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采訪外祖母

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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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放學回家，沒有象往常那樣，先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走到我跟前，問：“媽媽，我可不可以打電話采訪姥姥？”
“采訪姥姥，什麽事兒啊？” 我問道。
“曆史課有作業，讓采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幸存著，我想讓姥姥講講日本侵略中國的事.” 兒子說.
“可以。”我回答。

我從小就聽媽媽說，她很小的時候, 父親就被日本人平白無辜地用刺刀挑了胸膛。兒子也聽我說起過這些事情，所以這次他決定采訪姥姥。

按照作業要求，采訪要現場錄音，為了讓七十多歲的母親不至於在地球另一端的電話機前亂了陣腳，我預先打了電話，說明了意向，又讓兒子列出了一串問題，以便有條理地提問。

第二天，錄音機，筆記本，一切準備就緒。兒子的漢語達不到采訪水平，由老公做同聲翻譯。我們圍在電話前，老公清了清嗓子，神情嚴肅地撥通了中國的電話。


母親已經在電話那邊等待。這麵啟動錄音機，開始提問：


1.        日本入侵中國是哪一年？那時候你有多大年齡？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從東北入侵中國，那時候我四歲。一九三九年我六歲時，日本人占領了我們那裏。


2.        你當時住在哪裏？生活的怎樣？

住在老家河北農村。本來生活的挺平穩，日本人來了就不行了。


3.        你親眼見過和日本人打仗嗎？

見過。八歲那年，我父親帶著大姐跑出去躲了起來。母親腳小，我和二姐年齡小，都跑不動，就留在家裏。那一天八路軍在村子裏，日本人知道了，就包圍了村子，雙方打了起來。八路軍就在我們家隔壁，他們把槍從牆眼兒裏伸出去和日本人打。子彈飛在我家房沿上，我二姐嚇得直哆嗦。那一仗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八路軍打勝了，打死了五個日本人。


4.        當時村裏人知道日本人要來嗎？

不知道，是突然襲擊。中間停戰時，母親說八路軍還沒有吃飯，就讓我從院子的牆洞過去給他們送飯。我端著饃饃和鹹菜剛要鑽過去，八路軍就說：“危險！危險！小孩別過來！”我隻好又端著飯回來了。


5.        爸爸媽媽告訴我，日本人在中國犯下了許多罪行，你能說說嗎？

日本人害中國人，突然掃蕩，進了村就燒光，殺光，搶光。我們家就被燒了四次，片瓦不留。衣服破了，找不到一根針線去縫。年輕的、能跑得動的，都跑了，剩下老弱病殘讓他們折騰，壓杠子，灌涼水，活埋。抓的人都整死了，沒有活下來的。

日本人進了村子，見了年輕婦女就奸汙。我有一個叔伯嫂子，剛結婚兩天，我嬸子（她婆婆）就在她臉上摸灰，頭上梳一個大纂。日本人還是認出她是年輕媳婦，就要拉她。我嬸子說“她是傻子，是傻Y頭”，才攔了下來。

村裏人一聽說來了日本人就跑。我父親是教書先生，跑得慢了點，半路上被日本人截住，用刺刀挑了肚子殺了。我叔伯嫂子懷孕跑到草地上生了孩子，抱起孩子又跑，從此得了病，不久就死了。


6.        家裏死了這麽多人，大家是怎樣度過來的？

沒有辦法，隻是哭。房子燒光了，就找了一間草房子住下。後來，我母親把眼睛哭瞎了。

日本人進村把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不值錢的象雞鴨，衣服，家具等等，都讓漢奸拿走了。老百姓白天不敢種地，都是晚上種地，摸黑收割。


7.        聽說漢奸做了很多壞事,他們都幹了什麽事？

漢奸把人轟到街上，讓交出八路軍，他們知道誰是村幹部，抓了人，灌涼水，壓杠子，活剝人皮，活埋，都是他們動手幹的，比日本人還壞。

          
8.        那時候每天的生活怎樣？有吃的，住的嗎？

哪裏有吃的。他們怕八路軍藏在地裏，把種的高梁，玉米都砍了。老百姓隻能吃野菜和糠，沒有衣服穿。日本人不僅來搶，還要讓交糧食，交錢。

後來，日本人又修了崗樓，把老百姓逼得沒處可跑，就挖地道藏身，我們家門前就有地道口。遊擊隊利用地道打日本。日本人發現了地道口，就往裏熏煙，灌水，把人熏死淹死在裏麵。


9.        那段時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麽？你知道是發生了戰爭嗎？

就知道害怕。每天早上醒了，不敢出門，不敢大聲說話。在門上抹上油，開門時就不出聲。一聽到動靜，哪怕是小孩的跑步聲，就知道是日本人來了。老百姓一聽說來日本就馬上肚子疼，想上廁所。我和母親跑不了，見的日本人最多了，嚇得要命。

那時候不知道什麽是戰爭，隻聽說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了，中國成了亡國奴了，日本人一來嚇得就跑。


10.        你親眼見到過上酷刑的嗎？

我親眼看見的很多。


11.        你能舉一兩個例子嗎？

日本人包圍了村子，把沒有跑的人都趕到村子裏，跪下，說出誰是八路軍，若不說，揪出來就吊在樹上，灌涼水，壓杠子，然後活埋。活埋時把人頭留出來，然後用碌碡壓過去，都是我親眼看見的。（注：碌碡：圓柱形大石頭，用來壓麥場或穀場。）

有一次過年，大年初一，餃子煮在鍋裏還沒有熟，就出事了。我嬸子家有八路軍，漢奸報了信，日本人就包圍了村子。我嬸子一家七口人被打死了五口，剩下一個老人，一個孩子。五名遊擊隊員被打死了三個，抓了兩個，後來也給殺了。


12.        你在很近的距離見過日本人嗎？

見過，就在跟前。有一次日本人到我們家，問有八路的沒有，我媽說聽不懂話，就被日本人抽了一個嘴巴。日本人每次來了都把我們趕到村子，叫我們跪下，用鐵掀拍我們的頭。


13.        你們的家庭成員有參加抗日的嗎？

有。我三叔在八路軍野站部隊，是正規軍。我的一個叔伯哥是遊擊隊員，有一天夜裏，他和遊擊隊去日本崗樓搶糧食。日本人不但來搶，還派人來要錢要糧，交不出來就抓人。人們被逼得走投無路，就組織起來和他們抵抗。


14.        這些悲慘經曆，對你的生活有什麽影響？

日本人把房子都燒了，家人自己砍樹當樑搭房子。沒有衣服穿，我一年就穿一件衣服。經常吃不飽。

我後來讀了小學。沒有學校，找個地方上課，一聽說來日本就把書埋起來，書也讀不成，所以基本上沒有上什麽學。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又是三年戰爭。到了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生活才正常起來。


15.        你對日本人還有仇恨嗎？

有仇恨。日本人剛投降的時候，恨不能活吃了他們。現在，我們這些老年人，一聽說和日本友好，咳，真恨不能把他們都消滅，日本把中國欺負得太厲害了。

事情都過去了，中國早就安定了。不過，我現在還是經常做夢來日本，嚇醒了。

。。。。。。


采訪結束了，兒子，老公和我，都沉浸在無比震撼的情緒裏，坐在那裏久久不動。接下來的幾日裏，我的心境一直是苦苦的，無法平靜。我過去並不十分了解自己的母親，如果不是兒子的采訪，我也許今生都不會知道母親所經曆的一切，那將是多麽大的遺憾。

在這中秋月圓，又是日本侵華的9。18日子裏，將兒子的采訪錄整理出來，獻給遠在天涯的母親。媽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