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筆記之二:從來怕讀消魂句,那堪聲入斷腸中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6-03-06 02:12:14

從來怕讀消魂句,那堪聲入斷腸中

——讀納蘭性德悼亡詞後記

江嵐

 

詩詞之間,始終比較偏愛詞。覺得詞所表現的內容更具體、風格更蘊藉、形式更多變,因而感情更細膩婉轉。這個始興於隋,經唐、五代,至宋代達於鼎盛的文體,到元、明兩代逐漸衰微,清朝初年又再度活躍起來,湧現出吳偉業、宋琬、陳維崧、王士禎、曹貞吉、朱彝尊等一大批著名詞人,創作出許許多多藝術上具有鮮明個性和強烈感染力的好作品。其中以納蘭性德最為突出以其真切流暢、清麗淒婉且略帶悲壯的藝術風格,輝耀清初詞壇,並且在此而後的三百餘年裏,成為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清代詞家。

 

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州正黃旗人,原名成德,為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諱,改名性德。性德10歲那年,其父納蘭明珠出任內務府總管,總理皇家事務,後來接連升任左都禦史,刑、兵、吏各部尚書,保和殿、武英殿大學士,累加太子太傅、太子太師,一時權傾朝野;其母覺羅氏,也是皇親,誥封的一品夫人。納蘭性德在世的31年裏,正是納蘭家族鼎盛之時。

 

容若天資早慧,且好學不倦,博通經史,善為詩,尤工於詞。納蘭性德17歲進太學,18歲參加順天府鄉試中舉,19歲會試中式,因患寒疾未能參加殿試。三年後應殿試入對殿廷,數千言立就,條對剴切,書法遒逸,考官大臣無不驚歎,乃中二甲七名進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正五品),後又升為二等侍衛(正四品)、一等侍衛(正三品),直到他31歲去世。

 

他的第一個詞集,取晏幾道《清平樂》中“側帽風前花滿路”之句,名為《側帽詞》,刊行於康熙17(1678),繼而顧貞觀在吳中贈訂時,又引道明禪師答盧行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一語(出自《五燈會元》),更名為《飲水集》。這兩本刻於容若生前的詞集都不見傳本,隻知道《飲水集》收詞不多,僅百餘闋,想來《側帽詞》收錄的數量也不會多很多。納蘭性德過世以後,徐乾學、顧貞觀、嚴繩孫、秦鬆齡等諸人於康熙三十年(1691),輯合他的全部作品,編刻《通誌堂集》20卷,其中詞4卷,共300首。同年,張純修在揚州又有《飲水詩詞集》刊印,其中詞3卷,共303首,排次輿《通誌堂集》相同,增詞4首,減詞1首。這二本中詞之部分皆為顧貞觀親手閱訂,可信度最高。張純修本曾被多次翻印補遺,到光緒6年成為比較完整的《納蘭詞》許增刊本,共收集其詞342首。現存的納蘭詞作,有350首,但據與顧貞觀、高士奇、朱彝尊等人相關的史料看,散失的應該還有不少。

 

容若的詞作,與他同時代的人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清新雋秀,自然超逸(徐乾學);哀感頑豔,得南唐二主之遺。(陳維崧);讀之如名葩美錦,鬱然而新;又太液波澄、明星皎潔。(丁澎);“香豔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其可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聶先)……等等。康熙年間出現家家爭唱飲水詞(曹寅語)的盛況之時,容若不過才二十幾歲,這在中國曆代詞作家中還是相當少見的。

 

張任正在《納蘭性德年譜·自序》裏曾經分析過:“人謂其出於《花間》及小山、稼軒,乃僅以詞學之淵源與功力言之,至其不朽處,固不在於此也。”那麽究竟在於何處? 前人論詞時曾說:真字是詞骨, 情真景真,所作必佳。納蘭詞的魅力,恰恰在於這個字。梁佩蘭在祭納蘭文中描述容若:“黃土如金,唯義是赴,見才必憐,見賢必慕。” 顧貞觀的祭文也說:“其以世味也甚淡,直視勳名如糟粕、勢力如塵埃;其以道義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納蘭性德早登科名,履盛處豐,卻能竭至誠,傾肺腑地結義輸情,周貧濟困,從三百年來一直被文壇傳為佳話的絕域生還吳季子一事,可見端倪。所以張任正隨後解釋:“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為詞,亦正得一真安,此其所以冠一代,排餘子也。”真誠地對待友誼、愛情、人生,是納蘭性德的人格魅力所在,融入他本人“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的文學主張裏,體現在創作之中,就是語言的生動自然,風格的清新脫俗,抒情狀物的別開生麵,傳達出一種獨特的個性和強烈的感染力。

 

作為婉約派的名家,從詞的內容上看,納蘭詞大多是以愛情為題材,超過其作品總數三分之一還多的愛情詞篇,最精彩、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個性。而這些詞篇描繪清新喜悅之情的較少,刻畫沉痛哀淒之心的居多,據此也有人說他是無謂的感傷哀愁,缺少男兒氣象,其實愛情本是文學藝術裏永恒的主題,無情也未必真豪傑,這種評判過於武斷。

 

綜觀前人詞作,大多數吟詠愛情的篇章不是為歌姬舞女,就是為侍妾而作。納蘭性德本性多情善感,他的愛情和婚姻生活,誠然是他創作的一大源泉。而作為一介貴胄公子,嘔心瀝血寫就的“愛情”,卻從來沒有秦樓楚館的逢場作戲,那些十分嚴肅真摯的詞章,很多內容明顯地與其原配妻子盧氏有關。從新婚到小別,從相思到重逢,從相守到死別,其間的婉轉低回,深摯真純,生死不渝,讀來令人蕩氣回腸。特別是盧氏亡故以後,他寫下的一首首悼亡詞,更是堪稱千古絕唱。

 

從他遺留下來的作品的內容看來,這個才情橫溢的貴族公子有過不隻一次戀愛。可惜曆史上有關納蘭性德的直接的原始資料並不多,目前所知道的他的生平事跡,隻是個籠統地、大致的輪廓。有關他的愛情經曆,雖有一些捕風捉影的市井傳言,事實上已經很難查考。

比如蔣瑞藻在《小說考證》引《海漚閑話》:“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鬱結,誓必一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奉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遊泳衣,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一詞,悵然而去。”這是為後人津津樂道的“表妹入宮”故事。然而小說家之言,難免多有杜撰誇張之處,雖不能斷定其純屬虛構,但也不能據此以為真有其事。

 

康熙12年春,納蘭性德因患寒疾不能去參加殿試,失去了科舉製度製度中最好的一次晉升機會,他的心情很是抑鬱。當其時他已年屆婚齡,他的父母,納蘭明珠夫婦遂起意為他娶妻。很可能是一時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合適人選,便先為他納了一名侍妾顏氏,以排遣他的寂寥,也照料他的日常起居。顏氏為人賢淑,納蘭性德的長子富格,就是從她所出。容若與她之間雖然也和睦,卻似乎沒有那種很強烈、很深刻的愛情。在容若去世若幹年後,顏氏與盧氏被並尊為太夫人,以敬其養育之德。

 

滿人婚姻製度,為“一夫一妻一妾”。康熙13年(1674),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嫁入納蘭家,對容若一生影響最為重大的女子從此走進他的生活。盧興祖為官曆任兩廣總督、兵部尚書、督察院右副都禦史,是道地的封疆大吏。納蘭氏與盧氏聯姻可謂門當戶對。據傳盧氏閨名紫薇,生於北京,長於廣州,十餘歲時又回到北京。受南北文化交叉濡染薰陶,她的才情藻逸是可以想見的。葉舒崇在《皇親納臘室盧氏墓誌銘》中描述夫人生而婉,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客禮典。明璫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足證盧氏是個端整大方,善解人意,溫和恭順,受過良好教養的女子。難怪容若新婚之際一見到她,便心馳神往,從此終身不渝: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紫玉釵斜燈影背,紅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詞中起句“十八年來墮世間” ,化用李商隱《曼倩辭》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夢歸碧桃閑。”的現成句子,不僅因為是年盧氏正好年方18歲,其典出於《仙吏傳·東方朔傳》。故事說的是,東方朔臨死時對人說,天底下隻有太王公是知道我的。他死了以後,漢武帝便招太王公來問:“爾知東方朔乎?”那太王公否認,說他隻善於觀星曆,並不知道東方朔何許人。武帝又問他,天上的星星都在吧?太王公回答道:“諸星俱在,獨不見歲星18年,今複見矣。”如此漢武帝才知道,原來在他身邊出謀劃策18年的東方朔是歲星臨凡。第二句裏的“吹花”,其實就是“吹葉”,即用樹葉吹出音調來;“嚼蕊”是嚼花蕊,使口中帶有香氣;“冰弦”則是冰蠶絲做的琴弦,《太真外傳》裏曾經記載過開元中,中官白季貞從四川帶回來一把琵琶獻給楊貴妃,其弦乃“拘彌國所貢綠冰蠶絲”。盧氏雖“素未工詩”,卻頗擅長於彈奏,容若後來的悼亡詞中也有“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清平樂》)的詞句。

 

容若在這裏並沒有用他的生花妙筆去寫盧氏的相貌、外表、衣著,而是通過對她的幾個動作的捕捉,描繪出一個嬌憨可愛,溫柔率真的形象來。就詞的創作而言,這正是容若駕馭文字的成熟之處,巧妙攝取,靈活組接,不落俗套,而情意款款,單單從這兩句就不難看出他當時對風姿綽約、秀外慧中的盧氏是何等憐愛激賞:本來這樣的女子隻應天上才有啊,如今居然到了人間,居然在他麵前“吹花嚼蕊弄冰弦”!於是他一時間驚喜交集,燈下邊打量著她,話也說不出來, 隻能“相看好處卻無言”了。

 

從後來容若追憶盧氏的詞中不止一次用到“知己”這個詞,不難看出他們夫妻不僅情相投,意也相合,在那樣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製度裏,真是異數,真是難遇難求的緣分。容若沉浸在幸福裏,書寫婚後生活的詞篇雖然不多,也留下了“並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的浪漫;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的纏綿;以及自把紅窗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的溫柔……活畫出兩個人如膠似漆、風月無邊的燕爾之悅。二人在幾近完美的家庭環境之中,豐裕的物質基礎之上,沒有塵世的幹擾,沒有俗務的繁瑣,體驗著,經曆著一種純粹的,更接近其本質意義的愛情。

 

康熙15年(1676)中,納蘭性德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之後,作為既有文才又有武功的八旗貴胄子弟,加上與康熙皇帝沾親帶故,他頗得皇帝的寵信。從此,他不僅要職夜金階,還必須伴駕巡視,到京畿、塞北、關東、山西、甚至江南,一邊善盡扈從之責,一邊在皇帝詩興大發時完成應製之作。這種走南闖北,鞍前馬後的侍衛生涯,相當枯燥乏味,他不但沒有機會一展“盡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雄心壯誌,反而添上一重惴惴有臨履之憂的心理負擔。更何況關山重重,路途迢迢,令留戀家園、珍惜家庭生活的多情詞人倍增苦悶無奈。

 

容若在行役途中寫下的思家之作,對象不是盛唐詩人筆下泛指的征夫思婦,而是他的妻室家人,於是他表述的情感更為專注而熱烈。從伴我蕭蕭惟代馬,笑人寂寂有牽牛的黯然神傷;到遙想碧窗紅燭畔,玉纖時為數歸程的牽掛惦念;到“記得當時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的回憶心痛;再到“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嫋秋情緒”的寂寞愁苦——這樣銷魂蝕骨的相思,徘徊往複,一方麵是詞人對現實軍旅生活強烈不滿,雄心銷盡,失去了立功立德興趣的心情寫照,另一方麵,也表現出他在精神上對與盧氏相知相惜、如魚得水的和美生活,深深的眷戀和依賴


然而自古良緣天妒,好景難長。康熙16年(16775月中,盧氏生下容若次子富爾敦。因產後受風引起並發症,纏綿病榻,半個多月之後撒手人寰,
香消玉隕,年僅22歲。容若和她如此完美無瑕的婚姻隻持續了短短的三年,從此“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荷葉杯》),他的世界幾乎因此而徹底摧毀。天人永隔的痛苦,恩愛不到頭的憾恨,字字句句,化成容若筆下最膾炙人口,最酣暢淋漓,也最哀懇淒怨的悼亡詞。

 

悼亡詞在曆史上浩瀚的詩詞典籍中為數不多。悼亡詩裏比較有名的,僅有潘嶽、元稹、李商隱等寫的幾首,悼亡詞則更少,可以舉出的似乎僅有蘇軾的《江城子》和賀鑄的《半死桐》。而容若留給後人的350首詞裏,愛情詞占了141首,其中被專家研究認定的悼亡詞多達30餘首。且不論那些雖無悼亡之辭,實是悼亡之意的詞篇,單是他自己在詞牌下麵明確寫有悼亡標題的,就有7首:《青衫濕遍·悼亡》、《青衫濕·悼亡》、《沁園春·代悼亡》、《沁園春·丁巳重陽前三日……覺後感賦。》、《於中好·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南鄉子·為亡婦題照》、《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容若的悼亡詞數量既多,質量也高。其淒清幽怨,纏綿悱惻,淒麗欲絕,賦予了悼亡題材豐富的情感內涵和全新的藝術生命。所以嚴迪昌在《清詞史》中會有如下評論:“納蘭的悼亡詞不僅開拓了容量,更主要的是赤誠淳厚,情真意摯,幾乎將一顆哀慟追懷、無盡依戀的心活潑潑地吐露到了紙上。所以是繼蘇軾之後在詞的領域內這一題材作品最稱卓特的一家。”

 

賀鑄的悼亡詞,詞牌叫做“半死桐”,其實就是《鷓鴣天》。《白香詞譜》中關於鷓鴣天這個詞牌的別名,有思佳客、於中好、思越人、千葉蓮等等,唯獨沒有這個“半死桐”。漢人枚乘在《七發》中曾有記載:“龍門有桐,其根半死半生,以之為琴,聲為天下至悲。”又據晉人崔豹的《古今注》記載:“合歡樹,似梧桐,枝葉繁,互相交流。”由此可知,所謂“半死桐”者,喪偶之至哀至悲也。賀鑄痛失愛妻趙夫人,硬生生地把個《鷓鴣天》改成了《半死桐》。無獨有偶,納蘭第一次寫悼亡詞,竟也和賀鑄一樣,自己新創了一個詞牌《青衫濕遍》,詞牌名本身已是那段日子裏,他天天淚濕衫袖的真實寫照。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缸。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濕遍·悼亡》

 

這闋長調寫於盧氏病故之後不久。容若夜處空房,半月前盧氏扶病為新生的嬰兒裁剪衣服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剪刀都還好好地放在原來的地方,可是他已經再也見不到她了。觸景傷情,睹物思人之際,容若字字血、聲聲淚,寫下了這一首悼亡詞的千古絕唱。從她作女紅開始,想到她生前膽小怯弱,不敢獨自待在空房之內,而今,她身處冰涼幽冷的重泉之下,豈不是更加孤寂害怕?他但願她的魂魄認識回家的道路,恨不得將自己的眼淚攪入祭祀的椒酒,把她從長眠之中喚醒。繼而又惟恐害得她九泉之下不能安心,覺得應該多少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然而又怎禁得寸寸柔腸都斷的刻骨悲傷?

 

納蘭性德生長在綺羅叢中,溫柔鄉裏,生活圈子相對比較狹窄,視野也不夠開闊,性格上十分纖細善感,而脆弱。鍾鳴鼎食的身世與落拓無羈的性格,功名輕取的瀟灑與官場傾軋的汙濁,超逸脫俗的秉賦與金階玉堂的沉悶,構成重重無法自解的矛盾,使他內心深處積鬱著一層難以言狀的隱怨深悲。與盧氏的情意和諧,本是他生活中一線明媚的陽光,一泓澄澈的清流。她的早逝,對於他無疑於雪上加霜。從此,隻有23的納蘭性德,詞風隨之一變,所謂“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猶深”,幾乎是無詞不淚: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雙調望江南·宿雙林寺禪院有感》之一

 

盧氏去世後,直到康熙177月才葬於皂莢屯納蘭祖墳,其間靈柩暫厝於雙林禪院一年有餘。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記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裏溝,初建於萬曆四年。而《北京名勝古跡詞典》中記載的雙林寺,卻位於門頭溝區清水鄉上清水村西北山坡。也有學者根據容若的另一首明顯寫於佛寺的《青衫濕·悼亡》中,“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的句子,認為盧氏厝柩之處離納蘭府第近在咫尺,應該是什刹海附近的納蘭式家廟龍華寺。且不管盧氏的靈柩究竟停放在何處,容若在這一年多時間裏,不時入寺守靈是不爭的事實。他在雙林寺裏寫下的悼亡詞,除了《雙調望江南·宿雙林寺禪院有感》兩闋之外,還有《尋芳草·蕭寺記夢》、《青衫濕·悼亡》和《清平樂·麝煙深漾》。

 

根據這闋《雙調望江南》詞中淅瀝暗飄金井葉的句子,可以推斷出此詞應當作於康熙16年秋天,盧氏已經過世好幾個月了。結句中的“薄福”是薄福之人,是作者的自稱;“傾城”當然是指盧氏,中間那一個“薦”字,原意是指祭祀時的犧牲,《左傳·隱公三年》謂:“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在這裏容若把名詞翻作了動詞用。她的確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可事實竟是如此殘忍冷酷地擺在他麵前。風疏雨驟,草木搖落地秋日黃昏,他眼裏看見的都是蕭索零落,耳邊聽到的惟有淒冷清涼,隻覺得了無生趣,恨不能把自己放在祭壇上,相隨她於地下。

 

失去盧氏最初一段時間裏,容若真是萬念俱灰,痛不欲生。這種情緒在他同時期的其他詞作中也曾經出現過:“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虞美人》)但容若同時也是一個孝子。據相關的史料記載,他對明珠十分孝順。高堂在上,弱子在下,他其實連隨她而去的自由都沒有,他隻得銜著憾恨,獨自活在沉重的哀思裏,身不自由而情自由,身越不自由,情越放縱而千回百折。他日夜追想往事的甜蜜,懷念盧氏的美好,甚至痛悔自己在盧氏生前對她,對那種幸福美滿的生活不夠珍惜: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自古情詞主張高貴婉轉,忌淺露,這闋詞的遣詞造句卻很淺白,完全不事雕琢。起句就“淚咽卻無聲”,一個含悲忍淚,對著愛妻的遺像反複端詳,哀傷欲絕的形象躍然紙上。到“更更”這兩個字,他輾轉不眠,一分一秒慢慢挨過寂寂長夜的情景已是鮮活實在得“令人不忍卒讀”(顧貞觀語)。他毫不掩飾,毫不矯情,滿腹苦水隻要一傾而盡,根本不留回旋的餘地。這樣的直白,並不讓人覺得淺薄,如同民歌裏“上邪!我欲與君長相思”也不會讓人覺得粗俗一樣,淺語深致,這“深”源於“真”,而“真”發乎“心”,因而動人心魄。

 

1961年發現的納蘭致好友張純修的手簡中寫道:“亡婦靈柩決於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別如雨,此後但以濁酒澆墳土,灑酸淚以當一麵耳。嗟夫悲矣!” 盧氏落葬以後,容若的心情並沒有平複的跡象。盡管明知道如今是“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了,他腦海裏那個“吹花嚼蕊弄冰弦”的嬌憨形象就是不能磨滅,“賭書消得潑茶香”之類的往事細節就是不肯淡漠。他不僅在盧氏的生日,忌辰懷念她,事實上無論身在何方,醒時夢裏,他都沒有停止過對盧氏的哀吟挽唱。晨鍾暮鼓,衰草高梧,缺月零風,空階夜雨,眼前風物無一不能引發他的相思之感,引發他對世間萬物終將消逝的悲愁。他對盧氏的哀悼,也“越瑣屑,越見真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此詞上片寫柳的形態,下片寫人的淒楚心境,借寒柳在“層冰積雪”摧殘下憔悴乏力的狀態寫處在相思痛苦中的孤寂淒涼,自然渾脫,意境天成。睹物思人而物是人非,其中的柔腸九轉,淒然欲絕,與納蘭其他大量的雖無明白注釋,卻顯然是為盧氏而賦的悼亡之作,風格是一致的: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於中好》);“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山花子》)滿地梨花似去年,卻多了廉纖雨(《秋千索·淥水亭春望》)等等。

 

容若之所以能寫出這樣的詞章,與他精通音律、擅長書畫有直接的聯係。個人的藝術修養使他善於選取、提煉、捕捉景物的色彩和形態變化,以此表現其內心的情緒。抑鬱、凝重和哀痛是納蘭悼亡詞的感情基調。他把對現實,對人生的遺憾、失望、哀傷和悲痛全部融入筆端,詞中的物象總是繚繞彌漫著一片凝重的、冥蒙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傷感意緒。

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詞,是他祭奠在妻子靈前一瓣又一瓣的心香,苦就苦了,痛就痛了,拗不過命運,他從來沒有怨言,隻是無奈。本來這種無奈的,深切的悲哀寫到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無窮無盡的地步,已經到了極致,容若的感情卻沒有停留在追憶之中,而是把它推向了更高一層的理想境界,那就是希望愛情得到永生。

 

既然今生不能白頭偕老的結局已經是不可逆轉,他就把希望寄托到來世: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荷葉杯》)、“隻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采桑子》)、“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減字木蘭花》)、“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荷葉杯》)……此生己矣,他反反複複地強調要和盧氏再結來生緣的願望。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

 

上片寫天上,辛苦最憐四字領起,以月的圓少缺多,寫人世間的聚少離多,寫自己感情的缺失與孤獨,字字寫景而處處有情容若在盧氏去世三個多月以後,曾夢見過她,醒來後寫下一首《沁園春》詞,詞首有自序:“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記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那“若似”二句便由此而來。詞的下片筆鋒一轉,鏡頭拉回到人間, 慨歎紅顏薄命,物是人非。燕子腳下的那一個“軟”字,不僅寫活了小燕子的輕盈嬌俏,也牽引出絲簾之下,此間曾經有過的旖旎畫麵來了。然後在追憶裏深吸一口氣,他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這個結句是那樣地沉重,又是那樣地真摯。盡管斯人已杳,那始終熱烈深沉的感情就是不甘心,就是不肯放棄,既然淚已盡,心已死,而此愁此恨不能休止,倒不如索性化去,和她一起變作一雙蝴蝶——雙棲蝶”的意象在這闋一片清白素淡的詞裏,顯得格外絢爛美麗,驚心動魄,這種一定要用心去感動天的執迷不醒的癡情,使得容若的詞作在淒婉當中燃燒出一種火一般炙烈的感人力量來。


都說時間是治療心靈創痛的良藥,無論多麽慘切的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淡漠,這種說法顯然並不適用於納蘭性德。到康熙19年五月,盧氏亡故三年的忌日,他還在戀戀地問: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當時明珠夫婦已經在為他計議續弦的事了,以他的家世背景,才學人品,找什麽樣的女子沒有?可是他兀自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盧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沒有人可以取代,如果他心中對愛情還有憧憬,還有盼望,那也就隻是在夢裏和盧氏的魂來神往。

 

容若大約在康熙1920年間,續娶了官氏,還有顏氏為側。他和官氏的感情也還不錯,有一闋《青玉案·宿烏龍江》上片說:東風卷地飄榆莢,才過了、連天雪。料得香閨香正徹,那知此夜,烏龍江上,獨對初三月。這是他在康熙21年春夏扈從東巡之作。烏龍江,即鬆花江,指當時康熙駐蹕的大烏剌虞村,地點在雞林(今吉林市)下遊八十裏。此外他扈駕遼東、五台山、江南一帶巡視及赴梭龍偵察的行役途中所寫的一些思家的作品,顯然是為官氏和顏氏而作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