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56-159)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5-03-09 21:54:07
156 鄭瀅聽了我開車睡著的事情,點著我鼻子警告,“工作上賣賣力就夠了,犯不著去賣命。老實說,賣力也應當適可而止,那幫人現在隻盯著數字,根本不在乎員工投入了多少,等這個季度業績出來,不好,裁,還不見效,再裁,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知道了,”我托著腮幫點點頭,“不過,你知道嗎,開車時睡著其實挺舒服的,童話裏麵的人物騎著鵝在天上飛,說不定就是那種感覺。” 鄭瀅白我一眼,“你有沒有告訴程明浩?” “沒有。告訴他,他一定會訓我一頓。” “他一定會很心疼你。” “我自己想想都後怕,用不著再拉個人一起怕。” 不久以後,我陪鄭瀅幹了一件很無聊的事情:跟蹤楊遠韜的老婆。起因是鄭瀅在不知哪本書上(她現在很用心鑽研兩性關係,特別是有關“藍杏出牆” 的話題) 看見說男人發生婚外戀情,一個很大原因是為了尋求自己妻子身上缺少的東西。鄭瀅對這個說法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她想看看楊太太身上到底缺什麽東西。 我們選了楊遠韜出差的一個周末,開我的車,停在他們家馬路對麵守株待兔。鄭瀅說,“他老婆基本上每個星期六下午要出去美容,然後或者去健身,或者看看朋友什麽的,然後大概六點左右回家,日子真好過。” 情婦往往對原配的日程了如指掌,不管情願與否。 鄭瀅今天穿了件上麵畫著個骷髏、還綴了幾塊亮晶晶金屬片的T恤衫,下配條鬆鬆垮垮、麻袋一樣的休閑褲和運動鞋,頭發盤起來塞進淺灰色的鴨舌帽,像個高中生,以至於我剛看見她都差點認不出來。 她看看我披在肩上的長發和身上的粉藍色亞麻布無袖連衣裙,大為讚賞,“關璐,你今天看上去很有味道嘛,” 還沒等我來得及“哪裏哪裏” 一下,“這樣的話,就算她發現,八成也會覺得你是那個狐狸精。” “她見過你?” “應該沒有。” “做賊心虛。” 鄭瀅的時間表很可靠,下午一點多鍾,一輛本田車開出來,車裏是一個女人。“應該就是了,” 鄭瀅肯定地說,“他老婆開本田雅閣。” 我們跟著那輛本田雅閣一路到了一家商場。楊太太今天並沒有去美容或者健身,而是去購物。我們跟著她,不,準確地說,是她的背影,穿過人流,轉了好幾個彎,最後走進一家服裝店。 進去以後,打量一下四周,才發現這居然是一家孕婦裝的專賣店。我看了鄭瀅一眼,她咬咬嘴唇,臉色有點發白。我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那個女人的腰腹部,可是從背後,什麽也看不出來。 那個女人挑了幾件衣服,走進更衣室,久久不出來,那個架式不像試衣服,倒好像要就地把孩子生下來。 我翻了翻衣服的標價,令人咋舌,順口說,“想不到懷孕這麽花錢,” 隨後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刻補上一句,“不過,我知道有些人喜歡買孕婦裝當睡衣穿,因為覺得舒服。” 然而,我說什麽都沒用,因為鄭瀅鐵青著臉,根本不在聽我說話。 那個女人終於走出來,付了帳,拎著店裏精致的提袋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們一起做賊心虛地轉過身去。 那天的經曆證實了一點:情婦往往低估了原配的偵查能力。因為那個女人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停了下來,然後輕輕地說,“你好。” 一股淡淡的“鴉片” 香水味通過空氣傳遞過來。 我們不得不硬著頭皮轉回去,有一刹那,我真的害怕她把我當成“狐狸精” 一個大耳光甩過來。 157 我和鄭瀅幾乎同時暗暗倒吸了一口氣。楊太太的個子總有差不多一米六八,象牙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畫得恰到好處,碧清的一雙眼睛,天然有點上翹的唇角給整張臉增添了一些風趣和俏皮。她穿一條藍底嵌白條紋的鬆身裙子,看得出價格不菲,身上唯一的首飾是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清清爽爽。站在她的麵前,我們在身高上和心理上都不由立即矮了一頭。 這一會,我們看明白了,楊太太的肚子的確微微鼓起,她來買孕婦裝並非擺“空城計” 。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而有氣質的女人,和楊遠韜簡直天生的一對,我想他們以前大概也是金童玉女。看來,男人覺得“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並非一定是由於“裏麵的世界不精彩” ,隻是他們想擁有兩個世界而已。 楊太太並沒有被鄭瀅小太妹似的外表蒙蔽,微笑著問她,“你是鄭瀅吧?” 鄭瀅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豁出去似地點點頭。 “我先生跟我提起過你。他說你人很好,也很能幹,”她說話的語氣低沉而溫柔,卻讓我想起“二月春風似剪刀”,“像你這樣聰明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有好多人追吧?” 鄭瀅沒有回答她那個問題,其實她也不用回答,因為無論說“有” 或者“沒有” 好像都不對頭。她隻是死死地盯著楊太太的肚子。 楊太太顯然注意到了她的眼光,優雅的神情裏漏出一股難以掩飾的勝利者的驕傲,“我們早就想要個孩子了。” 鄭瀅終於抬起頭,抿了抿嘴唇,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恭喜” ,我看見她的眼睛裏有點亮晶晶的東西在閃。認識這麽多年來,頭一次見她如此露怯。 我意識到自己闖進了一個角鬥場,兩個女人正在一堆孕婦裝旁邊不動聲色地你死我活,而一個胎兒成了最有力的武器。沒有流血,卻一樣殘酷無情。 我裝模作樣地看看手表,然後拉拉鄭瀅,“三點鍾了,陪我去剪頭發吧。” 她點點頭,勉強對楊太太微笑了一下,“我們先走了。” 楊太太還是維持著她優雅的笑容,“再見。對了,香奈爾五號其實並不太適合你們小女孩子,喜歡香奈爾的話,可以試試看Coco。” 她大概並不知道,用香奈爾五號的,其實是我而不是鄭瀅。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因為我知道她在想什麽,也知道她現在更願意一個人發呆。所以我讓她發呆,同時心裏忍不住想:香奈爾五號怎麽了? 曾經以為青春是最值得驕傲的本錢,但那天,那個比我們老了不知幾代的女人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就像砂皮一樣把我的自信心打磨掉一層:她說“香奈爾五號其實並不太適合你們小女孩子” ,真實涵義恐怕是“你們小女孩子其實並不太適合香奈爾五號”。我看看鄭瀅,她正靠著車窗瞪著外麵馬路上的車流。我想,她受的刺激比我要大得多得多。 後來,我去一家香水店專門比較了一下,發現楊遠韜太太並沒有說錯,香奈爾的Coco的確顯得更加“年輕” ,然而,我並沒有買,因為割舍不下香奈爾五號那種坦誠相見的芬芳馥鬱。我覺得,那是一種可以用一生的香水。我喜歡永恒不變的東西,它們總是讓我覺得安心,既然可以用一輩子,早了幾年又何妨? 158 鄭瀅終於開口了。她把汽車遮陽板翻下來用上麵的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問我,“你說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我剛想說“都漂亮”,隨即覺得這種說法騎牆而混帳,想了想,改成“你比她年輕” 。 她歎了口氣,“除了年輕,她還少什麽呢?” 是啊,除了“年輕” ,我也說不出楊太太究竟少什麽;或許,那就是楊遠韜要從鄭瀅的身上尋找的,他也的確找到了。可是,“年輕” 這個東西是“皇帝人人做,今年到我家” ,每個女人都會年輕也都會老去,所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怎麽講呢? 時間是每一個女人的滑鐵盧。 我想,假如我是男人,無論擁有楊太太還是擁有鄭瀅,都會覺得心滿意足了。可是,真正的男人偏偏就覺得一個不夠,難怪有人說男人和女人來自不同的星球。某個星球上的人,也不知怎麽進化來的,天生比較貪心,臉皮也比較厚。 關於他太太懷孕的事件,楊遠韜對鄭瀅的解釋是“意外”,絕非他的本心;他說他很後悔,究竟是真是假,無從考證。 “其實我也知道他在他老婆那裏肯定要定期交貨,可是,他怎麽就 -- 就不當心一點呢?” 鄭瀅咬著嘴唇,一臉“恨鐵不成鋼”,“早知道,我先送他一打三十六個大包裝的避孕套,一個不夠,用兩個好了啊,真是的。” “你們打算怎麽辦?” “他說先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哼,我懷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因為我說過今年之類要嫁出去,他當真了。”鄭瀅把一個喝空的可樂罐“啪” 的一聲捏癟,“我已經不相信他了。” 我以為鄭瀅會跟楊遠韜分手,可是,後來我發現他們還是在一起,鄭瀅還是在吃鄭廣和開的藥。她有一次這樣自嘲,“他現在找我比從前還要勤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老婆懷孕了需要保胎。早知如此,不如當時咬咬牙先懷個孩子然後逼他離婚,看他怎麽辦,” 隨後愣了愣,又苦笑一下,搖搖頭,“簡直像在說夢話,萬一他不離婚或者離不掉,難道我去做單身媽媽?再說,現在這種形勢,要是真的懷孕,隻怕生完孩子就會被公司裁員,到時候,要多淒慘有多淒慘。” 我心酸的發現,鄭瀅被她的“愛情” 逼到了一個何等尷尬的境地。這是美國,誓言比什麽都昂貴,連做情婦都格外艱難。 過了幾天,鄭瀅在同事的推薦下去做一種稀奇古怪的按摩 -- 用海草和浴鹽把人層層包裹起來然後再做推拿,據說很放鬆,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我堅決不肯,因為那讓我想起醃鹹魚。結果,她和一位久違的老朋友不期而遇,的確久違了,那是許文磊。 大才女寶刀不老,三下五除二讓原本想“散散心” 的鄭瀅加倍自卑。鄭瀅是去“開開眼界” ,而她是那裏的常客;鄭瀅為找工作半路出家學計算機,而她把博士一路念到了底,並且根本不準備急著工作,因為她早已結婚,打算先要個孩子,“反正現在不容易找工作,等風頭過去再說”;許文磊的先生屬於矽穀全盛時期正好撈到全脂牛奶上麵油膏的那一族,由於不知什麽原因在2000年聰明地全身而退,賣掉手頭幾乎所有公司股票,所以現在,她其實也根本不需要工作;最後,致命的一擊,許文磊的老公來接她回家,鄭瀅滿心希望他長得猥瑣一點讓她好歹心理平衡一下,偏偏人家也是儀表堂堂。總而言之,她什麽都有。 鄭瀅很難過,“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真正聰明的女人什麽地方都聰明,你看,考試的時候人家能考滿分,上學校人家能上一流的,嫁老公又能嫁個樣樣都好的。我們呢,老是覺得自己很聰明,其實傻得要命。” “有個人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比你還失落。” “誰?” “蔣宜嘉。男人知道自己從前女朋友嫁得特別得意,多少都會有點發酸。” “我懷疑那個時候許文磊就是為了這個人把蔣宜嘉甩掉的,哼,難怪那麽瀟灑。” “四點半” 要是知道她的如意郎君其實是經過如此“一傳” 、“二傳” 才到了自己手上,不知是不是會格外珍惜。 鄭瀅一本正經地看著我,“關璐,我覺得我們都在浪費青春。” 159 我看看她,“我們?” “我應該抓緊時間,像許文磊那樣嫁個好老公,根本不用這麽辛苦。其實,你也完全可以找個比程明浩好的人。” “他挺好啊。” “不是說好,是要靠得住。起碼,不讓你累得半夜三更在高速公路上自己扇自己耳光。” “他又不知道。” “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 鄭瀅毫不留情地盯著我,我避開她的目光。餐廳的落地窗外,草坪盡處,是一大片北加州的藍天。我心裏浮起那天在公路上睡醒過來一刹那間的感受,假如我撞車死了,此刻的天一定還是這麽藍,它不會懂得為我默哀。 經曆過“生死一線間” 的人,大概是會改變一些想法的。比如我,雖然並不太愛聽鄭瀅的那句話,卻不得不承認它有道理:他,又能怎麽樣? 過一會兒,鄭瀅突然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青春,不就是用來浪費的嗎?能浪費的時候不浪費,本身就是一種浪費。” 我跟著她微笑。 鄭瀅問我,“你相信愛情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相信。”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愛情究竟是什麽樣子,第一次見到程明浩,也並沒有什麽“觸電” 的感覺,隻是一看見那個和他俊朗臉型毫不相稱的圓鼻頭,就情不自禁地希望他對我微笑,希望他對我好,希望他有一天對我說“璐璐,我愛你” ,僅此而已。而且,每當涉及到和愛情有關的問題,我就會犯迷糊,做一些心裏沒底的事情。我說我相信愛情,是因為我知道,無論我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我都在追尋這種比意大利餐館菜單還讓人看不懂的東西;既然已經在追尋了,相信,總比不相信要好吧。 我覺得我很愛程明浩,然而,他是不是也一樣地愛我? 馬克. 吐溫這個名字的原意是“水深兩潯”,水可以用“潯” 去衡量,愛情又該用什麽去衡量呢? 那天回家的車流裏,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些問題。因為希望他對我微笑,我先對他微笑;因為希望他對我好,我先對他好;因為希望他有一天對我說“璐璐,我愛你” ,我做了很多自己想想都覺得肉麻的事情。到現在,我手裏的最後一張牌已經扔了出去,接下來,又如何呢? 假如我已經把手裏最後一張牌扔了出去,而他還遲疑不決、在心裏暗自掂量,那是多麽令人難堪的場麵。 有人說,女人使男人成長。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成長中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然而女人老得比男人快,我擔心等他長大,我已經變成一塊用皺的紙巾正好可以去廢紙簍。鄭瀅說青春就是用來浪費的,我沒有她那麽瀟灑,我害怕在青春的盡頭是一場空。 那一個周末,我和公司另一個部門的一位男同事一起去爬山。矽穀很多高科技公司裏男人太多而女人太少,這種現象被俗稱為“狼多肉少” 。我們公司也不例外,而且,我們公司裏的“狼”在狼群中不算競爭力最強的,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兩眼冒綠光,以至於每個未婚的女孩子,也不管你有沒有男朋友,都有幾個或明或暗的追求者:總有那麽一兩個人不經介紹就知道你的名字,聚餐時主動替你拿蛋糕,周末加班會“順便” 來問候一下,叫你別太辛苦之類的。 這個同事是在一次開會時認識的,因為我們不約而同地一邊看報告一邊用左手轉圓珠筆,而且,用的都是無名指。他說“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也用左手無名指轉圓珠筆呢”,他大概也看見我那個手指上沒有戒指,所以,過幾天,他約我周末去爬山。 那個人很好,但是,除了都用左手無名指轉筆之外,我們並沒有太多共同語言。回家後,我在電話裏告訴程明浩,我和鄭瀅一起去爬山。隨後心裏非常難過,我不許他對我說謊,可是,我卻對他說謊了。 過了幾天,那個同事又給我打電話來,像所有本分的男人一樣告訴我他對我“印象很好”,問我周末是否願意一起看電影。我拒絕了。 我打電話給程明浩,告訴他上個星期其實並不是和鄭瀅一起去爬山,而是和另一個男人。我以為他會很生氣,質問我為什麽騙他,結果他什麽也沒說。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假如有一天,我碰到一個比你更加好的人,你會放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