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46-155)
文章來源: 北美女人創作群2005-02-24 20: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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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是一遍遍重複著那句話,突然間,我被他一把拉起來抱進懷裏。他的聲音有點啞,“璐璐,你不要這樣,你可以相信我的,真的,可以的…”我皺起眉頭一個勁地搖頭,“我不要再相信你了…” 話還沒說完,我的嘴唇已經被他用嘴唇堵住。他用力地吻我,倒好像受了委屈的是他而不是我;我想推開他,可是手被他抓得牢牢的,一點也不能動。隨後,他的吻落在我的額頭上、鬢角上、眼睛上、鼻尖上、臉頰上、脖子上,最後又回到嘴唇上,這一回,卻溫柔了許多,好像秋日的風揉擦過地上金黃的落葉,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脖子開始回應。他大概感覺到了,於是更加堅定而熱烈地吻我。這時,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璐璐,對不起” ,這句話卻讓我生氣起來:說“對不起” 就表示他做了什麽不對的事情,我不要他做錯了事然後再說“對不起”,那樣的話,不管吃了什麽虧,到頭來我總會原諒他。我不要他傷害我,愛,是不應該用道歉來彌補的。頃刻之間,我做出了一個讓自己都驚訝不已的決定:我要跟他上床,這樣,他以後就會最最愛我了。這個念頭仔細想想並不合邏輯,可是在當時卻像一道閃電深深刻進腦海,讓我覺得天經地義。我偷偷解開襯衣的一顆鈕扣,拉著他的手慢慢伸進去,一直到他的手就貼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璐璐。”“說你愛我。”“我愛你。”“那就好。” 我把自己更緊地融進他的懷抱,加倍溫柔地吻他。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慢慢遊走,呼吸也逐漸急促起來,一陣陣微妙的顫栗通過神經末梢使我感到眩暈。終於,他把我抱起來,放到房間裏的床上。有足夠的小說把所謂的“第一次” 形容得花好稻好、妙不可言;也有足夠的生理衛生教材諄諄教誨說“第一次” 往往並不盡如人意。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的“第一次” ,是發生在這樣一種類似賭氣的情形之下。而醒來之後,腦子裏翻江倒海的不是甜蜜、不是幸福、不是生氣、不是後悔、不是憂鬱,卻是淡淡的、籠罩著一點悲傷的茫然。原來就是這樣,做了,又該怎麽樣呢?那種感覺,有點像小時候去春遊,期待了好久,等真正到了那一天,卻下起雨來,大家穿著雨衣套鞋玩了一會兒就草草收場回家,臉上裝得高高興興,心裏卻多少有點淒涼。我看著程明浩沉睡的臉,他的臉在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更加好看,眉心卻微微皺著。這一點,上次他在停車場等我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不知為什麽,程明浩內心深處藏著的那個孩子好像總是皺著眉頭的。現在,他已經擁有了我,為什麽還要皺眉頭呢?難道,他也和我一樣覺得茫然?我想著想著,幾乎想立刻把他搖醒問問他究竟在想什麽。正在這時,一個更加實際也更加重要的問題浮了上來:剛才,我們沒有采取任何措施,要是我懷孕了怎麽辦?我嚇了一大跳,一看已經六點多鍾,立即穿好衣服開車去鄭瀅家。她睡眼惺忪地披了件睡袍來放我進門,看看牆上的鍾,正要開罵,我一把抓住她,“你現在是安全期嗎?”她瞪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精神振奮、嘻皮笑臉起來,“明白了,幹柴烈火。”“不要拿我開心了,現在要不要緊?”她瞄一眼日曆,“不好意思,你現在中獎機率很高。假如程明浩運氣好,估計過兩個月我就要陪你去買早孕試紙了。”“那怎麽辦呢?” 我哭喪著臉坐到椅子上。“天無絕人之路,”鄭瀅慢條斯理地從冰箱裏拿出一個淺藍色的小紙盒,打開來,裏麵是一顆白色的小藥丸,“吃了吧,這是事後避孕藥。”她倒了杯牛奶,看著我把藥片吃下去,然後說,“以後小心點。”我說,“沒有以後了,除非我跟他結婚。”“喂,你不會像電影裏那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逼他對你負責吧?”“當然不會,我才沒那麽無聊。我要他心甘情願跟我結婚。”“這就對了,男人最怕女人那樣逼婚了。不過話說回來,女人也要學會保護自己。我建議你去找個醫生開點藥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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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婦科主治醫生怎麽樣?”“還可以,不過,我估計你不會喜歡,因為他是男的。”“你找個男人看婦科?”“女醫生都被人家搶光了嘛。不過我倒也無所謂,我媽生我的時候,接生的醫生就是個男的,也就是說,我一生下來就上上下下被男人摸了個遍。”鄭瀅從牆上拿下一張名片遞給我,“就是他。” 名片上的英文旁邊用黑色圓珠筆一筆一劃寫著“鄭廣和” 三個字。“你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從一堆男醫生裏把他挑出來的,要摸,也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忍不住笑起來,“名字起得不錯,是不是你每次去看病都有酸梅湯喝?”“說起名字,他的自我介紹才好玩呢,‘我叫鄭廣和,就是鄭和當中加上一個廣字’ 。”“這有什麽好玩的?”“鄭和不是三保太監嗎?噢,假如你是個男人,姓李,你會說‘我姓李,李蓮英的李’ 嗎?我跟人家自我介紹的時候可從來都說‘我姓鄭,鄭成功的鄭’。”她揚揚眉毛,“要不要?”我把名片還給她,搖搖頭,“我還是想找個女醫生。”“就知道你這副樣子,不過我提醒你,這一帶看婦科的女醫生實在很難找。”“我總覺得男人當婦科醫生有點奇怪,又看又摸的,假如碰到一個身材火爆的女人,比如說你,起了自然反應怎麽辦?算不算性騷擾?”“這個我倒是從來沒想過,” 鄭瀅對這個問題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應該說是很有可能的呢,因為男人的某些生理反應是不受大腦控製的;可是,既然不受大腦控製,好像也就不應該算是性騷擾;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女人好像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誰叫她長得風騷讓醫生都想入非非了呢。嗯,下次我要注意一下,看鄭廣和有沒有什麽自然反應。關璐,我發現你好像是成熟了,連問出來的問題水平都高了一個檔次。”“瞎說八道。” 我被她誇得啼笑皆非。“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地方你挑。”“幹什麽?”“慶祝你長大成人。”那頓中飯吃到一半,我突然覺得腦門發熱,全身皮膚癢起來,隨後鄭瀅吃驚地說,“你的臉…”我對著化妝盒的小鏡子一看,臉上不知何時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和腫塊,我卷起袖子,手臂上也有同樣的斑點和腫塊,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鄭瀅立刻陪我去看醫生,結論是“嚴重過敏”,而最可能的過敏源是我今天早上吃的避孕藥。原來,能讓我過敏的不僅僅是Chris 的須後水,過敏反應也遠不止打打噴嚏那麽客氣。鄭瀅覺得對不起我,“早知道你這麽麻煩,不應該隨隨便便給你吃藥的;不過,我自己吃那種藥真的一點事也沒有啊。”我隻顧愁眉苦臉看著自己快要腫成半個豬頭的臉,“這下可怎麽辦?” 臉上和身上的紅斑和塊塊已經“農村包圍城市”,奇癢無比,慘不忍睹。我打電話去公司請了假,吃了過敏藥,躺到床上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下午。如果說昨天晚上是一場賭氣,那麽,現在我正在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而受到懲罰。傍晚的時候,有人按門鈴,我想那大概是程明浩。按了好幾次,我沒去開門,因為我實在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樣子。我的臉自己看了都怕,不要說別人。到晚上,改成了電話鈴,一遍一遍地響,直到我終於拿起話筒來。程明浩在電話那頭很著急地問,“你怎麽了?”“沒什麽啊,”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一點,“我在睡覺。”“是這樣,” 他的聲音平緩下來,頓了一下,又問,“璐璐,你有沒有覺得什麽不舒服?”“沒有沒有,” 我臉上發熱,導致整張臉加倍的癢。我一邊用手掌揉著臉頰一邊對著話筒說,“我很好,真的。”“那我來看你。”“不要不要,”我叫了起來,“你千萬不要來看我。”“我一會兒就走。”“也不要,我…我現在不想見你,實在不想,所以我求求你不要來!”我著急了,聲音提高好幾度。“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不生你的氣了,不過我也不想見你,我現在要睡覺,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吧。就這樣吧。” 我幾乎要哀求他。“璐璐,”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以後我再也不對你說謊了,再也不了。”注:“鄭廣和”諧“正廣和”-- 一種老牌汽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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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好,” 大概是過敏藥的作用,我的眼皮澀得張也張不開,頭好像有千斤重,“那就這樣吧。”我掛上電話,馬上又鑽進被子裏呼呼地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臉上、身上不再那麽癢,我對著鏡子一看,大部分的腫塊已經平下去,紅斑也不太明顯了。我暗自慶幸,往臉上刷了厚厚一層粉底,修葺一番,上班去了。在一個漫長的紅燈下,昨天清晨的茫然心緒又衝上腦門:程明浩現在在想什麽呢?除了再也不說謊,他還能對我作出什麽承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不知從誰開始,大家都揚言要把“性” 和“愛” 分開,不管是否真的瀟灑,至少要學著去瀟灑,我想我也不例外,可是,從心底裏,我還是忍不住偷偷地質疑:沒有足夠的“愛” ,“性” 究竟能有多少份量?我試圖用“性” 來證實“愛” ,結果我也這麽做了,卻隻證實了一點:我對避孕藥過敏。實在令人沮喪。再見到程明浩的時候,我努力裝得泰然自若,他好像也心照不宣,總之,我們都絕口不提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兩人獨處的時候,我總是有點擔心他會再提出要求,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跟他探討“采取措施” 這個尷尬的話題,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再提出過,隻是對我更加體貼,這讓我感到很寬慰。很早前看過的一本書上說,女人要是和男人發生了關係,她的身體裏會自動分泌出一種物質,讓她對那個男人產生依戀的情緒。當時覺得這種說法聳人聽聞,現在看來卻不無道理。在那場鬧劇一樣的“初夜” 之後,我發現自己好像的確更加依戀程明浩了,每次見到他,我都情不自禁地要把他的手抓得牢牢的,而且讓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纏在一起,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確認他千真萬確就在我身邊。同一本書上也說,男人往往把已經同他發生關係的女人當成自己的“占領區” 而失去興趣。我希望那個作者是在胡說八道。那一年我的生日,程明浩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台小小的、銀灰色的摩托羅拉手機,每個月有兩千五百分鍾的通話時間,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設成我手機上的第一個快捷鍵,“這樣的話,你就可以隨時找我了。” 我說,“我可不一定有空找你。” 不過,心裏卻十分感動。2000年12月,程明浩去了西雅圖。他把兩個大箱子塞進道奇車的後備箱,然後搓搓手,微笑著對我說,“璐璐,好好照顧自己。” 我看著他一臉陽光般的笑容,突然之間很舍不得他,我拉住他的衣袖,“你不要扔下我不管。”“我不會的,” 他輕輕撫摩著我的頭發,“你的頭發真暖和。”我伸出手去,又想把他的頭發弄弄亂,想起自己正好來“老朋友”,而鄭瀅說過這個時候摸人家的頭是晦氣的,立刻又把手縮了回來。他看看我,“怎麽變乖了?” 他已經習慣我把他的頭發弄成一窩亂草。我嘻嘻一笑,“沒什麽,今天就饒了你。”同一個月,我拿到計算機碩士學位,成了公司裏一名正式員工。我把希望寄托在和 Chris合作的項目上頭,我想,把這個項目做好,有了一點根基,下次便可以做更加重要的項目;幾個項目一下來,就有了吹牛的資本,到時候,要升級或者跳槽,都比較容易了。鄭瀅向我感歎,“我們其實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人家前幾年畢業的,靠著公司的股票,好多已經成了百萬富翁呢。”我說,“現在這樣也不錯啊,隻要肯花功夫,總有出頭之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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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那句“隻要肯花功夫,總有出頭之日” 的話說得過於樂觀了。項目進行到一大半時,我和 Chris 約客戶服務部門的一位負責人開會,目的是檢驗核對我們對產品所做的修正是否百分之一百符合要求,因為他直接和那個客戶打交道,而基本上所有的客戶要求都是通過他傳達過來的。會議進行得很順利,眼看就要皆大歡喜地結束,那個負責人突然提出要我們把某個新增的產品功能改動一下,因為客戶曾經提過好幾次類似的要求,這樣的話“他們一定很高興”。那個功能正好是我做的,我覺得他提出的改動並不算難,而且聽上去有道理,就照樣修改了,也沒放在心上。誰知到了正式展示的時候,出乎意料之間,客戶對那個產品功能的改動大有意見,問“原來的設計好好的,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 。當時,老處女、客戶服務部門的主管、還有其他好幾位我連名字都叫不全的大小頭目都在,氣氛尷尬起來。客戶服務部門的主管首先沉不住氣,問“誰做的決定” ,言下之意“我不知情” ,老處女立即附和,表示“我也不知情” ,那個混蛋的負責人竟然馬上轉過頭來問我“為什麽要這麽改動” ,我被他問得目瞪口呆,說“這是你提出來的呀” ,結果他巧舌如簧賴了個一幹二淨,說他的確講過客戶以前提過類似的要求,但並沒有正式要求我們改動,是我理解錯誤了。我眼看著他空口說白話,轉過頭去求援地看著 Chris,因為那天開會的時候Chris 也在場,我希望他能夠出來說句公道話,可是Chris 眼睛盯著天花板,裝做沒看見我,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氣得我簡直想把手裏的可樂澆到他噴滿了發膠的腦袋上去。陰差陽錯,那天會議的結局是我們,其實就是我,負責把產品再修改回去,還有,與會的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連話都聽不明白的大笨蛋。散會之後,我在走道裏叫住Chris。當事情荒唐到了一定程度,人所能做的也隻是微笑。於是我微笑著問他,“Chris,你剛才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那次他叫我修改的時候,你就坐在我旁邊啊。”Chris 抿抿嘴唇,聳聳肩膀,“我不記得了。” 然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好像怕我的酶運隨時會沾到他筆挺的紫色保羅襯衫上。有時候,在大公司裏工作是一種自相矛盾的經驗:當你在電視上、報紙上、雜誌上看到自己公司天方夜譚般的標語、廣告,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覺得“我們真行” ;然而,當你在鋼筋混凝土大樓某間會議室裏被人三拳兩腳揍到某個角落裏踩成一張相片的時候,你才發現,對你無情下手的、坐壁上觀的,也正是一群“我們” 。我去找老處女承認錯誤,因為我知道即使我不去找她,她也一定會找我,這頓罵反正逃不過。結果老處女並沒有罵我,隻是說“以後凡是他們提什麽要求,一律要保留書麵憑證” ,然後她看了看我,一字一頓地說,“記住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人家嘴裏說出來的話,一分錢也不值。” 我突然明白,她其實心裏很清楚在這件事情上誰是無賴,或許其他部門的主管也清楚,隻是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承擔責任,這次算我倒酶,撞了槍子。那天回家的路上塞車塞得很厲害,我呆呆地看著前麵龐大的車流,回味著老處女那句“人家嘴裏說出來的話,一分錢也不值”,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突然間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既然人家嘴裏說出來的話不值錢,女人為什麽還那麽相信男人的承諾呢?一月份,我終於找到了一位女婦科醫生,做完年檢之後,我提起有關避孕藥的事情,她仔細地聽完我的敘述,想了想,說我的身體既然可能對一種避孕藥過敏,就不能排除對其它避孕藥過敏的可能性,她說“我可以給你開一點試試看” ,我想起過敏反應時的可怕樣子就起雞皮疙瘩,連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 。有人說,看一個男人是不是真正愛你,就看他會不會讓你吃避孕藥。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有多少道理,姑且相信它有一定的道理,那麽,我的身體已經明確宣告,將來我必須嫁一個真正愛我的男人,因為他必須天長日久忍受我不能吃避孕藥這樣一個事實。妙,簡直妙極了。我氣呼呼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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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的那位醫生還願意接收新病人,於是我問鄭瀅她想不想也轉過來,鄭瀅說“算了,我還是接著照顧那位本家的生意吧”。“對了,關璐,上次那個問題,我問過鄭廣和了。”“哪個問題?”“就是男醫生碰到女病人起自然反應那個問題呀。鄭廣和的答案是‘男醫生在從業時,首先是醫生,然後才是男人’。假惺惺的。”“你真的拿那個去問他?他還回答你?” 我覺得不可思議,“當心他反過來告你性騷擾。”“怕什麽,我又不是在他辦公室裏問的。你猜怎麽樣,原來我跟他去同一家健身房,上星期六我在那裏碰到他,正好他脫光了要往遊泳池裏跳,我都差點沒認出他來,因為…嘻嘻嘻,你知道,通常情況下我跟他見麵都是輪到我脫光的。”“怎麽樣?有沒有六塊腹肌?”“像隻剝光的田雞,”鄭瀅半眯起眼睛,“不過肩背肌肉倒還過得去,大腿其實也不錯,比我原來想像得要性感一點。”“然後呢?”“然後我們各遊各的,等到吃飯的時候,那旁邊就一家餐館,我又正好跟他搭一張桌子,沒什麽話說,就順便問他那個問題。結果他居然還被我問得臉紅了呢。” 鄭瀅格格地笑起來。“不是所有人臉皮都像你那麽厚的。你們還說了些什麽?”“差不多都是他在說,這個人大概出了醫院婦科就不知道該怎麽跟女人說話,翻來覆去講那家健身房如何好,設施如何齊備,年費如何合理,他如何每周都去,羅嗦死了,難怪三十二歲都沒結婚。”“他告訴你他三十二歲?”“他還告訴我以前談過一個女朋友,談了很久,後來因為性格不合分手。我看不是性格不合,是覺得他太無聊。”“這個男人對你有意思! 他跟你講健身房是希望你知道他體健貌端,跟你講沒結婚是希望你知道他還名草沒主,跟你講女朋友是希望你知道他不是同性戀。” 我興致勃勃地分析,“很有可能他幫你做檢查時早已經春心萌動。”“那他也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有男朋友的。否則他開給我的那些藥都是吃來殺蛔蟲的嗎?” 說的也是,估計楊遠韜都未必知道鄭瀅吃哪個牌子的藥。“不管怎麽樣,我不討厭他。其實跟他交個朋友也有好處,以後看病說不定可以少排點隊,檢查也可以請他做得仔細一點。”“那你不會覺得不自然?”“有什麽好不自然的,沒聽說過嗎,‘男醫生從業的時候,首先是醫生,然後才是男人’。” 她學鄭廣和的腔調。我們笑成一團。“他離婚離得怎麽樣了?”“哪有那麽快,他說要盤算盤算怎麽弄才能盡量減少損失,我看是又開始心疼錢了。我不管,反正我告訴過他,我會嫁給2001年第一個向我求婚的男人。一年的時間,總應該夠了吧。”“萬一到時候他離不掉,你怎麽辦?”“到了那個時候再說,我現在總得先給他點壓力吧。就象我們訂工作計劃,管它完得成完不成,先要寫得像那麽會事。”一個月之後,Chris和我的合作項目結束,他憑借其中的出色表現升了一級。他慷慨地請全部門吃了一頓飯,然後向老處女提出要求和我調換辦公室,理由是他現在高我一級,按照級別,應該擁有一間轉角辦公室。那個星期五下午,我用會議室的轉椅把辦公室裏屬於我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推到了Chris 那間其實小不了太多、隻是窗戶沒有那麽大的辦公室裏。原來差點把那張人體工學椅也帶走,後來想想還是留在了原地:人家一定已經想了很久了,何必掃興,隻是不知道那句“這張椅子誰坐誰倒酶” 的咒語會不會應在他自己身上。過了沒多久,Chris 笑嘻嘻地來找我,這個笨蛋有本事把椅子占過去,卻不知道該怎麽調高度。我試圖教他不果,索性趴到地上幫他調。我把椅子調好,站起來朝他笑笑,拍拍身上的灰,第一次體會到了所謂“力爭上遊” 最現實的意義 -- 有時候,一扇稍微大一點的窗戶,一把稍微舒服一點的椅子,在特定的環境下,代表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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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雖然剛工作的時候傻乎乎地一心求成又沒找對門法,吃了虧受了委屈也不知如何應對,那一段時間卻還是很值得懷念的。當時,公司好像很有錢,大概又一心要留住員工,動輒找名目組織活動:新項目要開始了嗎,慶祝一下,找個地方吃海鮮;剛剛達到一個裏程目標嗎,慶祝一下,全部門一起看球賽;夏天到了嗎,慶祝一下,到海邊燒烤,公司報銷一切費用外加汽油;秋天到了嗎,慶祝一下,去葡萄酒園品酒,加州的葡萄酒久負盛名,品完了每人帶一瓶回家;項目結束了嗎,而且居然還提前了兩天,了不起,每人發一張禮品卡;聖誕節嗎,廢話,一年一度,不好好開個酒會怎麽對得大家?伴隨著物質而來的是精神上的優越感,人們都好像很樂觀,很多中流砥柱級的人義無反顧地從大公司跳到小公司,懷著“隻要公司股票一上市我就能賺個滿缽”的信念;留在大公司裏的人,年紀大的想著熬到退休拿公司豐厚的福利,年紀輕的想著“穩定中求發展,在這裏混上一兩年,等有點資本再跳出去,身價更高” ,上班時大家忙裏偷閑瞄著自己買的股票看是不是又往上漲了。每個人都向前看,每個人都覺得有盼頭,每個人都相信“明天會更好” 。如果時間也有顏色,那麽,那是一個帶著點粉紅色的、短暫的片段;稱之“流金歲月” 並不為過。一個同事說,“我在公司已經快十年了,從來沒有見它這麽好。你們現在進來,運氣不錯。” 然而,花無白日紅,任何東西,好到了頂,就自然會走下坡路。有人說其實2001年才是真正的所謂“千僖年”,我沒有考證過,但我寧可它不是,因為,2001年在我的記憶裏是嚴酷的一年,它粉碎了很多東西。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空氣竟然真的開始帶著“粉紅色”了,新聞裏、報紙上、雜誌上、網上漂浮著一個久違的單詞,叫“粉紅條”。在英語裏,給某人一張“粉紅條” 用來比喻通知一個人他丟了飯碗。2001年上半年,公司裏第一次飄起了“粉紅條”。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公司賦予它一個煞有介事的名詞“資源重組”,聽上去很有學問,鄭瀅說那個名詞是一堆真正的狗屎,加了奶酪,西紅柿鑲邊、再澆上一朵奶油花,還是一堆狗屎,發明那個詞的人應該自己先吃一口,看他說不說“味道好極了”。說來也奇怪,雖然已經聽過好幾次,有了一定心理準備,當“粉紅條” 真正飄起時,每個人的心裏還是像經受了一次大地震。老處女召集我們開會,帶著她招牌性的微笑緩緩告訴我們,很遺憾,從今以後,我們部門將“失去” 兩名員工,其他人還是各居各位,她真誠地祝願那兩位員工在別處能有更好的機會。當然,這個美好的“祝願” ,那兩個人已經聽不見了,因為半個小時前,他們已經在人事部門員工的“陪同” 下,離開了公司。剩下來的半天謠言四起,有人說這和第一季度業績有關,裁員是為了把股票拉上去;有人說裁這麽些人杯水車薪頂什麽用,立刻被人一眼瞪回去“你難道還希望多裁點嗎”;有人說裁的主要是年紀將近退休的人;也有人說某個部門新招進公司的某某某和某某某跟著上司一起滾蛋了。聽得所有人心裏加倍發慌。我坐在辦公桌前越過電腦屏幕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那天隻是一味地藍,毫不含糊,沒有一絲憂傷,也沒有一點同情心。我想起就在去年,公司招我進來時還發給鄭瀅六千塊錢的推薦獎金,覺得美國不愧是一個讓人“經風雨,見世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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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晚上臨睡前和程明浩通一次電話。我喜歡鑽到被窩裏,把手機放在枕頭上,然後把音量調大一點,耳朵湊在它旁邊,有時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他告訴我西雅圖天氣不好,三天兩頭下雨,我說,“誰叫你自己喜歡跑到那兒去,記住,我在哪裏,太陽就在哪裏” 。偶爾,我打開他的電子郵箱看看,他的電子郵件並不多,無非是從前的同學和朋友,都很簡短,也從來沒有看見張其馨的。幾次下來,我也就懶得去看了。一轉眼兩個多月過去,公司第二輪裁員讓所有人徹底弄清了形勢:“過去的好時光”是一去不複返了。相比幾個月前的那一次,這一輪“資源重組” 涉及麵更廣,來勢更凶,而且,走路的員工獲得的待遇更差。整整一天,公司裏氣氛沉重得像壓了一塊鉛,大家彼此見麵要先端詳一番對方臉色再開口,唯恐人家剛剛被裁而自己說出什麽會導致“不必要的刺激” 的話來。我在電梯間和那位客戶服務部門的冤家不期而遇,自從那次被當眾出賣,我見了他都繞道而行,今天不巧,迎頭碰上,隻好尷尬地笑笑。他手裏抱著一個大紙盒,電梯門剛關上就開始罵娘 -- 當然用的是英語,先罵公司過河拆橋,後罵管理層利用裁員整人,再罵員工之間內部傾軋(他大概已經忘了和我之間的過節),最後扔下一句“看好了,那幫人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原來他們部門被裁掉了足足三分之一,他屬於那倒酶的一員。等電梯到了底樓,我已經不再恨他,也不再那麽恨 Chris, 因為我發現,我們這些人,不過都是一棵大樹上的小猢猻,為了搶那麽一兩個香蕉或者桃子你爭我奪,然而,當麵臨樹倒猢猻散的危險,我們的命運,都不握在自己手裏。公司這一波裁員的確聲勢浩大,以至蔣宜嘉都打電話來關心我是否丟了飯碗。我說,“到現在為止,我和你的老情人都還平安無恙。對了,你哪裏得來的消息?”“網上看見的,你們公司這一次下手好像很酷啊。”“你很空嘛,還有時間在網上逛。”“哪裏,我是在隨時關心有沒有我自己公司的壞新聞。現在到處都在裁員,人心惶惶,公司要動手的話總是把消息封得死死的,直到最後一分鍾才讓員工知道,所以往往外麵傳開了,公司內部的人才知道。真他媽的活見鬼。”在這一輪裁員中,我們部門又“失去” 了三個人。老處女召集幾個項目經理開會,把他們的工作攤給剩下的人;大家各就各位,毫無怨言地接過分到自己手上或多或少的額外工作,好像那些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人的適應能力是非常可觀的,不知不覺間,大家變乖了,變勤奮了,變得任勞任怨了 -- 至少麵子上都做得像那麽回事。再沒有人星期五早下班,再沒有人一頓午飯吃兩個小時,就連那個愛情至上的漂亮女孩子也每天早上九點準時坐在辦公室裏;人們開始周末把電腦帶回家有事沒事發個電子郵件出來表示“我在幹活” ,人們開始耐心地揣摩主管的心思,原先的“我要如何如何” 變成了更明確、更基本的“我要討老板高興” ,而後突然發現,老板大概是世界上最複雜、最容易不高興的生物了,據說部門裏的那個馬屁精加包打聽甚至專門寫了一套高深的代碼,輸入同事們的大致年齡、工資、年審評分等參數,憑之計算每個人相對於他被裁員的機率,以確定要對付的對象。裁員居然比海鮮燒烤球賽酒會禮品卡加在一起更能提高工作效率,這一點公司人事部門大概始料未及。那種情形讓我想起中國的一句古話叫“棍棒下麵出孝子”。工作比以前更加忙,人少了,所有原定的裏程日期卻還維持原樣,雖然如此,我還是在五月底請了兩天假,加上長周末,我打算去西雅圖看程明浩。我記得,那個周末正好是他的生日。我給他買了一塊手表做生日禮物,長方形的表麵,暗灰的表盤,指針在上麵閃閃發亮。我覺得這塊手表很“像”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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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鄭瀅笑眯眯地遞給我一樣東西,用粉紅色的禮品紙和緞帶包得像模像樣。我打開包裝,是一盒避孕套。她怕我不識貨,還湊上來補充一句,“這一種是這個牌子裏最高檔的了。”我紅著臉罵她,“神經病。”“罵歸罵,你肯定用得著。關璐,我已經想好了,將來你結婚,我給你陪嫁一打三十六個大包裝的避孕套,以平均一周四個計算,多退少補,可以用差不多兩年,兩年以後呢,我看你也差不多應該生孩子了,” 她得意洋洋,“是不是想得很周到?”鄭瀅自作主張的一片好意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因為,飛機一到西雅圖,我就發現“老朋友” 來了。我的月經通常很準,那是一個例外,也不知是因為長途旅行,還是臨上飛機前吃的那一杯冰淇淋,抑或是某種奇特的心理暗示,總之,它提前了足足一個星期。程明浩摸摸我的臉頰,說,“你瘦了。”我說,“因為巧克力吃得少了,你又不在,沒人給我買。”他笑著說,“我以後補給你。”程明浩和一個剛畢業不久、在西雅圖一家電腦公司工作的人合租一套公寓,我走進他房間的時候,看見床邊的地上另外鋪了一個床墊。他說,“晚上你睡床上,我就睡這兒。”我點點頭,心裏卻有一點說不大出來的味道:這個問題我們從來沒有講明,他這麽自然地解決了,我不由得想,難道他真的一點都不想要我?我在他房間的窗邊看見一個很別致的風鈴,用貝殼串成,看得出是手製的,風吹過,聲音十分悅耳。我問他哪裏來的,他說是一個同事做了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女同事吧?”“是的。”“她為什麽要送你生日禮物?”“前兩個月我曾經幫她搬過一次家,她大概是感謝我吧。”“她為什麽要送你一個她自己做的風鈴?”“這… 我不知道。”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他沒有回避我的目光,隻是,我並沒有從他的眼光中找到期待的那份坦然。“你們關係很好?”他點點頭,“隻是工作上的。你不要亂想。”我突然憤怒起來,“工作上的好朋友碰到了生日送 Starbucks 禮品券,不是什麽活見鬼的風鈴!”我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裏顯得尖銳,像一根被橫空扯斷了的鉛絲,還在微微地抖,牽動著空氣一起跟著發顫。我們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他動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我們麵對麵難堪地沉默著,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終於我無法忍受,脫口而出,“對不起,我忘記你的生日了,所以沒有準備禮物。” 說完我又盯著他的眼睛,我想看看他有什麽反應。 “不要緊,你來看我就已經很好了。” 他的眼睛居然還是那麽平靜,一點失望也沒有。我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劃了一道:他甚至都不在乎我記不記得他的生日。我想起包裏那塊手表,恨不得立刻把它拿出來砸個粉碎。我惡恨恨地瞪著那個風鈴,“你把它還給人家。”“這不大好吧?”“你還不還?”“這真的不好。璐璐,你聽我說,我們的確什麽也沒有,隻是比較好的朋友。”“我不相信。” 我一把扯下那個風鈴,扔到桌子上。“璐璐,你要講道理!”程明浩的聲音也提高了。“我講道理,可是,就不跟你講道理!”我火氣高漲。他不再說話。我更加生氣,一個勁地搖他的手臂,可他就是不說話。我的心突然被一陣絕望攥緊,當一個男人不聽你說話、甚至不和你說話的時候,你還能做什麽?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可笑而真切的事實:自從我認識程明浩以來,他的生活裏好像總是有某些人、某些事,離他比我更近,我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事離他究竟有多近,所以隻會害怕,變得有醋就吃,不管有沒有道理。開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隻有傷心難過了,我才會不講道理。你嫌我不講道理,那麽,你為什麽要讓我難過?終於,我低下頭,拉拉他的手指,“對不起,我今天情緒不大好。月經來了。” 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裏揉著,“那你還要發脾氣。”我的眼淚立刻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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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開始肚子疼,等躺到床上,已經一陣陣定時發作,痛得我腦袋發暈,靠做深呼吸來分散注意力。雖然包裏有睡衣,我還是穿著程明浩的一件襯衫鑽進了被窩。因為衣服上有他的氣息,我喜歡他的氣息就這樣包裹著我。程明浩替我把被子塞好,說聲“晚安” ,也去睡了。我裹著被子,久久不能入睡,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特別希望自己是個男人,可以免去這種無處去清算的煩惱;像程明浩,雖然躺在地上,我擔保他老早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不知多久以後,痛經愈演愈烈,我不由開始輾轉反側,一連翻了幾個身以後,我聽見他問我,“怎麽了?” 他居然還沒睡著。我打開燈,告訴他我肚子痛。他問我,“很厲害嗎?你臉色很白。”我勉強對他微笑一下,“還可以,” 然後把手按在肚子上揉,“不要緊,以前也經常這樣,過一會兒應該就會好的。”我關上燈,翻個身,一邊揉肚子一邊開始數羊。數到差不多一百二十隻羊,我突然聽見程明浩站了起來,輕輕地爬到床上,躺到我的身邊,他說,“我幫你揉。”我點點頭。他從背後把我抱在懷裏,一隻手伸過來,緩慢而有力地替我揉著,像一隻不會冷掉的熱水袋。他用下巴蹭著我的頭發,吻了一下我的耳輪,“這樣是不是感覺好一點?”我半閉起眼睛,“很好。謝謝你。”過了好一會,果然舒服多了。鄭瀅曾經跟我津津樂道楊遠韜如何體貼她,其中有一條就是她痛經的時候他會幫她揉肚子,當時我不以為然,現在才明白,一樣是揉肚子疼,男人的手就是比較有效。我對他說,“你對我真好。” 過了一會兒,又有點心酸,“你對誰都好,就像張無忌。”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是那樣的。我和那個女孩子真的隻是好一點的同事而已,她都從沒來過我家。那個風鈴,我隻當是她的一片好意,沒想到你那麽在乎。要是真有什麽,我為什麽還要光明正大地掛在那裏等你來發火?”我說,“誰知道你跟人家好到什麽程度。”他歎了口氣,“歸根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算了,不要再提了,” 我說,“我喜歡你這樣抱著我,像查理布朗抱著史努比。”“查理布朗是誰?”“你沒看過花生漫畫嗎?”“有人說過我是土包子。”我笑起來,開始給他補課,“查理布朗是花生漫畫裏的一個小男孩,也是主人公,史努比是他養的一隻小狗。史努比是全世界最最可愛的一隻狗,它長得胖胖的,和人一樣可以站著走路,高興的時候耳朵會豎起來擰成兩個麻花。它不會說話 -- 狗當然不會說話,可是很聰明,會通過表情和汽球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人家,它還會用打字機寫小說呢,”我打個哈欠,“查理布朗其實是個挺倒酶的小孩,凡是他組織的球賽啊、遊行啊,一定會下雨,他幹什麽好像都不大順利,經常被人家嘲笑,但是他很善良,而且,在史努比的眼睛裏,他是世界上最最厲害的人,因為他每天會定時把狗食放在盤子裏。我想,史努比大概是唯一一個把查理布朗當回事的吧,” 講到這裏,我已經開始有點迷迷糊糊,“我真喜歡花生漫畫,裏麵的人物一直都不變,永遠長不大。想想查理布朗也挺不容易,一隻狗養了足足五十年,不知喂掉多少罐頭,難怪史努比崇拜他。”我聽見程明浩在我耳邊說,“璐璐,我明白了。” 他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暖暖的。“明白什麽?”“我明白… 查理布朗是誰了。”我笑笑,“我現在好多了,你可以不用揉了。”他的手停住,卻慢慢地、溫柔地向上移動,一直到我的胸口。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地解開了我胸前的一顆襯衣鈕扣,他的手已經觸到我的皮膚,卻在那裏停住,過了一會兒,又把鈕扣扣上,摸摸我的頭發,“睡吧。”那一夜,西雅圖下著微微的雨,他就那麽抱著我睡著了,像查理布朗抱著史努比。那是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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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沒有送出的手表和程明浩的襯衫一起帶回了舊金山。那件襯衫,我當睡衣穿了幾次,髒了以後,卻一直舍不得洗,因為現在那上麵有他的氣息和我的氣息,難分彼此。於是我把它掛在衣櫃的一個角落裏。至於手表,我打算當成新年禮物送給他,或者就作明年的生日禮物也可以,不愁沒有機會,還可以順便看看它走得究竟準不準。公司裁員之後的一次部門會議上,終於有人忍不住鬥膽提出了那個聽似簡單、其實難度絕不下於電視節目“誰想成為百萬富翁” 裏價值起碼五十萬美元的問題:我們要怎麽做才能不被“資源重組”?問題一出口,大家的眼光齊刷刷地投向老處女,看她如何應對。老處女聳聳眉毛,首先聲明,任何“資源重組” 的決策都是上層再上層做的,她本人知情決不比我們早多少,更沒有決定權,言下之意“哪天我叫你滾蛋你別怪我,要罵罵公司” 。隨後字斟句酌地說,我很理解大家的想法,但你們也要明白,在現在風雲變幻的市場環境下,公司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保持和提高競爭力,從長遠來說,正是為了“我們大家” 。所謂“資源重組” ,以後可能會成為公司提高競爭力的一種手段,希望你們能夠順應潮流。這是個天大的壞消息,我們麵麵相覷,汗毛不約而同豎了起來,那一句“順應潮流” 聽上去更加像“節哀順變”。是真的:不知什麽時候,把我們當寶貝一樣請進來的公司,現在,開始嫌棄我們了,如果趕走一些“我們” 可以把股票拉高一個半個百分點,它不會手下留情。會變心的,不僅僅是男人。這種變心,連撒潑胡鬧、“一哭二睡三上吊” 的餘地都不給你留。老處女看嚇著我們了,又滿臉笑容、安慰似地說,她“個人認為” ,在當今環境下,公司要“資源重組” ,涉及的對象往往是那些“技能已經不再為公司急需” 的員工,所以,作為員工,我們所能做的隻是盡量努力工作,用工作成果去證明自己的技能是公司所“急需” 的。我們又一次麵麵相覷。我想起一個成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曾幾何時,每個人收到的錄取通知上都寫著“我們堅信您將成為本公司極有價值的資產” ,突然間,他們好像不再“堅信” ,“資產” 們就需要去證明自己還是有用的,而這種優勝劣汰,搞不好幾個月就來一次。早知如此,當初廢什麽話?當“資產” 們不約而同想到“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偷偷整理簡曆打算另覓東家的時候,沒料到美國的“高科技行業” 本質上竟然和紅樓夢裏的大家族一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被抄家了嗎,那麽我也氣數將盡。很多小公司一夜之間倒閉,大公司基本都境況不佳、或明或暗地在裁員,101公路兩邊原本寸土寸金的辦公樓宇開始不斷出現空位,一批又一批失去工作的人搬離,在這個地方,沒有工作是根本無法生活的。2001年,這個被俗稱為矽穀的地方跌進了一片愁雲慘霧。六月份,我們整個部門腳底朝天。好幾個項目一起完工,人員又減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大家要趕裏程日期,要頂上分到手裏的額外工作負擔,以證明自己是公司“急需” 的人才,忙得不亦樂乎。 大家開始向 Chris自覺靠攏,在幾百人的大會上排隊搶話筒問煞有介事的問題,在漫長的會議結束前一秒鍾爭先恐後發言,每個人都意識到,從今以後的競爭會更加殘酷也更加現實,因為,那已經不再是為了風頭,為了意氣,為了大一點的窗子或者舒服一點的椅子,而是為了-- 自己的立錐之地。有人說,亞洲人憂患意識強烈,我也一直相信這一點,直到某一天在公司吃早飯,一個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美國同事青著眼圈苦笑,“昨天晚上我做了個惡夢,夢見被裁員了,嚇出一身冷汗。後來我就再也睡不著,開始算如果我真被裁員的話,以後拿什麽去交房屋分期貸款,是不是從退休金帳戶裏拿一部分出來折現,有哪些投資可以賣掉救急,還有孩子的教育基金怎麽辦,哪些東西可以抵稅,一直算到天亮。” 我突然明白,其實,無論在哪裏,人心都是一樣的。在這個很大程度上金錢等於尊嚴的社會,誰瀟灑得起來?差不多天天晚上加班,老處女每天七點半準時給我們送比薩餅當晚餐,然後坐鎮辦公室到大約十點。明是關心,其實是監工,老板都在,誰都別想走。有一天,為趕一項工作,我從早上六點一直幹到淩晨一點,連續十九個小時 --後來有人告訴我那破了我們部門當時的加班記錄。我開車回家,馬路上空空蕩蕩,隻有一盞一盞路燈從視野裏滑過。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突然,它們合攏了,我的意識開始迷糊。過了一會兒,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公路上,嚇得渾身一震,馬上睜開眼睛,車子已經開過了好遠。我立刻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打開兩邊的車窗,讓風灌進車裏,直到確信已經完全清醒為止。我在最近的一個加油站停下,買了一罐可樂,回到車裏,咕咚咕咚灌下去。臨晨1點40 分,我坐在公路邊的汽車裏,呆呆地喝可樂。剛才,我在七十英裏的時速睡著了,而車子還在往前開,假如當時發生什麽意外,此刻我說不定已經死了。一陣深切的悲哀隨著午夜的風席卷而來:生命是非常脆弱的。我們吹噓它很堅強,其實,它就是非常脆弱,人可能會因為各種意想不到的原因而死去,就象剛才我可能會因為開車睡著而客死他鄉。要是真的那樣,我豈不是很慘?連二十五歲都不到,辛苦了十九個小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還有,連婚都沒結過。要是真的那樣,程明浩很快就會知道消息,我相信他會很難過,可是,他會不會後悔沒有跟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