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鐵龍: 不醉人生
跟有些人一樣,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有點瘋瘋顛顛,不三不四的。具體的 表現就在於:老是愛跟別人唱唱反調,喜歡裝出一副很深沉的樣子,經常在 公眾場合大聲批判有點名氣的人,時不時需要拿身邊的正麵人物尋尋開心 ——反正經典小說裏麵的反叛才子是啥樣,我就得是啥樣。
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裏流行一個詞叫牛逼。男學生要牛逼除了有才子 樣兒,還得會喝酒抽煙——特別是晚上熄燈之後,一群牛逼的人翻過宿舍的 大鐵門,聚集在哪個小湖小溪邊上,一瓶二鍋頭開了蓋,就著瓶嘴傳來傳去 地幹;煙更是一根接著一根,要到所有的煙盒都空了為止。我們這幫人就著 香煙烈酒,大談人生理想,抨擊時代朝綱,如果剛巧有個把女生在場,迎著 她們崇敬的目光,總會有幾個詩人,吟詠一段兩段或者豪放或者纏綿的即興 之作。當然風頭最健的還是得數那些會彈著吉他唱點小曲的哥們,學校裏各 色的花兒們都給他們迷得五迷三道,害得別人連起念頭的機會都沒有。
我是南方人,本來幾口啤酒下肚都要立刻臉紅脖子粗,但是為了趕超牛 逼潮流,跟北方同學偷偷打聽了幾下練習酒量的密招,本著“幹革命哪怕上 刀山下火海”的精神,大醉大吐了幾次,到後來居然練成了一瓶二鍋頭下肚, 還可以自己站著走回宿舍的不醉神功。我天生有點結巴,後來雖然糾正好了, 說起話來究竟不如別的才子們那麽靈牙利齒,字正腔圓;加上我麵貌醜陋, 聲音粗嘎,偶爾發言一句也容易把花兒們嚇得花顏失色,所以我幹脆少說話, 不說話——人家看見我抱著酒瓶子,一個勁兒冷笑的樣子,都對我很是尊敬。
因為這個緣故,女孩子們喜歡拿我當哥們。特別是我們班的那朵美麗的 花,上街買趟東西非要拉著我——當保鏢;看電影也要我陪著——扛凳子; 心情不好的時候更得找我——出氣筒。有一次這朵花又找我來了,手裏拎個 塑料袋,裏麵放了兩三瓶亂七八糟的酒——原來她單相思上一個能彈會唱的 才子,人家卻又看上另一朵更搶眼的花,她這會兒鬧失戀了。既然是失戀, 當然要醉以忘憂,我那天的任務,就是陪她喝上幾口,然後把醉暈了的她扛 回女生宿舍——最好能從那哥們麵前經過(當然這一條是我按照自己的理解 加上去的)。卻說這朵花喝著酒,流著淚,滿麵的哀傷滿眼的憂愁,看得我 真是肝腸寸斷;想到這眼淚和憂傷竟然為的是另一個男人,又不禁滿腔的失 意和醋意,加上擔心她真喝醉了弄出點傻事兒來,我三下五除二,三瓶酒不 到半個小時,咕嘟咕嘟一多半都倒進了我的肚子裏。這三瓶酒分別是:一瓶 甜死人的國產紅葡萄酒,一瓶二鍋頭,一瓶白蘭地。當天晚上後來怎麽回事, 現在不記得了,隻記得第二天下午醒過來,全身布滿紅色小點,奇癢難忍 ——原來是酒精的毒,從皮膚發散出來,成了酒疹。打那以後,我稍微縱性 喝點酒,都會舊病複發,讓我苦不堪言——我好不容易練成的不醉神功,就 這麽硬生生地讓我和那朵花的陰差陽錯的感情糾纏給毀掉了。
後來我因為工作的關係,陪人和被人陪著吃飯的時候,拿酒精過敏作理 由搪塞掉了許多杯本來是不得不喝的酒,對那朵花也就沒那麽耿耿於懷了。
可惜人生好景難長,正當我結婚生女,供車養房,意滿誌得的時候,我 跟朋友意見不合,憤然離開了我當時就職的他的公司。本來以為憑我的學曆 經驗,找工作不過是彈指一揮的事情。誰知道等到一隻腳踏上了待業行列, 才明白天下的人才真是多得可驚,而好點的職位卻是少得可憐,選人的那些 人,又是挑剔得可怕。當時我和老婆的一丁點積蓄,都拿出來付了我們住的 房子的首期,每個月銀行的租息是一大筆開銷,女兒未滿周歲,處處需要用 錢。心裏煩亂的時候,我又開始喝酒了:先是晚上在家裏一杯兩杯紅酒,後 來跟朋友出去一瓶兩瓶地喝,居然沒有過酒精過敏的事。喝醉了,大吐一通, 第二天可以睡得久些,日子也好象過得快些。這麽一回兩回,我老婆漸漸地 對我幹脆不聞不問,聽之任之。
有一天很晚了,我喝完酒回家,摸索了半天好容易把鑰匙對準鎖孔開了 門,推門進去的時候,門碰到牆上撞得很響。這時候老婆從臥室裏走出來, 繞過我,輕輕把門合上。她看著我,眼睛裏麵黑白分明,是輕蔑,是嘲笑, 是痛到極處的沒有感覺,是傷心欲絕之後的故作冷漠,卻也是無可奈何,聽 天由命。她小聲說:你輕點,安安剛睡著。
我的酒全醒了。我走進浴室,用冷水把自己衝了個透。
從那時起,我再一次滴酒不沾。後來到德國,跟我姐夫或者其他善飲的 朋友相聚,話到酣暢的時候,他們總以我不能喝酒為憾。我說:你們喝酒, 不醉算本事;我不用喝酒,一樣可以不醉啊。
其實我何嚐不明白興盡而醉,是飲者的最高境界。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 說,人生的轉折太多,生活的責任太重,我是一個平凡普通人,不敢相信自 己會永遠堅強,我怕我有了興盡而醉的時候,就免不了會有買醉澆愁的時候 ——人到中年,我早已經放棄了自己為自己編造的神話,不相信天上掉下來 的餡餅。比起當年那個牛逼的反叛才子,我承認自己庸俗了,市儈了,居然 相信“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墮落,雖 然我並不怎麽後悔。當然我也不是沒有聽說過“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 留其名”,不過我想比起當聖賢和留虛名這兩件事來,我更願意做另一種選 擇,這就是:留一雙清醒的眼睛,為我的妻兒守候我們命裏的“有”;我也 還需要這雙清醒的眼睛,看著我的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再長大。
我的庸俗的不醉人生,就這麽開始了。 (轉貼須經作者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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