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 草: 碧水三折覆輕舟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8-05-03 09:18:16

碧水三折覆輕舟

凡 草



  蒼翠群山,氤氳嵐氣,巍巍山間好一條蜿蜒的小河,伴和著林中小鳥的歌聲,一浪卷一浪拍打著河岸。寂靜山林突然闖進馬達的喧鬧,一夥年輕人跳下汽車,把幾隻小舟放進水裏。

  一個小夥子張羅著給大家分船、找救生衣。“喂,大家聽著,”他仰起滿臉的絡腮胡子,舉起手來大聲招呼:“三個人一條船,至少要有一個人會劃。會劃船的請舉手!”

  幾隻手舉了起來。

  “行啊,正好五個人,每人負責一條船,自己組合。我先挑,這位靚妹跟我。”絡腮胡子嬉皮笑臉地指著旁邊一個女孩子說。

  靚妹淡淡一笑默認了這個稱呼。不過,明明她也舉手了,難道女士例外?胡子不看她眼裏的問號,遞來一件救生衣。

  “胡子,沒人要我,我上你的船吧。”一個人拉住胡子央求,一副白麵小生的模樣,沒等回答就殷勤地扶靚妹上船。

  這是一種鋁製的獨木舟,又細又長,有三個座位。兩位男士一前一後,每人一槳,靚妹坐在當中安享清閑。太陽從雲縫中露出笑臉,光波和水波一起粼粼轉轉,各種組合閃爍迷人。小船隨清波蕩漾,緩緩順流而下,兩岸青山峰巒回轉,山澗裏涼風習習,把炎熱的暑氣換成了宜人的清爽。

  靚妹側過身來打量船友。絡腮胡子裏藏著一張俊秀的臉膛,眼鏡下兩隻大眼睛炯炯有神,嘴角的兩顆黑痣平添了幾分淘氣,說話卻帶著一種怪腔。原來他是香港人,C大物理係的準博士。船頭坐著白麵小生,身條細弱,梳理整齊的分頭下麵容清秀,說起話來嬌聲細氣。他說來自台灣,是C城州大的文科生。

  他們也上下打量著靚妹,一頭長發托出秀氣的臉蛋,一點紅唇挑起兩個酒窩,一對大眼含著深沉。靚妹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就自我介紹,從中國大陸來到美國,還不到兩年,在C城的另一個大學讀研。

  船兒小小,載著一國三方。

  異國謀生,鄉音特別親切。無風無浪水麵平穩,兩位男士聽任小船漂流,偶爾操槳調整一下方向,悠閑地和靚妹聊天。

  那時的中國剛剛打開大門,竹幕後的神秘帶有很強的吸引力。靚妹初來乍到,一切都感到新鮮。她很快就發現,形形色色的華人圈子就像這條河流,平靜的表麵下隱藏著無數旋渦。學生們在校園聚會時,總有人圍著她,好奇地提出各種問題。從“共產”說到大陸的人是否真得隻靠香蕉皮充饑;從“共妻”問起靚妹為什麽沒有被分配給人做老婆。靚妹哭笑不得,人有成見就不願意聽到不同的聲音。況且,二十多年在中國的生活,尤其是文革中經曆的磨難也讓她無言可對。在紅彤彤的革命海洋裏,快到而立之年的大姑娘,居然不明白什麽是愛情,又怎麽能和別人爭辯什麽是婚姻自由?知難而退吧。

  一個偶然的機會,靚妹結識了一些比較激進的左派華人。他們曾經組織、參加過保衛釣魚島、反對日本修改教科書等活動。有些人來自台灣,因為思想不為政府容忍,上了黑名單,天涯浪跡有家難歸。還有些像胡子那樣,來自港澳和其他地區。他們都對革命傾心向往,和大陸人士交往時,特別熱情,也少了很多顧忌。有時興起,大家可以慷慨激昂地大唱“一定要解放台灣”,再義憤填膺地高歌“反攻大陸”,然後一起哈哈大笑!靚妹雖然早已厭倦了政治,可是和他們一起,至少不會有人遊說她去當反共義士,所以就參加了他們組織的這次露營。

  小生聽靚妹說厭倦政治,就急忙聲明:“我是異類,不管政治隻管遊玩!此行隻是尋找歡樂和浪漫。”

  靚妹不由得一樂,難怪有的船隻有倆人也不肯帶他呢,道不同不相為謀。

  胡子哈哈一笑,還對靚妹眨了眨眼,“身在美國,管不管政治都一樣生活,至於山水中有無歡樂和浪漫,那得看你的運氣。”

  旁邊一條船上傳來了呼喊,一位學長的眼鏡不知怎麽掉進了河裏,正著急打撈。胡子聽見了,居然放下槳躍入水中。

  小生覺得自己的表現不夠英雄,暗自嘟囔一聲:“我不會遊泳。”

  靚妹反倒奇怪:“台灣學生不是一定要當兵兩年才可以出國麽?當過兵還不會遊泳?”

  “我媽不舍得我當兵吃苦,大學沒畢業就把我送來美國了。”

  未等小生細說,胡子已經狼狽折回,鼻梁上不見了眼鏡。這裏澗水清冽,河底的石頭和青青水草依稀可見,隻是水流匆匆,從中找到一副眼鏡的幾率確實不高。不過,把自己的眼鏡也掉進去的幾率大概就更低。胡子扒著船幫往上爬,小生伸手去拉他,靚妹見勢頭不對,急忙往船的另一邊挪動,借以保持平衡,可惜動作太慢,體重太輕,“嘩”一下整條船翻了。

  靚妹畢竟在江河湖海裏鍛煉過,憋著一口氣扒拉幾下就從船底鑽了出來。抬頭看看,小生在一片驚呼中撲騰喊救命,胡子卻嘻嘻哈哈地不出手。靚妹腳下一沉碰上了石頭,哈哈,心裏一樂,伸手抓住小生的救生衣用力一提,“不會遊泳,總會走路吧!”

  小生神魂不定,雙腳亂蹬,勉強借力站起來,哈呀,原來水深不及胸口。

  他們一起動手把船翻過來,濕淋淋地爬上去。

  河流變得險峻起來,一片片亂石擋住航道,一個個旋渦卷起白浪,水流急促,深不見底。小船隨著水勢搖晃顛簸。胡子沒了眼鏡看不清楚,小生兩次失了麵子,遺憾中得到一個天賜良機,就自告奮勇到後邊掌舵。但是小船卻不聽他使喚,隻管在水裏轉圈,一會兒碰上淺灘,一會兒撞上暗礁,直到被一排大浪打翻過去。

  三隻落湯雞一陣大笑,把船靠在礁石邊,又爬了上去。胡子和靚妹都看出小生從來沒有劃過船,就讓他把槳交給靚妹。殊料小生無論如何也不肯在女士麵前示弱!小船者,男人的天下,國家者,男人的國家,男人不幹,誰幹?男人不劃,誰劃?他固執地劃槳不已,胡子無奈,隻得坐到船尾掌舵,聽小生的號令。

  靚妹從小生背後伸長脖子看航道,聽著小生大叫“左、右、右、左、極右、極左、極極左……”,立刻就相信了他不僅沒有當過兵,也沒有學過步槍打飛機,不懂最基本的“取提前量”,每次都快碰著鼻子了才發口令,小船就是會飛也躲不開那些礁石和旋渦。

  忽而極左忽而極右,小船劇烈搖蕩,小生忙裏偷閑還不忘關照靚妹,“你要小心,坐穩了。”唉,這位嬌生慣養的寶島男士居然如此照顧女性!眼看無計可施,靚妹把救生衣係緊,作好了重新入水的準備。果然,小船很快就在一片旋渦中悲壯地又翻了過去。

  這裏水深流急,靚妹一下被旋渦拉進了水底。山水由融雪匯聚而成,陽光不到的深處寒冷刺骨,周圍死一樣的靜寂。淡淡的黃色,懸浮的泥塵,旋轉的枝葉,一切都那麽清晰,連嘴裏吐出的一串串氣泡也在眼前悄無聲息地轉著圈子。靚妹無助地舞動手腳,想抓住個什麽,卻隻有湍急的河水從指縫中流去,如同帶走了生的希望。時間仿佛靜止在漩渦裏,漫長無際,將近三十年的生涯似乎一下掠過腦海。可一切又仿佛隻是彈指一瞬,腦子裏似乎隻是一片空白。

  萬幸,救生衣的浮力很快把靚妹拉出了水麵。她深深地吸口氣,掙紮著向一塊礁石遊去。亂石尖利,卻又十分粘滑,她試了幾次還是在白水中打轉。突然,一片桔黃衝了過來,救生衣下是胡子。他見靚妹卷入了漩渦,大驚失色,拚命遊過來救援。靚妹頓時覺得心中一股暖流升騰,莫非多年的期盼就在這黑石白水之中?胡子幫著靚妹爬上礁石,見她安全無恙,又轉回去拉起小生。

  小生的白麵嚇成了黃麵,太陽也嚇得躲進了雲層,一陣山風吹過,不知是冷還是怕,他們倒在礁石上渾身哆嗦。早已遠去的同伴們遙遙看見,發出一陣陣驚呼,伴著喧囂的波濤,此起彼伏。還是胡子首先鎮定下來,站起來向他們揮手表示安然無恙。

  驚魂甫定,休息了一會兒,他們把卡在礁石中的小船再一次拖下水。麵子誠可貴,性命價更高,小生縱然再固執也不敢和龍王爺開玩笑,終於紅著臉把“司令員”的位置讓給了靚妹。胡子藏起一臉笑容,閉著眼睛按照靚妹的口令,終於把小船劃出了那片呼嘯的白水。

  水勢漸漸平緩,河流鋪展開來,滔滔白浪留在身後。他們剛想鬆口氣,卻看見一道山崖擋住了去路。河水撞擊著岩石,卷起層層激浪,河床一個急轉彎陡然下降,一道飛瀑轟鳴直下。如此巍然壯觀的景色,讓三個人目瞪口呆,正不知道如何才能衝過去,卻聽見岸上有人呼喊。

  原來這就是航行的終點,同伴們早已下船上岸了。等他們姍姍來到,大家關切地圍上來。聽他們說起從極左到極右導致的翻船和三次有驚無險的經曆,由不得一陣哄然大笑。太陽也樂翻了,一骨碌滾到了山下。胡子拉著靚妹登上汽車,笑語伴著暮色遠去,山林又恢複了它的靜寂。


原載《僑報》副刊,2008年4月25日 此處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