讓她的世界美麗得無憂無慮,他允諾過她的。然而——
“薇,多情也是一種絕症嗎?”
“你是沙子,”薇飄忽的身影搖搖欲墜,瞪著一雙淒苦的淚眼,細致的聲音瑟縮,而怯弱。“我越是想抓緊,你就流失得越快。”
“不!”強一下子跳起來,不由自主地狂叫。“我是石頭!薇,你看看我,我是你的石頭!”
他的聲音在室內一片暗沉沉的寂靜裏,卷起一份濃重的悲哀,驚動了那整整一麵牆的珠簾。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珠子,一粒粒玲瓏透明,散射著微弱的月華,一串串凝固的,淚水的晶瑩。
薇的笑容,細致而溫柔,襯著柔媚的夜色,儼然是一貫心無城府地快樂,隱約在珠簾後麵,潔白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