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草: 大教授當按摩師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7-06-09 15:41:31

大教授當按摩師

·凡 草·



  冰天雪地,大家頂風冒雪趕來上班。可是,開會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分鍾,還沒見到蘑菇教授。今天的會是他召集的,他不到大家就隻有等著。反正這是他的老習慣,大家見怪不怪,讀文獻、寫報告,或者開起小會來。

  蘑菇是老資格的正教授,在這所大學裏已經工作了快三十年,教過的學生不少,發表的文獻不多,在學術上沒有特別建樹,也不是很受重視,時常有姥姥不疼奶奶不愛的感覺,嘀嘀咕咕常發牢騷。上了幾歲年紀,做起事來總慢半拍。憑仗著有了永久聘書,每年隻教一門課,照本宣科混日子。和他一起工作久了,見他總這麽磨蹭,我幹脆把他的名字轉個音,叫他“蘑菇”。別人聽了我對“蘑菇”的中文解釋,心領神會,也跟著叫了起來。其實他長得幹瘦細長一頭白發,一點也沒有個蘑菇樣。

  門開了,蘑菇端杯咖啡慢悠悠地晃了進來。

  一個博士後淘氣地抬起手腕:“喂,現在幾點了?”

  “嗬嗬,年輕人,我認識表,早過了開會的點。”蘑菇淡淡一笑,“不過,我家門口的雪不鏟掉,怎麽開車上班?”

  他放下咖啡杯,拖過一把轉椅,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才慢吞吞地說:“最新科學研究的結果證明,人活得太緊張會造成基因重組,細胞早衰,對生命有影響。”

  天知道這是哪家的研究成果!蘑菇雖然是科學家,課題也很先進,熱衷的東西卻不怎麽科學。尤其是隨著年齡增大,對於健康食品、保健藥物、氣功、針灸、按摩情有獨鍾。聽說我有腰痛的毛病,還向我推薦城裏的按摩學校,說那裏的按摩師是實習生,價錢便宜,手法也不錯。我去了幾次,還真得上了癮。

  剛來時我還準備和他合作研究中草藥和中國傳統醫學,可很快就覺得他有些邪門。他曾經和一些人到大山裏住了幾天,風餐露宿,不吃正常食物,和中國古老的“辟穀”類似。回來以後人很虛弱,明顯瘦了一圈,還提著褲帶得意地說,這是最好的減肥方法。

  一天,他告訴我,他正在實行尿療,對健康很有好處。我嘲笑地問他味道如何,他卻一本正經地答道:“每晚多吃些水果,晨尿便有些果味,特別好喝,也特別有療效。”

  我昏!當年流行中國的各種療法就夠奇怪了,打雞血、養紅茶菌、喝鹵堿、搞特異功能,也沒發展到喝尿的地步!他已經登峰造極了,聽我說起那些年的事,居然還頗為神往。因為美國很少有人趕這時髦,不管他怎麽宣傳,也沒人跟他喝尿。連我都替他遺憾,生錯了地方,沒個瞎折騰的場所。

  蘑菇曾經提起過,他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能折騰的主兒。上了大學不認真找工作,結了婚不好好過日子,生了孩子也不照顧。既不能賺錢,又不會省錢。今天幫東家搬磚和泥修房子,明天給西鄰剪草施肥種園子。老大不小的人像個毛孩子,半夜三更上俱樂部,聽“披頭四”,跳搖滾舞,喝酒吹牛狂吼亂扭。鬧到沒飯吃了,袖子一挽去賣血,自己還覺得挺委屈,沒個好老爸給他留下萬貫家產。妻子怎麽勸也沒有用,生不來這麽多氣,索性一跺腳跑了。

  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就趕上越戰征兵。雖然上街遊行反戰不犯法,可是喊口號並不能免除服兵役。聽說有高學曆的人可以緩征,他就趕回學校念書。好在美國上學沒有年齡限製,八十歲也能學吹鼓手。有了槍口逼在身後,他的腦子也立馬變聰明了,慌慌張張拿到個博士學位,仗也快打完了。

  幾經周折來到這所大學,他已經到了不惑之年。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才想著再安個家,正巧有天在俱樂部碰上前妻。她賭氣去讀醫學院,又當了幾年住院醫,正好也在附近一間診所工作。

  蘑菇想想分手以後的生活,同居幾次,哪個女人都一樣,個個都想吃他的飯、花他的錢。碰上個溫柔體貼的,開心一陣子;碰上個凶猛好鬥的,受氣幾個月。好在他們從沒正式結婚,分手時抬腳就走人,要不然全身的血都抽幹了他也付不起贍養費!想來想去,還是原來的老婆好,比自己掙得錢還多,他便忍不住,拿出了初戀時的勁頭,緊打猛追起來。

  前妻過得也不順心。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嘴巴甜的,甜言蜜語,花心靠不住;心眼好的,好心沒本事,掙不來錢過不了日子;還有既不會說話又不能幹事,隻會端著架子充大男人的。這麽多年就沒一個能看上眼,到頭來還是孑然一身。她跟蘑菇約會了幾回,看他經過幾年的變化,又有了一份像樣的工作,這會兒看著還算順眼。她想起初戀時的纏綿、新婚時的恩愛,心裏又翻騰起來。幾個圈子轉下來,倆人演了一出“破鏡重圓”。

  蘑菇咂了口咖啡,笑眯眯地對大家說:“快過節了,過幾天到我家聚餐去,晚飯管飽。”

  大家大眼瞪小眼,有人抬頭往外看——天上下大雪,不知太陽是從那邊出來的。因為蘑菇省錢也出了名,很少見他請過客。

  大學教授不是個賺錢的職業,每年隻有九個月的基本工資。剛開始蘑菇精力充沛,開了幾個項目,能從研究基金中提取一點附加工資。可是他做事情不夠踏實,喜歡跟風折騰亂換題目,課題做不好,人也上了年紀,漸漸就變成了蘑菇頭。加上經濟不好,沒了研究經費,堂堂正教授,隻有幾萬年薪。因為他交稅年限短,又不懂投資積蓄,整天擔心退了休就隻剩下啃麵包的錢。

  前些年他的兩個孩子上大學,蘑菇想和他們立個協議,“我把積蓄拿出來幫你們交學費,等我退休了,你們替我養老送終。”孩子個個搖頭說:“我們自立,您老兒也就自己管自己吧。”蘑菇一提起這事就生氣,紅著眼圈說:“他們全都忘了,當年可是我賣血養活他們的!現在賣血改成了獻血,斷了我的財路。等我老到不能動的時候,就在實驗室找點兒藥品吞下去算了!”

  複婚以後蘑菇雖然有了伴侶,日子並不好過。夫妻倆各人有自己的小金庫,妻子當醫生,成倍的年薪讓他矮了一頭。既要看老婆眼色,還得料理家務。修車修房整理後院,自然都是他的事。門前鏟雪舍不得請鍾點工,耽誤上班就成了家常便飯。尤其到逢年過節互送禮物,他就尷尬地像過鬼門關。

  為了省錢,蘑菇總是從家帶午飯,還標榜是減肥的好辦法。可是外出開會大家一起吃飯,他的名堂就多了。除了正餐,從小吃、沙拉、湯,一直吃到飯後甜點,還要加上紅酒、咖啡各種飲料,再也不記得減肥這回事。等付帳時,老頭兒卻和大家平分。那些隻吃一道正餐的人,知道他這個毛病,也很少計較。隻要能在出差報銷的範圍內,也沒人在乎這幾塊錢。偏偏一次碰上個較真的,拿過賬單來一核算,硬要他再拿出二十“刀”。蘑菇也沒有不好意思,醉醺醺地說:“這個飯店這麽貴?那我超標了,沒法報銷。”好事的人傳出來這句話,“超標了”就成了他的另一個笑料。

  想起這些事,那個淘氣的博士後不相信他會請客,“您老兒今天沒發燒吧?和太太商量了沒有?”

  蘑菇笑著指指我,“不用謝我,謝她。”

  什麽?我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申請的研究經費批準了,其中給蘑菇開了一份附加工資,這是幾年都沒有過的事,難怪他這麽開心!

  不管相信不相信,蘑菇的聚會推遲了兩次,還真的在新年前兩天舉行了。

  冒著大雪開車上山,正是聖誕新年期間,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蘑菇家門前也掛了幾排彩燈。他家的小樓居高臨下,蒼茫雪嶺中,萬家燈火盡收眼底,還真有幾分氣派。

  可一進門就發現不是人的天下,偌大兩層樓裏,門口歡迎的是貓,椅子上坐的是貓,地下跑的也是貓。大概暖氣不足,貓也嫌冷,好幾隻窩在一起擠在沙發上。我在沙發一頭坐下,希望與貓和平共處,可它們居然弓起身子對我齜牙咧嘴,呼呼低吼著公然表示不友好。蘑菇笑著把貓摟在懷裏,還挑了一隻乖巧的讓我抱著,告訴我他一共養了八隻貓,非但沙發是它們的地盤,晚上還和他同枕共眠。我不覺大吃一驚,別說給貓看病打預防針了,單是每月的貓食就是一大筆開支。如不是愛貓情深,真難想象蘑菇這樣大方。難怪我們作動物實驗時,有人提到用貓,蘑菇堅決反對呢。

  總算開飯了。一盆沙拉,一鍋墨西哥式的土豆燉牛肉,每人一碗蘸麵包。貓視眈眈之下,有點兒貓口奪食的感覺。幾個大小夥子兩口吞完,鍋裏已經空空如也。蘑菇說,為了聚會,這個月的預算“超標”了。大家一聽就笑,想想也怪自己,如果每人帶個菜來,豈不就不用餓著肚子下山找餐館了!

  係裏不久消減經費,我的課題因為偏重基礎研究,處境不妙。再說,身為少數民族的女性,在這個比較保守的地區,和那些白人大老爺們兒爭一席地位,也讓我嚐到了百般艱辛。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教學科研帶學生,再加上沒完沒了地寫報告要經費。多年下來精疲力盡,我理解了為什麽蘑菇變成了蘑菇。雖然去意萌生已久,卻放不下“大學教授”這塊金字招牌。

  我和老頭兒商量,蘑菇卻說,他已經提交了退休報告。

  我奇怪地問:“你不是打定主意在這兒泡蘑菇麽,怎麽突然要走?你的退休金攢夠了?”

  老頭兒無可奈何地說:“主要是為妻子。她不喜歡這兒的高原氣候,況且這裏的人對女醫生也有些偏見。我們想搬回老家去。”

  “她願意養活你就好了。”我為他鬆了口氣。

  “她那點兒積蓄連自己也養不活呢!”老頭兒卻歎起氣來,“不過,我們計劃好了,她開間私人診所,我開間按摩室。”

  “按摩室?”我以為聽錯了,“你能雇得起按摩師?”

  “雇什麽,按摩師當然是我自己。”蘑菇認真地說:“你以為我不會?我在城裏的按摩學校已經學習大半年了,剛考到執照。現在,按摩師可是個熱門行業!”

  從大教授到按摩師,猛一下我覺得這條鴻溝無法逾越,可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對於沒受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教育的美國人來說,這不過同是一種謀生職業,一段人生曆程罷了。

  正是暮春時節,落花如雪紛飛的時候,蘑菇教授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的按摩室是否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