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草:金蓮三寸臨無地--奶奶的故事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5-09-29 08:48:22

金蓮三寸臨無地
-- 奶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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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個舊式女子,有一對標準的三寸金蓮。每天的操勞完畢,她會倒上一盆熱水,泡著那雙捂得蒼白的小腳。我幫奶奶揉搓著,小腳軟綿綿地好像沒有骨頭,有時腳尖腳跟還會有些磨破的地方,讓奶奶疼得直皺眉頭。我幫奶奶抹上一點兩分錢一盒的蛤蜊油,再看著她用長長的裹腳布把腳纏好。一天,我調皮好奇,踮著腳把奶奶洗晾在繩子上的裹腳布拿下來,也坐在小凳子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纏起來,再把兩隻小腳翹起來搖晃著,“奶奶奶奶,我也纏小腳。”

奶奶又好氣又好笑,抓住裹腳布稍微用點兒力氣拉了一下,我就已經疼得大叫了起來。“傻妮子,這雙小腳差點兒送了我的命,那時候是沒辦法。你倒是有福不會享,還想遭這個罪!”

奶奶是個嬌生慣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小時候除了讀書識字做女紅,自然也按照舊習俗,咬牙忍痛,硬纏出來個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一步挪不了三指,綽約風韻加上奶奶的美貌,倒也迷人。可是嫁了個在城裏教書的丈夫,家裏地裏百事不問,奶奶隻好收起作小姐的嬌羞,潑潑辣辣地相夫教子管起家來,這三寸金蓮可就不再是炫耀的本錢,而成了痛苦的根源。

那幾年日本鬼子掃蕩的時候,上頭有飛機狂轟濫炸,後麵有二鬼子燒殺掠搶。奶奶拖著幼小的兒女們跑反,兩隻小腳前後倒換著就是跑不動,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才躲進高粱地裏,可是家裏的財物卻損失慘重。從此,奶奶一提到鬼子就怒火中燒,雖然自己無能為力,卻教育孩子們為國為家抗擊日寇。她的大兒子在大學裏參加了抗日活動,二兒子幹脆上了軍校,躍馬從戎。有一年碰巧,兄弟倆一起回家探望,一個文儒雅爾,一個雄姿英發,文武雙全,門楣生輝。鄉鄰們紛紛道賀,奶奶也以為養子有成,晚年可靠,心花怒放。



可是奶奶並沒有靠著兒子們享上福,反而又得照顧孫子輩。反右的時候,爺爺入了另冊,奶奶就搬來和我們一起過日子。趕上那幾年困難時期,父母親不在一起工作,母親每周最多隻能回家一次。我們兄妹幾個,大的不過十二三,小的才三、四歲,就象一群小雞雛,整天圍著奶奶轉,一有了事情,幾張嘴就一起大哭小鬧地叫“奶奶”。奶奶先是帶著我們挖野菜,教我們認哪些野菜可以吃,薺菜是上品,麵條菜尚可,灰灰菜次之,馬齒莧最難吃。野菜挖完了,院子裏的一塊空地就成了大家開荒種菜的用武之處。奶奶也種了些最容易生長的莧菜、白菜、胡蘿卜,還有一棵大茴香。她拖著三寸金蓮,顫顫微微地給菜地鬆土施肥澆水。萬幸,那幾年風調雨順,這些菜幫上了大忙。一鍋稀飯裏看不見多少米粒,全靠紅紅綠綠的菜葉子支撐門麵。蒸出來的包子,隻有薄薄的一層麵皮,一點兒油水都沒有,鼓鼓囊囊的全是菜。

雖然有奶奶巧手調理,這樣的飯食,卻怎麽樣也吃不飽。每到吃飯的時候奶奶就發愁,這麽多張嘴怎麽能喂過來。一次吃飯時,大家都盯著白麵饅頭,饞涎欲滴。奶奶給哥哥們每人一個饅頭,卻隻給了我半個。我餓呀,氣她偏心,大哭起來。奶奶說,你小,定量少。我居然拉著她去司務長那裏去查看我的糧食定量。奶奶挪著兩隻小腳被我拉得跟頭流星,司務長被我鬧得哭笑不得。既然我和哥哥們一樣的定量,一向按理辦事的奶奶也就給我一個饅頭,可是,沒心眼兒的我卻沒想到,奶奶就沒有饅頭吃了。幾年下來,奶奶把好吃的都給了兒孫們,自己長期營養不良,臉和腿都開始浮腫。好在天不絕人,危機總算過去了,奶奶的身體才恢複過來。

奶奶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作飯收拾房間,還給我們做衣服,做鞋子,尤其是她自己的三寸金蓮,隻有自己做鞋穿。她常常拉著我給她打下手,教我針線活兒。她打袼褙,教我拆破衣服,一塊塊地拚在一起,再用漿糊黏起來曬幹。她撚麻線,教我分麻潤水,一縷縷地撚成線。她納鞋底,教我穿針紉線。我覺得奶奶的手好靈巧,真象有點石成金之術,能把那些破衣亂麻都變成了美觀耐用之物。

奶奶閑暇的時候,唯一的享受就是抽水煙。她有一把黃銅水煙袋,一尺多高,一個裝水的壺用來作煙的過濾器,水壺邊的小孔裏插著一根紙媒子,底座上有一個裝煙絲的小抽屜。她把水煙袋捧在手裏,從抽屜裏掏出一撮煙絲按在煙鬥上,拿起紙媒子“噗”地一下吹起火頭,點完煙了再輕輕一抖,把明火熄滅,眯縫著眼睛呼嚕呼嚕地吞雲吐霧。我喜歡坐在一旁,一邊聞著煙味,一邊替她用草紙卷紙媒子。這可是個技術活,卷得鬆很快就燒完了,卷得緊又留不住火,隻有卷得好的紙媒子,才會閃著淡淡的暗火,持續使用很長時間。那年頭,火柴可是貴重物品,不能隨便浪費的。我看奶奶一吹一抖的瀟灑樣子,忍不住拿著卷好的紙媒子模仿,奶奶見我的傻模樣,笑著把長長的煙筒轉過來遞給我,我猛一下卻吸了滿滿一口煙水,又苦又澀,嗆在嗓子裏,忍不住哇地一下全吐了出來,連聲怪叫,奶奶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因為三寸金蓮走路困難,奶奶不愛出門,很少和人交往,隻偶爾和我們家隔壁的蕾婆婆和樓下的梅奶奶聊聊天。那倆老太太也是小腳,雖然家鄉不同,說起話來南腔北調,她們還聊得挺熱和。梅奶奶的女婿是個起義的國民黨副軍長,女兒好像是他的第三房姨太太,現在別的太太都不見了,隻剩下她跟著副軍長一起過日子。她們從前使喚傭人習慣了,不會燒爐子做飯。奶奶時常會差我給她們送瓶開水,一點小菜,幫著點點爐子什麽的。

這個三姨太喜歡化妝,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的衣服也花花哨哨,在那個年代看來實在太奇怪,孩子們背地裏都叫她三妖精。可是奶奶從來不許我這麽叫她,說她也是個好人。奶奶告訴我,有一年發大水,大院裏募捐衣服和錢糧往災區送。汽車走的時候,她也失蹤了,大家急得到處找,還報了警,幾天以後她卻自己回來了。原來她見募捐的義工不夠,忙不過來,連想都沒想就爬上大卡車,跟著他們一起去了災區。奶奶說,看人要看人的心地好壞,管人家穿戴打扮幹什麽。

突然有一天,隔壁的蕾婆婆走了,我聽說她是地主成分,必須回原籍居住。蕾媽媽舍不得母親離開,怎麽也想不通,緊跟著就上吊自殺了。聽說她是在窗戶的鐵欄杆上拴的繩子,大人們說,那欄杆還沒有她高,要不是一心想死,怎麽也吊不住呀。那個窗口是我每天上下樓的必經之地,聽人說著吊死鬼的故事,心裏有說不出的恐懼。我想找奶奶壯壯膽子,可是奶奶也嚇得渾身哆嗦。

沒兩天,奶奶也搬走了,一個人住在幾裏外的一個居民區。我不明白為什麽,不願意讓奶奶走,可是媽媽說,四清運動來了,奶奶是地主成分,不能住在學校的大院裏。我怎麽也沒法把勤勞能幹又心地善良的奶奶和書上描寫的那些凶惡殘暴的地主婆聯係起來。

記得那年全國大選,奶奶非常高興,拉著我去拿選民證。她娘家姓李,發證的人隨手填了個李氏。奶奶卻很認真,一定要他把自己的名字正正規規地寫上去,我才知道,奶奶原來有個很英氣的名字。投票回來以後,她把那張選民證很珍貴地保存了起來,為她和大家一樣是個有選舉權利的共和國公民而自豪。可是,她怎麽也想不到,一個公民連和兒孫們在一起居住的權利都沒有。

以後,我隻能抽空去看望奶奶,在那個居民區裏轉幾條小巷,才能找到奶奶那個直不起腰,隻能放下一床一桌的小屋子。奶奶見到我,就高興地給我做飯吃。她挪著小腳去附近的市場上買把韭菜,一兩個雞蛋,有時再加上一根油條,還留幾分錢給我買豆豆糖。奶奶和麵,我幫著摘韭菜,攤雞蛋皮,一起剁碎了包餃子。奶奶捧著水煙袋,看著我狼吞虎咽,笑話我不懂斯文,沒個女孩子的樣子。

奶奶還看著我的頭發歎氣。奶奶手巧,以前她給我們姐妹們梳頭常常換樣子。一會兒編成三花,一會兒編成五花,今天梳成個圓圈,明天紮起個楸楸,後天又盤在頭上,逢年過節還係上各種各樣的彩色發帶。有一次奶奶給我梳了滿頭的小辮子,象個新疆小姑娘,好多小朋友們圍著我看稀罕,很讓我驕傲了一回。現在奶奶不在了,我總也紮不好辮子,頭發總是亂蓬蓬的。

倒是奶奶的頭發變了,雖然還是那個發型,規規矩矩地向後挽成一個髻,插一根發簪子再套上發網,可是那烏黑油亮的頭發已經開始霜色斑駁了。奶奶整潔慣了,頭發從來都梳的整整齊齊,有時還會抿上點兒頭油。那幾年困難的時候,什麽都買不到,奶奶的頭油沒了來源。大院裏有人刨木頭蓋房子,奶奶還專門支使我去要了幾片刨花,泡了刨花水當頭油用,好長時間,她的頭上都飄著那股樹木的清香。

有一回,我想梳個象她那樣的發髻,奶奶不但沒答應,還笑話我說,小妮子不知道害羞,那是你長大嫁人以後才能梳的,我歪著小腦袋想了半天也沒明白什麽是嫁人。不過,人生有序,應該守規矩講道理,這是奶奶為人的準則。她不光是老派的裝束,也是老派的思想。我們從小奶奶就教了很多規矩,坐要有坐像,站要有站像,吃飯也要有個吃像。我們在外邊和人起了爭紛,她也要問清楚是非曲直,誰有道理,從來不是無故地袒護自家孩子。


奶奶本以為,雖然一個人孤伶伶的,可總還能經常見到爸爸和我們,也就可以這樣地過下去了。沒想到隻有兩年,文革開始了。先是樓下的副軍長被批判了,他的三姨太也被人拉了去陪鬥,脖子上還掛了兩隻破鞋。她不能忍受這種屈辱,當晚就在關押她的房子裏上吊死了,滿臉青紫,舌頭伸出來老長,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也沒有暝目。我嚇得晚上不敢睡覺,卻聽到爸爸媽媽小聲地商量,又運動了,紅衛兵到處抄家,奶奶已經沒法在城裏住了。四清運動的時候就有規定要她回原籍,好不容易有媽媽的學生幫忙,偷著把房子租給了奶奶。現在這個學生很害怕,萬一有人知道了奶奶的身份,一定會出事,還會牽連到他,他希望奶奶盡快搬走。

搬走,去哪兒? 奶奶曾經有房有地。我的太爺帶過頂子,穿過補服,為官清正,為人善良,曾經把一大塊田地買下來分給過無地的窮人,在當地很得民心。受他的影響,他的大兒子參加過同盟會,曾帶著一支國民軍參加過北伐。爺爺受他的父親和大哥的影響,也參加過早期國民黨的活動,還有個小小的官職。奶奶從小知書達理,接人待物都講究禮節,遇事也愛講個道理,既不仗勢欺人,也不膽小怕事。

爺爺雖然行四,可後來家裏隻有老三和他兄弟倆。那年兄弟們鬧分家,三爺爺生性驕橫,又被太奶奶寵縱壞了,行事很霸道。他欺負弟弟家沒人管事,財產分的不公平。奶奶恨人淩強欺弱,辦事不公,明知自己勢單力薄,還是挪著三寸金蓮去說理。據說是為了一盤加工糧食的磨,本來應該是奶奶的,可是三爺爺霸住不給,奶奶一怒之下帶人摘了他家的大門。後來,三爺爺又找機會侵占奶奶的土地,讓長工把一片樹林子犁了種莊稼。奶奶知道了以後,跑到地裏和他理論,硬是要他拔了莊稼,退田還林才算了事。

可是奶奶從不欺負弱者,她與人為善,對長短工和丫環傭人都很和氣,也時常周濟村裏的窮人,和鄉鄰們關係很好。爺爺教書不管家,大家都盡心盡力地幫助奶奶,家裏地裏管理得井井有條。有個叫老海的長工在家裏的時間久了,和奶奶的丫環有了感情,奶奶就做主給了他們房子和錢財辦了喜事,相處得就象一家人。

土改時,家裏落下個地主成分。爺爺因為有民主思想,曾經利用自己的身份掩護過很多革命幹部,被劃成了開明士紳,沒有受到鬥爭。可是他的哥哥卻因為驕縱蠻橫,得罪了鄉鄰,在鬥地主的大會上,有人指責他為富不仁,是劣紳惡霸,大家拳頭一舉,口號一喊,他就這樣丟掉了性命。村裏的人說,龍生九種,一家倆兄弟,兩個脾性,兩種結局。

我的父母親因為思想激進受到國民黨追捕,在大學即將畢業時就逃到了解放區,土改的時候恰好隨軍南下到了家鄉。媽媽第一次見到奶奶就動員她放棄財產,奶奶深明大局,二話沒說。我的一個小叔叔剛剛十五歲,奶奶讓他跟著我媽媽到了部隊,她自己帶著另外幾個未成年的孩子進城去找爺爺,隻帶了幾件隨身用品。地契房屋財產全都留給了農會,金銀首飾一件也沒拿。隻是因為奶奶有煙癮,那個水煙袋隨身帶著,成了唯一值錢的東西。

幾年以後,爺爺那種清高耿直的文人性格和當過國民黨小官的前科,很自然使他從民主人士變成了右派份子,人進了監獄,住房也被沒收,奶奶不得不來到我們家住。爺爺很快就故去了,可詳細情況就連奶奶也不清楚,有人說是餓,有人說是病,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想不開,跳進了滾滾長河。隻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奶奶現在無家可歸。


奶奶一輩子生育了五兒兩女,除了我的大姑姑早夭,一個叔叔也在反右中死於非命,當時還有四兒一女,可是每個人都有難言之苦,誰也無法收留地主母親。奶奶就象被逼到了懸崖峭壁之端,下臨無地,她的金蓮隻有三寸,不能再小,卻仍然無立足之處!以奶奶一貫的性格,真想找個地方說理,可是在那紅色颶風裏,什麽東西叫理?多少達官顯貴們都得忍氣吞聲,何況奶奶一個帶著地主帽子的弱女子。

正在病中的爸爸無可奈何,試著寫了封信給那村的隊長老海。沒想到老海立即回信,一口答應照顧奶奶。他說,俺村裏誰不知道老太太是個好人,積德行善,從沒做過壞事,什麽地主不地主的,俺不管這些。奶奶看到信,老淚縱橫,這年頭上居然還有知恩報德懂得善惡,不管階級隻講人性的人。她當即下了決心,立刻回原籍。

那晚月朗星稀,我去接奶奶。我高興地連蹦帶跳,奶奶卻躲躲閃閃,一進大院就拿著頭巾遮住臉,見到人就急忙回避,專揀黑影裏走。到了家,媽媽把孩子們轟出去,讓奶奶和躺在病床上的爸爸說話。我好奇地躲在外屋,隻聽到他們的嗚咽聲。奶奶不敢久留,戀戀不舍地和爸爸告別,一手扶著我的肩膀,一手擦著眼淚,慢慢地挪著小腳,一步三回頭。淒涼的月光下,我看見奶奶蒼白的頭發蓬亂著,發髻也鬆散了,不但沒了往日的整潔,也沒了往日的精神。我沒想到,那居然是爸爸和奶奶的決別,也是我和奶奶的最後一麵。

奶奶走後,我找到了她的水煙袋,黃澄澄的發亮,旁邊還刻著些花紋,據說是祖上留下的。媽媽說沒用了,留著惹事,我就送到了廢品收購站。幾天以後,紅衛兵就來抄家,我慶幸媽媽英明,奶奶的東西總算換回來幾塊糖果!

奶奶走了,很快就聽說她得了癌症,晚期無治。爸爸身為長子,理當去送行,可他那時正被隔離審查,脫身無術,奶奶的喪事是老海一手操辦的。有個雇農出身的隊長作主按照老規矩辦事,奶奶總算入土為安,葬在她曾經擁有過的土地上。如今雖然不知墳在何處,荒草幾何,可還是比屍骨無存的爺爺要幸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