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女的丈夫不容易(續)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20-01-08 17:12:11

(9)殘暴的讀書人
這村裏有一個叫楊貴田的,是初中畢業生。在那個年代,城裏人,初中畢業生就是知識青年了;在農村,就屬於讀書人了。他老婆也是讀書人,是本村小學老師。這兩口子跟我特別談得來,從古代曆史故事到《烈火金剛》等現代小說,都可以是談話的話題。

一天下午,村東邊的一個水泵壞了,嗡嗡響起來嚇人,我就不得不拆開大修了。其實就是滾珠需要換了。那年代國產滾珠硬度太低。拆水泵很麻煩,幹得煩了時就聽抽鞭子的聲音,在那沒音樂的地方,這也算是一種享受。

需要介紹一下鞭子為何會響。城裏人聽過一首歌,是電影《青鬆嶺》裏的主題歌,其中就有:“長鞭那個一甩吆,啪啪地響哎!”可沒下過鄉的城裏人多數沒見過鞭子。

鞭子是由牛皮做的。把牛皮割成一厘米寬的長條,三根編在一起,就跟女孩編辮子一模一樣。鞭子的長度大約在兩米左右,底部是單根皮條。尾端的這單根皮條叫“鞭穗兒”,就跟女孩辮子尾端叫“辮子穗”類似。鞭穗兒的長度非常有講究:短了或太長,聲音都不好。因為聲音就來自於鞭穗的震動。英文叫vibration。沒有震動,就沒有聲音。鞭穗兒的震動頻率越高,聲音越尖,傳播的距離也就越遠。要讓鞭穗兒震動,鞭杆本身就要震動,所以,鞭杆是三根細竹子也是跟女孩編辮子一樣編起來的,頂部非常柔軟。手把是圓木。抽鞭子的人要讓鞭杆在空氣中震動,震動的幅度就被柔軟的長皮鞭由於跟空氣的摩擦而放大,最後傳到鞭穗兒,導致鞭穗兒發出響亮、清脆的聲音。

抽鞭子有技巧無疑。一開始學抽鞭子,技巧是限製因子。待技巧掌握後,鞭子能打多響,取決於臂力。車把式比賽抽鞭子,比的是臂力而非技巧。馬挨過鞭子的,記得那疼痛難忍的鞭子,便在聽到鞭子聲音時,立刻用盡全力拉車。所以,車把式打鞭子並不是抽在馬的身上,隻要一揮鞭,馬就乖乖地聽話,連抽響鞭子都用不到。趕馬車是非常簡單的事,是個男人都幹得了,因為馴化好了的馬是非常容易駕馭的。這是當過社員的都清楚了的事。在人民公社以前,車把式是糊弄了很多很多農民的,因為絕大多數人買不起馬,就以為當車把式非常了不起。就好比開車,在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每個單位的領導都有兩個專職司機,他們以為開車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呢。

書歸正傳。
在我修水泵的期間,聽到鞭子聲,就沒當回事。以為是倆把式誰也不服誰,比賽抽鞭子呢。考慮到鞭子聲音小,就判斷是來自很遠很遠的聲音,也就沒在意。可這鞭子聲沒完沒了。要是三分鍾,那比賽結果就清楚了,我也就不去思考這事了。為什麽呢?因為人的臂力是有限的,用盡吃奶的臂力抽上十幾鞭子胳膊就發抖,沒必要比賽了,能抽上三分鍾的,那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了。可那聲音連續不停超過15分鍾!我就不得不起身往西北方向望去。一看不得了,那抽鞭子的人就在不遠處。那表明,鞭子不是在空中發聲,而是打在馬身上。要是比賽抽鞭子,鞭穗是在空中發聲的。這道理很簡單:敲鑼的人必須把銅鑼用繩子掛著,如果用手摸著銅鑼,它是不響的,因為震動不了。沒有震動,就沒有聲音。

我肉眼都能看到被打的馬是那匹黑馬。要不是這麽近,打在馬身上的鞭子聲音聽不到的。那打馬的人一定是瘋了,除非他是許會本人。為什麽呢?

這匹馬是有來曆的。前麵講了,我們村是省級的大寨點,縣委領導們都來蹭點白麵啊魚啊芝麻花生啊的。在那個年代,即使縣委書記,也是糧票供應70%粗糧,30%細糧。粗糧就是玉米麵,許會給他們每家一口袋白麵,那他們就少吃很多粗糧了。可有的領導地位很高,可就沒辦法回贈給我們村。因為許會不貪汙,領導們給的東西都是公開的,比如化肥、農藥、良種。那位人大主任就是名在第三位但毫無實權可也想蹭點白麵啥的,他就托人找到了軍隊裏多餘的馬。這匹馬有人告訴我是從內蒙古弄來的,有人說是從黑龍江弄來的。詳情許會肯定知道,可這小事跟他聊天時我沒問過他。這匹黑馬黝黑發亮,沒一根雜毛。最令人驚歎的是它太大,太高了。在我來到美國後,才發現比它還大的馬,在中國,我走遍大江南北,都沒見過這麽高的馬。

這匹黑馬特別老實。據說是來自騎兵,後來騎兵裁員,馬匹拍賣,人大主任就托人給許會弄了一匹。他哪裏知道許會是膽小鬼,根本就不敢騎馬。經過訓練,這馬就當上了拉車的好馬。由於它太高大了,就成了許會的品牌,他就讓車把式交公糧時或進城時用它拉馬車,以代替拖拉機。本來那時拖拉機很少,我們村有兩部拖拉機,許會讓我在紅色油漆上噴上黃色字體,寫上村名,等於給許會耀武揚威。可他發現,即使在城裏,也沒人看那拖拉機是哪村的。這匹馬可不同了,誰見了也哇地一聲感歎竟然有如此高大的馬!這馬就成了許會的標誌一樣,許會就把它當寵物看待。我去縣城拉農藥,許會就不讓我開拖拉機去,而是用這匹馬拉著馬車去,用現在網上的話說就是:“顯擺”。

我在遠處看,打馬的就是許會本人。許會長得標致,從後麵看甚至從側麵看他跟楊貴田都難分別。二人的個頭、發型、有點駝背的特征,都一模一樣。還有一個原因我判斷是許會本人:他打馬這麽長時間,旁邊的人越來越多,沒一個上前敢阻攔的。打的那是許會的寵物,俗話說打狗看主家。

我是社員,不擔心許會抓我下輩子整我,我也就想去阻止他發瘋。當我接近那馬時,我發現它身上的鞭痕一道道鼓起來了。抽一鞭子,馬的皮膚就很快鼓起來一道,這是用鞭子抽馬的特征。整個馬的身上都橫、豎、斜條布滿了鞭痕。馬唯一的求饒方式就是嘶鳴,那撕心裂肺的嘶鳴,令聽者難以忍受。馬不同於人,不知道求饒有鞠躬、磕頭、下跪等方式。我是從馬的左後邊接近馬的。我把目光從馬身上移動到抽鞭子的人臉上時,我發現那是楊貴田!他既不是幹部,也不是車把式,他竟然敢往死裏打馬,而且是那聽話的黝黑發亮的高大的黑馬,那可是許會的寵物,是他權力的象征。這楊貴田瘋了?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刻接近他。他看到我後明白,他不能繼續打了,否則不小心鞭子就可能碰到我。他要是連社員也抽鞭子了,那輿論會讓他生不如死。

楊貴田放下鞭子就扭頭回家了。他一走,那馬求饒的嘶鳴停止了,堅持活下去的勇氣立刻就沒了,一下子就躺下去了。大家這才過來把馬車卸下,把馬拉起。我就回去繼續修水泵去了。

水泵修好了,我就回家了。心疼那匹聽話的黑馬,我曾經趕著它去縣城拉農藥,對它引來的注目禮和驚歎聲也自豪過。也就琢磨楊貴田怎麽收場。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到了大隊部那裏,剛好跟幹部們碰上了。他們在大隊部大房子裏開會來著,難怪打馬的現場沒任何人阻止,原來幹部們都在這裏開會。打馬的現場是在村北邊,聲音經過一個村,到了大隊部那裏,就消失了。關著門,在裏邊開會,他們就沒聽見馬的嘶鳴。

第二天,全村人都在議論公開這件事。許會在地裏轉悠,走了一圈就到我的機井那裏。由於我不知道內情,也就沒提打馬的話茬。何況這不關我的事,楊貴田也是我的聊友。許會就問我:“聽說你從後麵抱住了楊亂,他才停下來的,如果不是你,他就把黑馬打死了?”我搖頭,告訴他:“什麽事一經傳播,就被放大,然後就失真。”

許會愣愣地看我。我繼續告訴他:“我不在現場,聽到鞭子聲音後過去看的。馬後來的確嘶鳴求饒,可我沒碰楊貴田。我是在接近馬時他停下來的,否則就可能抽到我。我估計是黑馬不小心踢到了他或者踩到了他腳上,他疼痛難忍,就發瘋了。”
“潤濤,你跟誰都和稀泥!你跟別人和稀泥還不一樣!人家和稀泥就是和稀泥,而你總是在介紹詳情時替壞人說情。什麽黑馬踢到他了踩到他了,你看到了?怎麽沒人跟我說這些呢?你就是要給他說情!他要是有點權,你們就是他的奴隸!你知道他為何發瘋嗎?”
“這我真的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別跟我打馬虎眼!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
“這,這,這簡直莫名其妙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怎麽就瘋了。我不在現場,真的沒問這事呢。”
“你不知道最近我讓他跑天津?他有文化,能說會道,我就給他機會,讓他到天津去結算副業的錢。這點業務,我都擔心他貪汙呢!他以為我看重他了,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打公家的馬!這王八蛋平時像個君子,其實骨子裏就是惡棍。這種人要是飛黃騰達有權了,天都裝不下他了。你說我該怎麽收拾這王八蛋?馬是公家的,這就是破壞公物。”
“消消氣。你下個命令:以後不是把式,不能打牲口,不論馬還是牛。這黑馬,沒你的命令,誰也別用。就這,就夠了。等於下不為例。”
“你就是跟楊亂一個鼻孔出氣!你這還是給他說情呢。”
“你讓公安局把他關幾天,那得罪的可是整個楊家。為了公家的事,我看算了。不值得。當然,要開大會批評他一下,以後就沒人敢這麽幹了。說不定他真的大腦出毛病了。正常人幹不出這麽殘暴的事。簡直令人發指。我不是在給他說情,我是換位思考,站在你的立場為你思考。”
“你是讀書人,你別多心。我的看法是:人是否殘暴、還是有教養,跟讀書多少沒關係。你信不?”
“當然信。而且,什麽靠學習報紙文件就可以提高思想覺悟,純粹胡扯。”
聽到這裏,他立刻環顧四周,然後警告我:“潤濤啊,你要加小心!我要是把你的這話捅上去,你現行反革命啊。”
“隻有兩個人時說什麽都沒後果,因為沒第三者作證,到時我倒打一耙說那是你說的栽贓給我,你如何反駁?當然了,禍從口出是鐵律。”

(10)楊亂打馬,王誌剛坐牢
許會從來都稱呼楊貴田為楊亂,個中原因,我不知道。也許是他的乳名,也許是他的綽號。他比我大很多,我移民過來的,不太了解,反正我必須喊他楊貴田本名。楊家人多,有勢力,許會就咽下了打馬這口氣。他連開會批評楊貴田都沒有,假裝他不知道這事。可人人都清楚他知道,因為他老婆當時就在場。他老婆從來不參與政治,就隻幹活,不議政,人緣比較好。她不告訴許會?有可能。要說許會不知道這事,別人可能還有相信的。許會常年高高在上,屬於土皇帝,社員們都盡量離他遠點。

許會放過了楊貴田,這事立刻就有了後遺症:王誌剛,就是我舊作裏提到過的“留住”,那位我們村的李白:“雪花大如席”(不上工在家睡懶覺,許會問他原因,他說看到外麵在下雪,好家夥!雪片大如席!)就曾惹得許會罵他。

王誌剛認為,許會就是外強中幹,嘴巴嚇唬人、罵人,但膽子特小。楊貴田把他的寵物快打死了,他都沒敢吭一聲。王誌剛當即想到了賺錢的機會:偷電表。

那時時常停電,但需要給我們村等少數村提供電力。怎麽辦呢?縣領導想出了個辦法:每個機井的電動機電閘前邊安上電表。沒安電表的,如果用了電,等於偷竊。公安局立刻抓捕。那是公有製,沒人為了大家的利益,個人因“反黨”而遭受處罰。挨餓也不是幹部一家。

我們村每個機井都給安電表。買不到電表的村,就隻能靠老天爺下雨。王誌剛就偷偷把我們村的電表卸下來到另一公社的村裏去賣,他隻要10塊錢一個電表。有了電表,而且電表是一樣的,也就可以澆地了,收電費的人跟縣賣電表部門不是一幫人。

許會得知丟了電表,他當即打電話給縣公安局,立刻就把王誌剛給抓捕了。許會清楚,放過了楊貴田,就出來了個王誌剛欺負他。這是他最擔心的,還真的就發生了。許會要法院判決王誌剛一輩子坐牢,法院隻能做到“以破壞農業學大寨罪名坐牢10年”。

王誌剛被判十年的消息震驚了全村。就這點事,就十年啊。太過份了。第三天,祁永恒就出山了:拿著鐮刀四處轉悠。這就嚇壞了許會。也就出現了讓我跟二心子一起真槍實彈站崗放哨嚇唬祁永恒的故事。

那陣子我高興極了,每天消耗公家的子彈,不想去遠處的堤壩那是打靶,就試圖打樹上的鳥練習射擊。我反複比較三八大蓋與半自動步槍在打鳥方麵的差異。我用三八大蓋打下過高樹上的鳥,反而半自動則從沒成功過。因為三八大蓋的射程遠多了,後坐力特別大,要用肩膀頂住。由於射程遠,在50米之內子彈基本上走直線,隻要準星瞄準了,手不哆嗦,指在哪裏就打到哪裏。用半自動我一次都沒成功打下鳥,猜想子彈是從鳥下麵飛過去的。當然隻是猜想,無法證實。用三八大蓋打下鳥的那次,身邊有三人在場。其中一哥們跑去找到了掉下來的無頭鳥,他還拿走了。他竟然去吹,說潤濤用三八大蓋能打下樹上的鳥,這是證據。

沒想到這事很快就被一大隊幹部知道了,他找到許會抱怨:“一個大小夥子不上工,天天玩槍打鳥,還給工分!”許會沒告訴我是誰告的狀,但他說:“打槍就去野外,離村遠點。很多人一聽到槍聲,心跳加速。因為人家知道那是真槍。”

其實我跟二心子晚上背著槍轉悠也就三四天吧,他也覺得外村人夜裏到這村破壞農業學大寨那是扯淡,也就提出我倆幹脆到大庫房裏睡覺。我有一間庫房的鑰匙,這他知道。我們就把生產隊的麻袋拿來幾條當褥子,鋪在庫房的水泥地上。槍呢?就支在門口裏邊的牆上,就呼呼入睡。可我感覺水泥地特別涼,一層麻袋很快就不管用了。我就悄悄地回家睡覺。等公雞一打鳴,我再悄悄地回去,他都沒發現過。許會以為我們不敢偷偷睡覺,畢竟我們是掙工分的。

(11)大白天在玉米地遭遇了祁永恒
根據命令,我和二心子白天也要“偶爾露崢嶸”,不時地真槍實彈在村邊轉悠,意思就是讓拿鐮刀裝瘋的祁永恒看到我們的行動。等於戰略威懾。二心子還問過我:“這大白天的到處都是人,怎麽可能有外村的階級敵人來這裏?我們大白天還轉悠,有個屁用啊?”我哈哈一笑,回複他:“這的確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兒戲。他們太可笑了!”

二心子覺得白天背著槍轉悠太扯淡,他就不出來了,而是在自留地悄悄幹活。可我還是想:“說不定祁永恒也想見我呢!他清楚二心子被蒙在鼓裏,而我不會。我為何要跟他祁永恒過不去?他會用凶惡的眼神嚇住我。”

我就白天不時地在我牆頭上張望。我家在村子的最東南角。我看看祁永恒是否白天在四處尋找我呢。當看到他在村東南玉米地頭上漫不經心地走著,我就扛起三八大蓋朝他而去。當他看到我時,我立刻轉彎,我猜想說不定會有人看到,我需要到玉米地裏邊跟他會麵。而他,看到我的去向是朝正東,他也應該去截我。去玉米地裏會麵,等於等腰三角形。

當時的玉米剛要抽穗,也就是一人高。我們村的玉米地都是水澆地,我倆在水龍溝處互相麵對麵相遇了。距離有大約三四米,看到他手中的鐮刀是那種把很長割豆子用的大鐮刀。我還是背著槍,他把目光停在了槍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睛和完整麵容。記得當年許會的媽媽用針錐子偷偷紮他時,他一出場就是低著頭,一直沒抬頭過,我看到的是他的光頭和側部的臉,沒見過他的眼睛。那時也許是光頭的緣故,加上跪著哆嗦的腿,誤以為他是很老的老人。可眼前這祁永恒,年齡應該是60多歲,兩眼冒著凶光,精神得很,我便對比他是否是我當年看到的那位。難道我當初搞錯了人不成?他此時很壯實,如果赤手空拳,說不定可以跟我這小夥子難分勝負呢。

“如果我沒搞錯,你是我的好友祁國蘭的爸,對不?”
祁永恒一言不發,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我立刻說:“我爺爺跟我說過,從他爺爺那時起,我們家在這個村都沒仇人。這就包括你。對不?我想起來了,你幾十年不講話,舌頭肌肉已經沒了記憶,無法發音。沒關係,你知道,許會的眼睛就跟猴子一樣精,說不定他能跟隨著你我呢。所以,我們站著很危險,讓另外的人看到也會傳到許會耳中。你如果想聽我講講你的現狀和未來,我們倆進到裏邊,坐下,我跟你好好談談。對我的話是否認可,你隻需要點頭或搖頭。你沒必要拿鐮刀自衛,我不可能用我的命跟你換。就算我白殺你,我也不幹。咱們兩家沒過節,我跟你大兒子是好友,常常在一起聊天、開玩笑,你不知道沒關係。我相信你不是真的瘋了,也就不擔心你會跟我玩命。你看這三八大蓋很熟悉,當年愛不釋手吧。一會兒我可以讓你玩玩,裏邊子彈上膛,你可以朝天開一槍過癮。”

我的話令祁永恒多少放鬆了臉上緊繃的肌肉,我就用手往裏邊指,他點頭答應了。他走進去發現,我沒進去。我告訴他:“那邊的墳頭,我上去看看四周的動靜。現在沒風,隻要有人在附近走動,玉米杆兒就會動。得保證沒人聽到我們的談話。”說完,我就朝東北方向走去。到了墳頭上往四周仔細查看,近處沒人。放心地回來接近了祁永恒。此時他已經坐在地上等我。

看到我在他不遠處也坐下,他立刻把大鐮刀扔到很遠。這樣,我們倆的距離也就是兩米遠。如果他撲過來殺我,我來得及甩槍殺了他。這個距離的安排,他清楚,也接受。

“我今天跟你講幾件事。第一個話題就是:你當年沒活埋許會的爸。”聽到這裏,他上下嘴唇都哆嗦了起來。我說:“從現在開始,我說的每一件事,你都需要表態。如果認可,就點頭,否則就搖頭。明白不?”
“他眼睛盯著我。”
“我剛才說的你認可嗎?”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好。這說明你頭腦清楚,一點兒都不瘋。因為我剛才的話有兩個涵義:一個是說許四被人活埋了,但那不是你幹的;一個是你殺了許四,但並不是活埋。你不清楚我指的是哪一個涵義,所以,你無法點頭或搖頭。我說的對嗎?”
“好。你點頭就好。我接著說。你現在盼望我說的是第一種涵義,我要是還能說服許會,你就徹底解脫了。可事實上,我辦不到,因為我沒證據。我所知的證據是第二種涵義。那就是:許四死在你手裏,但你不是活埋了他。你現在告訴我,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他吃驚地看著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現在肯定想知道我是怎麽知道這事的,對不?”
“你點頭了,但我現在先不講這個。我先給你講你想殺掉許四的原因合理不合理,你為何要殺掉閻坤。把這些講透了,你就會聽從我的勸告,下一步你該如何。這對你和你的孩子們很重要。作為旁觀者,作為與你家人無恩無怨的老鄉親,我這是想幫你。你認可不?”
他點頭如搗蒜。
“好,接下來我們就談關鍵點了,那就是:你和許四當時的處境。村裏幾乎所有的人在腦子裏都有一個疑問:你把許四給活埋了,竟然不讓他家人收屍。這得多大的仇恨啊?可你們兩家並沒有世仇,唯一的猜測就是你被他戴過綠帽。極可能是強奸性質,因為人們發現你一直對你妻子很好,不像是她出過軌。那為何你們兩口子從沒說出這事呢?這可是你殺人合情合理的解釋,是最能受到人們原諒的理由。人們便猜疑你是男子漢,絕不當弱者,你告訴你妻子絕不能說出去,等你活埋了許四就是了。然而,我今天不問你此事是否當真。首先我不是公安局的,沒審理案件的權力。其次,我對上一代人的事沒興趣。最後一點,你們家人非常喜歡跟我聊天,對於他們,我需要尊重他們的尊嚴。所以,你不需要擔心我會問及這事。我要講的是:不論你是否被他戴過綠帽,你當時的處境都會令你殺掉他。”

此時的祁永恒,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往事。幾十年前的往事,他需要跟著我的思路重新思考與追憶。

“你先別著急回答是還是不是。接下來我們先回到你殺許四的原因。在林彪部隊沒打下東北之前,到底這天下是共產黨的還是國民黨的,你和許四都無法做出準確判斷,畢竟兩黨打打談談很多年了,就日本在中國長達8年之久都屬於拉鋸戰。當1948年11月初,縣城裏已經有人知道林彪解放了東北全境。此時,縣太爺為首的國民政府官員們和國軍都驚慌失措,林彪大軍進關的說法甚囂塵上。哪怕國共兩黨還要內戰很久,對於你和許四來說都沒意義了,因為隻要一方占據了京津冀,臨時政府便會立刻對土匪和殘存敵人進行剿滅。你屬於國共兩黨眼裏的土匪,而許四則是曾經與兩黨和日偽都有過交往的牆頭草。所以,你倆都在盯著國共兩黨的戰爭進展。”

祁永恒把眼睛睜大盯著我,我的話題把他拉回到了當年。“你清楚,一旦共產黨拿下華北,你和許四唯一能活的機會,就是投共。在此之前,你倆不知道該投共還是徹底投靠國民黨。投共,對許四來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拿你和王甸發的頭顱換取他投共的投名狀。因為他不是軍人,無法投共後參加解放軍南下打仗。不是解放軍不要他,而是他怕死。他隻要把你和王甸發出賣給共產黨,他帶路找到你這土匪和當過偽軍的王甸發,他就會被共產黨接納,火線加入共產黨。畢竟天下還沒打下來,此時土匪或國軍投降加入解放軍,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解放軍當即把降兵編入前線部隊去殺國軍。許四隻要提出他是村長,需要給解放軍收集軍糧,便可繼續當村長。而你呢?你手下的7個弟兄在得知東北全境都被解放軍打贏了的那一刻,立刻想到這當土匪的日子到頭了,一旦京津冀歸了共產黨,他們就需要投共,那是活下來的唯一途徑。如果國民黨把共產黨打敗了,他們也需要在共產黨快完時投國軍。你不可能阻止他們,但你不會參加,因為你舍不得把漂亮媳婦和兒子丟在家裏自己去前線打仗,你死了,漂亮女人就歸別人了。所以,殺許四是你自保的唯一辦法。你當時的判斷是對的:除非你跟著解放軍去打仗,否則,你一定會被許四出賣而喪命。”

“你點頭,表明我對這一段的判斷你認可。接下來就是:許四為何走在了你後邊?其實也就是時間上的差異。你那時天天在縣城晃蕩,在打聽東北戰場的戰況。這很容易得知,因為假如國民黨贏了,那縣太爺和政府官員甚至家屬們都會敲鑼打鼓慶祝;如果國民黨敗了,林彪大軍要進關了,那他們就會倉皇逃跑,變賣家具,換成錢往南跑。看到這一幕的那天,你的手下7人也就勸你帶領他們投共。你答應了他們,那是不得已的。當天晚上你就帶領平時對你畢恭畢敬的三位去殺閻坤與許四,先下手為強。說不定林彪大軍一進關就勢如破竹,橫掃千軍如卷席,到那時你和許四誰先死就難說了。你對他的判斷力還是佩服的,所以你才提前下手了。”

“你點頭認可。那我們接下來談你為何要殺閻坤。在這個話題之前,需要講出你為何暴露殺死許四的身份。作為鄉親,哪怕人們猜測的許四給你戴過綠帽當真,你照樣不需要暴露殺許四的是你,何況你們兩口子從未說出過許四曾經給你戴過綠帽。理論上講,你手下的人大白天以國民黨政府軍隊的名義把許四押走,理由冠冕堂皇:許四勾結共產黨,國民政府依法懲辦。村裏人沒不信的。或者你手下的人就在白天以共產黨的名義抓捕許四,罪名冠冕堂皇:許四是國民政府的村長,還配合日本鬼子漢奸偽軍當過維持會長。城裏人沒人會懷疑到你。這些道理你當時一清二楚。那你為何不這麽幹呢?因為在東北戰場不知誰勝誰負之前,你殺許四沒必要。如果國民黨贏了,那國共內戰在京津冀一帶還需要很久才能確定勝負手。如果兵荒馬亂持久下去,也許許四當村長要比閻坤當村長對你更安全,畢竟許四是牆頭草,而閻坤的親弟弟是共產黨,他本質上是站在共產黨一邊的。事實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當時就是這麽判斷的,你也隻能這麽判斷。哪怕後來的事實證明閻坤不參與政治,共產黨的官,白給他他都不要。然而,我判斷你殺閻坤的理由不是這個。而是你需要把殺許四的罪行栽贓到王甸發頭上。如果隻殺許四,村裏任何人都把你放在第一嫌疑人。那時你有了兒子,你不能給兒子作孽。可如果你把閻坤和許四同一晚上都殺了,那人人都判斷不是你幹的,因為這是你跟閻坤的關係決定的。隻有王甸發這個當過偽軍的漢奸才會對閻坤下得了手,因為閻坤的弟弟就死在了漢奸偽軍手裏。”

“我說得是否太快了,你跟不上?那我就慢點。東北戰役共產黨贏了,你手下人準備投共或投國軍了。任何政府當權,就要剿匪。你們之所以能活下來,就是借助日本鬼子令國軍無法剿匪成功,你們能活下來隻能靠亂世。此時你無法讓他們去殺你村裏的你的敵人了。這你非常清楚:在投國軍之前他們又殺了村裏的國民政府村長;如果共產黨打下天下,他們在投共前殺掉了共產黨烈屬,那共產黨一旦調查出來,他們就完蛋了。你本人不露麵,讓他們去殺人,他們就會借助黑燈瞎火的夜晚逃跑掉,反正土匪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不論未來是投共還是投國軍,幾人都會被編入不同的連隊,你再也不是他們的頭了。你知道這事一定發生,便隻好親自帶領他們去殺。你親自帶隊殺人,那隻殺閻坤許四是不可能的,他們的家人看到了你,天下穩定後,你就麻煩了。所以,你帶隊去殺閻坤和許四時,你做好了閻坤許四兩家人全部滅口的決定。可你沒想到閻坤聽到狗叫聲立刻上房,從房上把槍口瞄準了你,你隻好放棄殺閻坤。由於你不殺閻坤,就無法把殺許四的罪栽贓給王甸發頭上;你不殺許四,哪天許四就出賣你,你又不想投共或投國軍而去打仗,你此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殺許四本人。即使你把許四全家當場殺光,不留活口,人人都知道那是你幹的。為何不在他家裏殺掉?你手下人也許是良心發現而不答應,或者他們不敢殺百姓了,也許是因為他們擔心周圍不遠處就可能有共產黨或國軍的大部隊,夜裏的槍聲有可能引發大部隊包抄過來。你手下人同意活埋你的仇人。你此時不敢帶走許四的倆兒子,殺下代無辜孩子,那是十惡不赦,許家人很多,總有人殺掉你的兒子。”

“這段裏有沒有誤判?”
“你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明你害怕,因為你本來想連閻坤家都不留活口的,這計劃你現在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那好,我們接著談你為何不是活埋了許四。出村後,你和你的三個跟班當然不敢開槍,那會招惹附近的解放軍正式部隊圍殲土匪,何況半夜裏私自抓捕平民了。他們是否會殺過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下人擔心。而且,你們從縣城出來時也沒敢走大路,而是走小路,大路上說不定就有共產黨或國軍在調動。走鄉間小路必須過那個小河,有人稱之為大渠。渠寬隻有百米,可深度足有三人深。當時是11月初,水很冷,但早上看到的薄冰到下午就沒了。通常在初冬,此大渠裏的水不多了,寬度也就是十米八米的,你們很容易遊過去的。我在讀高中時就有一半時間走小路,遊泳過去。把衣服脫掉,一隻手舉著衣服,另一隻手劃水過河。你們四人不可能在麵臨被正式軍隊抓到的情況下去挖深坑活埋許四,那太費時間了。到了河邊,被綁著的許四無法遊過去,你們絕不敢放開繩索讓他跟你們一起遊,黑燈瞎火的說不定他能把你淹死呢。你們也不敢穿著衣服遊泳,反正我們學生都是脫光了裸泳比較安全(那裏白天也沒女人敢遊泳過河)。此時,最合理的辦法就是:你把許會的頭按入水裏,綁著的他無法掙紮,幾分鍾他就死掉了。許四是怎樣的人我不清楚,可他兒子在打扮上是非常講究的。也是村長的許四估計也差不多。他那身衣服應該不是粗布,當村長的他也不會穿破鞋。你們四人一定會把淹死了的許四扒光衣服。你讓他們三人自己選上衣、褲子、鞋,每人一件。然後呢?你想到如果你今天不動手,哪天許四就動手了,你便決定給他來個身首異處才解恨。就是用這三八大蓋的刺刀幾下子就把他的屍體頭顱割下來扔進水裏滾走了。頭顱的比重跟水差不多,在水裏滾動時水麵幾乎看不到。屍體則因脂肪的緣故而漂流,水麵能看到。可那時野生動物太多了,我小時候晚上到野外隨便都能看到月光下冒綠光的狐狸。隻要他的無頭屍體被河邊上的樹根野草擋住,水邊上的野狗都足以把屍體拉出來吃掉。大的野生動物吃過後,就輪到遍地的獾、黃鼠狼一類的小動物了。到天蒙蒙亮,那就是天上盤旋的鷹下來吃殘羹剩飯了。最後是小鳥把骨頭上的殘存肉給敲幹淨。這是那時候兵荒馬亂野狗特多的緣故之一。所以,許四的屍體他的家人第二天開始沿路找動過土的痕跡,結局當然是找不到。要是沿著水邊找,說不定就能看到無頭的一堆白骨。”

“你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沒關係,我相信最後你會給出實話的。接著說你沒打過仗的話題。這個結論是我爺爺判斷出來告訴我的。你納悶他為何跟我小孩子講這個。那是因為我問及許會的媽用針錐子紮你的原因時,他告訴了我是你活埋了她老頭許四,她報複你。我爺爺也就說根據他的判斷你沒打過仗,沒受過傷。你一生都在自保。其它的,他沒講,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們家會搬家回來,也就對這村老人的事不感興趣。你當然納悶我怎麽知道你被許會的媽媽用針錐子紮這事。我告訴你,知道這事的有她本人、你和我。其他人包括你家人都不會知道,因為你是強者,你決不讓你的家人知道你在外麵被欺負了。許會的媽更不會講給別人她這私刑偷偷施暴的事。許會也未必知道,他隻知道那天你會被許家男人們暴打,他就回避了。”

此時,祁永恒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他吃驚到令他難以想象地步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搬家,還是個小學生,根本沒辦法知道許會的媽媽用針錐子偷偷紮他的事,前邊的人都看不到的。我是在前邊的側麵,隻有那個角度才能看到,而且祁永恒一動不動,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在被欺負,特別配合老太太偷偷紮他。我後邊的人,因為遠,看不到白襯衣上的紅色血點,何況沒人那麽專注具體的事務。我猜想,此時的祁永恒隻能認為是許會的媽媽告訴我的。我當即告訴他:“直到今天,我還沒去過許會的家,也沒跟他媽媽有過任何交談。我認為不出門的她還沒見過我呢。”這令祁永恒當頭一棒一樣被打得暈頭轉向,他把眼睛使勁睜又使勁閉上。他大概想知道我到底是人還是鬼?

(12)許會跟祁永恒的大兒子親如兄弟
我跟祁永恒在玉米地裏談了這麽久,擔心會有人接近我們,我就說我還是需要去墳頭上查看。我用手比劃,意思是我到了墳頭後他需要動一下,萬一旁邊有偷聽者,他一動,那人就得走開,我就可以看到玉米杆搖晃。他明白了,我就去了墳頭。等一會兒,我就看到他身邊的玉米杆在動,周圍沒任何動靜,就回去繼續跟他聊。

“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你講:我為何要跟你談這個?你可能懷疑我是許會的探子。可你想想,我家幾代人給誰當過狗腿子?你天天聽到槍聲,你可能懷疑是我在嚇唬你,等於幫許會的忙。其實,我借機玩槍,天天在打鳥呢。那你會問:我今天跟你聊這個幹嘛?我告訴你啊,我替你著急,因為你明顯誤判了形勢。你得知王甸發的兒子留住被許會送到監獄判刑十年,是許會試探公檢法機關是否聽他的話,如果結論是肯定的,那下一個被送入監獄的就是你,許會讓你死在監獄裏。這是你的判斷,我說的對不?“

“好。你點頭認可了我的判斷,這就證明了你是誤判。你知道你鄰居楊貴田打馬的事對不?”沒想到他竟然搖頭。看來他老婆孩子都基本上不跟他通消息,把他當屁一樣。王誌剛被判十年可能是他無意中聽到家人們說起來的,相比之下,打馬的事太小了,家裏人可能沒議論。王誌剛坐牢十年這事家家都議論個沒完沒了是必然的。

“我告訴你啊,你誤判了。我先跟你講,你能活到今天,是許會讓你活的,而且他還讓你活得好好的。你先別搖頭否定。我猜測,許會或許會的媽媽曾經跟你老婆兒子甚至你大兒媳婦一起談論了如何能掰開你的嘴,好讓許四的屍體從被你埋的地方挖出來葬到許家墳地,老太婆死後跟丈夫並骨。這老太婆滿腦子封建思想,她不能死後獨自埋入墳墓。為此,許會可以給你下跪求饒。你別不信,我曾考慮過我做東,在我家喝一頓,就咱仨:你我許會。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許會給你道歉在文革期間鬥爭你、派人打你。這事許會能答應。你告訴他許四埋在哪裏了,你們兩家保證從此放棄冤冤相報。在那戰爭年代,荒唐事是可以理解的,人死了不能複活,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以後世世代代兩個家族不再糾纏這事。許會外強中幹,他害怕社會變了你後代繼續收拾聽到後代呢。隻是我反複考慮,你做不到,不是因為大家認為的你頂著個花崗岩腦袋,而是你根本就沒活埋許四。他的屍體早就身首異處了。這事你絕對不能告訴他,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接下來我跟你談許會對你大兒子關係好到跟親哥們似的。我有證據,容不得你不服。麥收前幾天,需要在麥地裏種上玉米,這叫套種。待麥子收割完,玉米苗剛好出來,下茬玉米就有多幾天的成長期,在霜降到來時籽粒飽滿。這剛好是王誌剛被許會報案而抓捕後。此時你兒子就出手了,你出手是在王誌剛被判刑後。你兒子比你敏感。許會開全村大會,提出任何人不得請假去趕集賣自留地種的蔬菜,要抓緊時間快速完成玉米套種。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不上工。散會後,大家都往地裏走,去套種玉米。我需要把所有柴油機修好,以備玉米出苗後遇到幹旱並停電,澆地需要柴油機。我到倉庫找零件,買活塞需要以舊換新,因為活塞是鋁製品,國家缺材料。待我找齊了舊零件,鎖上門的那一刻,就聽到北麵正房大隊部門口你大兒子在跟許會說話。顯然,散會後你大兒子沒去地裏,而是進了院外剛蓋好的廁所,待大家都走遠了,他就回來找許會。剛好許會出來,二人就在門口開講了。你兒子說他明天需要去賣韭菜,請個假。我當時就愣了。我不能打攪他們的談話,就停在了那裏。我以前不知道許會跟他的關係,就以為他會遭到斥責。然而,令我跌破眼鏡的是:許會告訴他:‘讓你父母下午把韭菜割下來,明早天不亮你就走,別讓村裏任何人看到。’接著他說大隊部的鐵壺有點漏,讓你兒子到五金交電買個新的大鐵壺,一定去商店裏買,拿發票回來,直接找會計報銷。由許會跟會計講好,就是準備找個人去買水壺,剛好在院外碰上你大兒子了,就讓他進城去買了。這樣,你大兒子還拿工分。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你大兒子在試探許會抓捕王誌剛的目的,是不是要對他爸下手。如果是,那不需要法院動手。你明白不?顯然,許會早就跟你大兒子有約定:讓你家人好好待你,讓你感覺到世上的溫暖,你總有一天會良心發現而說出你把許四埋在哪裏了。反正不許你兒子兒媳婦為了他們自己不再受許會的報複而讓你生不如死導致自殺。你生不如死自殺了,你就把秘密帶入棺材,那許會的媽媽就達不到目的了。許會是孝子,他幼年喪父,媽媽又坐牢。他為了讓你別把秘密帶入棺材,他對你軟硬兼施到了極點。硬的試過了,無效,就來軟的。他跟你大兒子關係非常好,就是倆人合作,讓你在死前開口。當然,越早越好,實在不行還有‘人將死,其言也善’這一條呢。你老婆孩子跟你說許會的好話時,你的反應必然是以為他們傻。實際上,許會真的對你大兒子特別照顧。當然,許會精明透頂,他自然清楚你大兒子絕不是要賣那點韭菜而去請假,是在試探是否要把你送進監獄。你死在共產黨的監獄裏,那你兒子們就慘了,屬於黑崽子。現在他們不是,因為你沒戴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也沒戴壞分子的帽子。不是戴帽敵人,就是群眾。你現在應該明白,是你誤判,給你兒子帶來了巨大困難。他每聽到槍聲,內心就會咯噔一下。前天,許會不讓我在附近開槍打鳥了,他擔心害怕的如果不是你而是你兒子,那就糟糕了,你兒子可能幹脆犧牲你而自保。你現在認可我說的嗎?“

祁永恒點頭如搗蒜。

“接下來我跟你講我今天見你的最終目的是什麽。我建議你放鬆警惕,一輩子神經兮兮的,總是害怕被人算計,導致別人遭殃,自己也難受。你當然沒必要讓任何人尤其是許會知道你沒活埋許四。他要是失望了,那他一定發瘋般地報複你和你的後代。今天我跟你講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爸。他嘴巴嚴,對不?可我照樣不會告訴他。你更沒必要讓你兒子知道這事。在你活著時,你我都保密這事。許會不會報複你,反正硬的他都試過了,軟的他會堅持到你把此秘密帶進墳墓。到那時,他生不如死,可也隻能放棄了。從今天開始,村裏發生什麽事,都與你無關,你就當耳旁風。我明天就找幾個人,把倉庫裏的一大箱子手榴彈扔掉,那可是真家夥。就在村西邊。一箱子手榴彈是縣武裝部長送給咱們村基幹民兵搞訓練用的,這民兵連長膽子小,就一直在倉庫裏存著,沒人知道這事。我告訴你這事,就是讓你放鬆,否則聽到爆炸聲你又神經兮兮地誤判,比如什麽天下大亂了,蘇聯打過來了。別胡思亂想,就天天放鬆、養神。其實,你跟我一樣,都是群眾。我不是幹部,也不是黨員,是基幹民兵。你也一樣,明天你也可以去投手榴彈,因為你是老號民兵。”

聽到此話,祁永恒笑了。我告訴他:“這麽多年,你就沒笑過,對不?是我把你說笑了。可你應該知道,你沒必要偷偷摸摸地做人,就應該跟你老伴一樣堂堂正正地光明磊落地跟村民們打招呼。你殺人的追訴期早就過了,你也不是戴帽曆史反革命分子,也不是戴帽壞分子,你是堂堂正正的群眾,跟我一樣。明白不?你天天不敢看人,這沒必要。我前天在街上還看到你老伴跟孫女在馬路上玩呢。她一看到我過來了就想站立起來聊天。我當即讓她坐著,照樣可以聊天。她從來對我都很客氣。大大方方地聊天,多麽好?可你呢?見人就想躲。這陣子你裝瘋,可你不想想,你二兒子都25歲了,是說媳婦結婚的最高門檻了,在咱們這裏,過了這個年齡,就真的剩下了。你們全家都在準備給他蓋新房。可你裝瘋,嚇唬許會,後果是什麽?許會膽小,搞出讓我們倆真槍實彈站崗這等笑話。我當然高興啊,天天可以練習開槍,你聽說我用三八大蓋打下樹上的鳥嗎?當然,很多人說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我建議你從現在開始,過正常的生活。你可以明天就去跟我們一起扔手榴彈,也可以用我這槍打鳥。該趕集就去趕集,該在自留地幹活就在自留地幹活,見了老鄉親點頭笑一下。這對你二兒子娶上媳婦有好處。你需要記住:你殺人犯罪的追訴期早就過了,許會一直在善待你兒子,就是想達到給他爸收屍的目的。明白不?在你心中,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這是我需要跟你談話的真正的目的。其它的就是陪襯。如果不提其它的,你不相信我的話當真。所以,我才費了這麽長時間跟你聊過去的事,就是讓你相信我,然後聽從我的勸告,過上幸福的無憂無慮的晚年生活。”

到此,祁永恒雙拳緊握,等於抱拳對我感激。我說:“我馬上離開,你先別走。你不能從明天就突然變了個人,那不行。你既然唱了這麽一出拿鐮刀的戲,那就需要唱完它。從今天開始,你就用這鐮刀割野草、野菜,抱回去喂豬喂羊。以前你天天繞過大隊部,從今天開始,你就大大方方地抱著野草野菜從大隊部後麵回家,你不需要讓許會看到,他有耳目,這你明白。明天呢?你就背上背筐,繼續割草;後天就不背筐,隻拿鐮刀,把草抱回家。這樣,把你這出戲演好。我知道,你還有很多事想問我,可你多年不用舌頭了,你說不出來話了。我們這是第一次長談,也是最後一次。你所有想知道的問題,就隻能帶入棺材了。我們見麵是很危險的,因為許會一直懷疑你是否真的不會講話了、真的沒人跟你來往了。他一旦知道你我聊天,那他就認為我一直給你出主意呢。他心理不健康,跟你類似,心裏邊缺乏陽光,裏邊陰森森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但見祁永恒不停地點頭。我就離去了。

(13)與坤伯聊天
楊貴田把高大的黑馬給打了,本來就是牲口,也就是因為它是縣委領導送給許會的禮物,加上它的高大形象無馬能比而成為許會耀武揚威的象征,村裏人都認為打在了馬身上,疼在了許會的心上。畢竟楊家人口多,許會不想跟楊家結棍,就把氣撒在了單門獨戶的王誌剛頭上。王誌剛還沒老婆孩子,老爹是頂級土匪,當過偽軍,也是閻坤放過了他而在鎮壓反革命時逃過一劫。此時他已經歸西。其實王誌剛是有過老婆的,那是剛結婚就被他施暴回娘家死都要離婚,蜜月期內確定沒懷孕就離婚止損了。從此,王誌剛就打光棍。

那黑馬呢?黑馬可是自責個沒完沒了,總認為自己不該拉車,從小就是騎兵部隊馱著軍人跑的。因為自己犯錯太大而拉車了,遭到處罰。從此,它就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你隻要把它牽到馬車車轅子那裏,它就立刻拒絕犯錯誤,絕不退入車轅子裏。強行拽它,它就學把式:後腿直立,前腿伸到空中。如果你繼續折騰它讓它再次犯錯誤,那它就前腿著地,後腿倒立,反正它在模仿人的直立,學不會也要學個沒完沒了,讓你認可它學人的真誠與改正錯誤的恒心。

讓它拉犁耕地沒問題,因為它發現拉犁耕地不是犯錯誤而挨打。可我們村有了兩台拖拉機,公社也成立了拖拉機站,有履帶式耕地拖拉機,公社也要先滿足大寨點的需求才輪得到其它村。這樣,根本就用不著這黑馬拉犁耕地,何況村裏還有專門拉犁耕地的牛。許會還是提出用黑馬拉車,繼續進城炫耀。那怎麽辦呢?他打聽到了我們縣有個老人專門馴馬,是退休了的老把式。許會就派人請他來專門馴化這黑馬。老頭身子很壯實的樣子,看上去也是善良之人。他不要錢,管飯就好。村裏一女社員專門給來大寨點蹲點的上級幹部們做飯,多做一點就夠這老把式吃的。所以,不費什麽事。大隊部有房間,讓老人跟飼養員一起住大炕。

善良的老把式跟善良的大黑馬簡直就是相依為命的樣子,每天走路。大黑馬特聽話。村裏人沒人發現這老把式有任何高招,就是天天在路上不停地走。過了半年,許會就問老把式:“我猜想這黑馬已經忘記了挨打的事了,可以訓練它進車轅子了。馬的記憶力有這麽長嗎?”但聽老把式說:“估計最少也得一年它才會忘記。現在如果試,一旦它還記得,那就糟了,這半年白折騰。”許會通過此談話,驗證了大家的猜測:老把式靠馬失去記憶這一條,他並沒什麽其它辦法,便堅持要老把式試一下。老把式把馬的眼睛用布圍上,牽到馬車車轅子前邊,下一步是讓它退進去。下令讓它退的時候,它就開始退。可當它身子兩邊感覺到是車轅子時,就開始想往前跑出去。車把式拉住牙嚼子,它這一動,立刻確定了它又犯錯了:的確進了車轅子!便當即折騰開了。而且是那樣的瘋狂,老頭一看不行,當即放棄了。我們大家都在場,都認可這馬不可能再拉車了。

許會決定讓老頭走人。可他還是對黑馬不死心,因為他無法跟縣委領導交代?舍不得耀武揚威的象征?反正賣掉不現實,他寧肯白白養著這黑馬,也不會讓縣委領導來看時得知馬給賣掉了。他認可老把式的說法:半年時間不夠長,馬的記憶力需要一年以上。他就想到了老飼養員閻坤。閻坤由於差點被自己的學生活埋而放棄教書,村裏有了村辦小學,他也不肯當老師,就讓他大孫子當了村裏第一個村辦小學教師,而他自己就當上了生產隊第一個飼養員。他小時候養過馬,自己家有馬車。

閻坤從此與這大黑馬相依為命一樣,每天走路。這馬特別通人情,在閻坤旁邊慢慢地走。高大的馬跟老人同步其實不容易,然而,它做到了。閻坤不僅強迫自己鍛煉身體,還掙工分。由於大寨點副業收入高,一個勞動力如果隻付自己口糧的錢,年終決算可以拿到200左右塊錢。這在那時的農村是很了不起的。他跟他大兒子一家一起過日子。這樣,也算是許會給了晚年的他一個好的待遇。

祁永恒突然間去世了。他的死當即引發無數猜測。對此話題先按下不表。先談祁永恒死後我跟坤伯的聊天。

那天我在機井邊休息,柴油機、水泵都好好的,我就沒事幹坐在那裏思考亂七八糟的事。看到大黑馬慢慢騰騰地從村裏出來了往東走,我就提前到路邊去找坤伯聊天。祁永恒的話題那陣子是全村人談論的主題。我想一些事我需要跟坤伯交流一下了。

“大伯,想不想知道祁永恒的一些事?”
“說什麽呢?你問我還是問你自己?”
“大伯,我要是告訴您您不知道的事,您會不會發火?”
“跟誰發火?”
“跟我。”
“好吧。你再怎麽想象力豐富,推理能力超人,你也改寫不了真實的曆史。你是想打聽祁永恒的事,對不?”
“也對也不對。我可以這樣說:祁永恒沒活埋許四。”
“哈哈哈,我是見證人,還是你是見證人?”
“那天晚上,您見到四人押著許四走的時候,其中有人扛著鐵鍬來著?還是他們來時就帶著鐵鍬?”
“這得讓我想想當時的情況。怎麽,你推測出有另外的死法?”
“您坐下,我們慢慢聊。這話題很長很長。”
“現在不行。這哪裏是聊這話題的地方啊,人來人往的。任何人聽到很快就到了許會那裏。”
“要不這樣,您把馬栓到小樹林那裏,讓它吃野草,我們倆在那裏聊天比較安全。”
“那地方也有人來回走。這樣吧,明天我牽馬去趕集,我們在路上聊天就比較安全。”

第二天,按照約好的時間,我提前到了小橋那裏。坤伯年齡大了,他雖然在輩分上比我大一輩兒,可他年齡比我爺爺小一點而已。他不可能遊泳過小河(他稱為大渠),隻能走大路。

“潤濤,你昨天說祁永恒不是活埋的許四,我一晚上都睡不好。反複思考,你說得太對了!他臨死前都不說出埋在哪裏了,聽你一說,我認為是真的。俗話說,人將死其言也善。他為了自己的後代,也應該在死前把許四的屍骨所在地說出來。我反複回憶,當晚如果他們扛著鐵鍬,在月光下我是能看到的。他們四人被我喊住的時候就在我房子下麵啊,如果有鐵鍬,我不可能看不到。我從來都沒想過這事呢。我認為祁永恒突然死亡,可能是腦溢血之類的,提前不知道自己馬上就死,也就無法交代埋在哪裏的事,何況他的舌頭早就不會講話了,也就沒懷疑他弄死許四不是活埋。那你是怎麽想到的?”

“我讀高中期間,來來回回經過這裏,一半時間是走小路裸泳過河,一半時間隻能走大路在這裏過橋,因為初冬冰還沒結厚或還沒化完無法遊過去。當我知道祁永恒殺掉許四的時間是解放軍大部隊占領這裏時,國民黨軍隊也在此地集結,那祁永恒怎麽可能膽敢走大路?不論是國軍還是共軍,正式部隊不可能放過夜裏劫持百姓的持槍土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祁永恒一定害怕被大部隊碰到而喪命,也就必然走小路。那是11月初,冰有時早上能看到,下午就全化掉了。年輕力壯的都可以冬泳呢,脫光了過幾米寬的冷水河毫無問題。把綁著的許四的頭按進水裏,幾分鍾他就死了。然後,扒掉許四身上的好衣服和鞋子,那三人都有戰利品了。他們三人過去了,祁永恒處理屍體,那他想到如果他不動手,很快就是許四用他和王甸發的腦袋換取自己繼續當村長。此時林彪已經打下東北全境,大軍進關那就是決戰了。投降是技術活,作為國民政府的村長,他需要出賣祁永恒和王甸發為投共的投名狀,想到這裏,祁永恒就用三八大蓋上的刺刀把許四的頭顱割下來和屍體一起扔進水裏。祁永恒後來不論遭受什麽樣的折磨,他都不可能說出實情,否則許會不可能讓他活到今年。許會的媽媽那麽狠毒,早就下黑手讓許家人偷偷弄死他了。”

“你說的邏輯上一點破綻都沒有,我以前的結論今天看來漏洞百出。然而,除非你拿出證據,我是不認可你的推理就是曆史真實故事。因為我早就領教過你的推理能力和想象力了,我沒能力從中找到破綻,並不能說明那都是事實。我的腦子沒那本事。我找不到破綻,並不代表就沒破綻。所以,你得給我拿出證據。”

“證據?那時我還沒出生呢,我怎麽能有現場的證據?再說了,您和全村的人都認為許四被祁永恒活埋了,證據呢?”

“我當然有證據!祁永恒到了許四的家,首先敲門,裏邊許四問誰,祁永恒說趕緊開門,否則就放火燒房子。許四不得不穿上衣服把祁永恒放進去談判。許四低三下四講幾代人的交情,是說給祁永恒的手下人聽的。隻有那三個人勸說祁永恒才有效果。那三人不說話,祁永恒就跟許四交底:‘要麽跟我們走,要麽我們就把你倆兒子也一起帶走活埋。’許四哀求沒用,隻好自己去赴死,換取倆兒子不被活埋。祁永恒的條件是:許四同意用繩子綁走,半路上不能發聲,否則他們殺掉許四後回來就把他倆兒子抓走活埋。許四隻能答應自己赴死。許四被綁著帶走後,許四全家人立刻起來逃到村後邊地裏到天亮。”

“祁永恒用活埋許四的兒子們嚇唬許四聽命,並不表明祁永恒真的能令手下人在他們隨時都可能被周圍的正式部隊發現的情況下用很久的時間挖坑。11月初,土層還沒被凍上,挖坑沒問題,但淹死他就分分鍾的事,何況走鄉間小路也不會碰到大部隊。當時國共兩黨的軍隊都在此調動頻繁。當許會的家人把實情講出來後,您首先認可這說法,所有人也就認可許四被活埋了。成了共識後,再也沒人思考這事了,人類對事務真相的錯判都是這麽發生的。”

“潤濤,你說得有道理,可對我來說,最不可思議的是祁永恒的手下人都找不到下落了。按理說他們應該投共了,可在1948年以後,解放軍裏的烈士都有真名實姓在編了,哪怕是投降的,也都有記錄了。何況那不是一兩個人。按說祁永恒有八顆槍7個跟班呢,文革一開始,外調非常仔細認真,就沒絲毫線索。”

“過程應該是這樣子的:具體到祁永恒怎麽得到的8顆槍,無人知曉了。但他有8顆槍,跟班7人,是村裏老人們都知道的。常有人看到他帶著7人在縣城外麵走動,估計那7人都是不遠處的村裏不幹活的痞子。在得知東北全境被林彪部隊打下來的那天白天,7人自然判斷林彪大軍很快進關,就跟祁永恒提出投共是唯一出路。祁永恒立刻想到他和許四的各自處境。他清楚國共兩黨的決戰很快就跟東北一樣非常迅速。不論是共產黨贏還是國民黨贏,天下一穩定,剿匪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就在處理完許四的那晚上,他回到他們在縣城外邊蓋的或是買的兩間房子裏,7人剛入睡,他就把他們喚醒,說外麵有動靜,趕緊逃命。這樣7人就跟著他黑燈瞎火地摸到了野外。他帶著一壇子酒,到了他提前想好了的地方,他就說這裏安全了,明天去投共,命就算保住了。那7人一定對他感恩呢。接下來他說他沒忘記帶一壇子酒出來。林彪部隊從東北過來,北京打下來後就是南下。我們投共後,人家是不會輕易相信投誠的人的,但絕對接受降兵,立刻派往戰爭前線去當炮灰。活下來的,可能升軍官,怕死的,想跑路?就地正法。人家不可能讓我當你們的班長了,我們會被分散,被看住,直到我們不怕死英勇殺敵才被信任。所以,這酒既是慶祝我們今晚逃離被殺,也是告別。很快我們就天各一方了。如果戰爭結束了,我們之間還有活著的,誰也別忘了去各家看看。反正我們幾個人都到過各家,算是沒白哥們一場,我們相依為命差不多10個年頭了吧?值得慶祝。”

“潤濤,你就編吧。寫小說呢!你的意思是說祁永恒在酒裏下了毒?殺掉了7人,全部滅口了?”

“未必下毒,當然也說不準。這事他幹得出來。隻要灌醉了,呼呼睡去,他就一個個用刺刀插入心髒,一個個地幹掉,幾分鍾的活。然後把8顆槍放在離路邊不遠的地方,他就可以回家去找美人睡一覺了。天亮前,他推著獨輪車用長口袋把8顆三八大蓋裝好,推車就回家等著機會了。那7具屍體當晚就被野狗狐狸等吃掉了。他不會真的投共或投國軍參軍,而是把槍交出來換命而已。他拿到了收據,這是許會文革時都沒給他戴上曆史反革命或壞分子帽子的原因。”

“還收據!要是有收據,我能不知道?”
“收據還真有,否則我無法推理出他殺掉7人的過程。”
“什麽?你見過那收據?你這都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啊?”
“您先聽我講完這個過程。天津打下來後,他明白天下是共產黨的了,那他把槍送去給解放軍。他推著口袋裏裝有8顆槍的獨輪車,跟大部隊外麵站崗的提出要見軍官。出來了個連長,聽祁永恒自己介紹說是民間抗日組織一直被民國縣政府打壓,最近被國民黨剿共連同他們一起給剿了,他裝死才活了下來,掩埋了他的弟兄們,他找到了這8顆槍和這點子彈,就打算交給共產黨,因為共產黨能為他的弟兄們報仇。這連長就認可了祁永恒的說法,此時解放軍的確對槍支彈藥尤其是子彈是急需的,看著這老農民很誠懇的樣子,就感謝他。祁永恒提出要寫個收據,說不定以後有用上的時候,任何政府都不會容忍私藏槍支彈藥。連長就寫了收條給了他。他推著獨輪車就回家跟老婆孩子過安慰日子了。直到鎮壓反革命運動來了,許會到公安局舉報了他,公安局來的三人擔心他有手槍匕首之類的武器負隅頑抗,到他家後當即撲上去就捆上了,他懵懂中就麵臨被槍斃。當時要殺掉他的理由隻有一條:活埋了許四。當您放過了他後,他到家就找到了那個收據,因為他害怕許會再找別的茬說服公安局殺掉他,便主動到公安局把收據交了。公安局早已決定不殺他,也就把那收據存在檔案袋裏就完事了。反正那收據隻能說明他上繳了8顆槍,並不證明他的曆史。我猜想許會那時候的確去過公安局再次舉報祁永恒私藏槍支的事,許會不知道祁永恒那顆槍的下落,萬一他埋在家裏了呢?祁永恒早走了一步,公安局剛剛收到祁永恒交出來的收據,許會也就沒轍了。祁永恒家裏也沒被搜查槍支的事。到了文革時期,村裏來的工作隊裏有支持許會一派的,就單獨審問了祁永恒是否殺過共產黨,祁永恒說出了他跟共產黨有來往的事。”

“潤濤,祁永恒多年不說話,舌頭早就不能打彎了,怎麽可能跟工作隊說話?”
“您說的沒錯。他指著自己,說‘共-產-黨’。發音的確很糟糕,但工作隊還是猜得出他說的和比劃的意思是他跟共產黨有過來往。工作隊問他證據,他說了‘槍’、‘收據’、‘公安局’,結結巴巴地講了這幾個詞。工作隊重複了他的話,意思是他把槍支交給了共產黨,收據在公安局。他對工作隊的話點頭後,那工作隊就直接去了縣公安局,公安局答應查找鎮壓反革命前後的檔案材料。幾天後這工作隊就又去了縣公安局,人家果然找出來了半張紙大小的字條,寫的是‘今收到自稱民間抗日武裝的祁永恒上繳三八大蓋8支、子彈近200發’。下麵是XX團、XX營、二連連長劉勤。為何不給出多少團第幾營?估計是擔心這農民打扮的祁永恒說不定是國民黨軍隊的線人,在打聽解放軍部隊的部署內情,用幾顆槍換取情報,便隻給了‘連’的信息。公安局立刻派出調查員去外調,很快得到了結果:包圍傅作義的部隊在北京南邊的都是哪些團,也就很容易找到了這個團。這個叫劉勤的連長解放戰爭中犧牲了,但確有其人,而且這個連長當年一個戰友還活著,他認出了那就是老連長的字。這樣,本想給祁永恒打成曆史反革命的這位工作隊得知祁永恒上繳槍支和子彈的收據當真,字條不是祁永恒造假後交給縣公安局的,也就把這事放棄了。這事對祁永恒來說不是負麵的。縣公安局把調查資料交給了這工作隊,他就把這些材料留在了村裏的倉庫箱子裏。當然,不排除這工作隊當時把情況告訴了許會,許會自然不會跟任何人講出對祁永恒有利的事。”

“你是說你看到了這個箱子?現在還在倉庫裏?”
“大伯,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夠了。千萬別說出去啊。”
“那當然。我嘴巴嚴得恨。我問你,你跟祁永恒有過交談嗎?”
“不瞞大伯,的確有過。我答應過他隻要他活著我就保密到連我爸我都不告訴地步。我之所以答應真槍實彈站崗,不僅僅是為了練習打槍,還有跟祁永恒聊這事的機會。我如果到他家跟他聊天,那他家人是絕不會提供機會的。他家人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到了極端地步,估計是有遺傳性因素。當時我是讓他點頭或搖頭來回答對我所說是否認可。總之,以上我的說法可不僅僅是推理,基本上是祁永恒認可的。當然,我沒跟他談論槍支和子彈上繳的字條那事,因為我已經清楚了。談話就發生在村東南邊的玉米地裏,弄不好會被人發現的。時間有限,我需要科學利用那點時間。”

“那工作隊審理材料裏沒提他手下人死的具體情況?”
“沒有。我也對此敢興趣。可共產黨的原則是壞人殺壞人無罪。土匪或漢奸被誰殺掉的,沒人在乎。隻要祁永恒沒殺過共產黨或平民,他就沒罪。祁永恒當然不敢跟黨邀功,說他殺掉了土匪。畢竟都是鄰村的,那些土匪家人要是知道是被他殺掉的,肯定會有人讓他償命的。我猜測事後他會到7人各家哭一場,他們都互相認識,就說是被解放軍大部隊剿匪時給殺了。那些家屬也就不敢聲張了。‘被殺家屬’的成分是從解放後開始算。解放前被共產黨殺掉的人,其家屬不算‘被殺家屬’階級敵人一類,家屬不受連累。戰爭年代壞人被殺,就算活該,不論是被誰殺掉的。文革時外調沒人管這類壞人的案子是否有冤情。”

“那你問了祁永恒當年許四是否給他戴了綠帽?”
“沒問。”
“哎呀!這是最關鍵的!是全村人都猜測但沒證據的事。”
“祁永恒的家人對我非常尊敬,我跟祁永恒談話前兩天,那老太太還跟我聊天呢。我跟祁永恒的大兒子常常在一起聊天、幹活,我不能問及涉及到祁永恒老婆孩子尊嚴的話題。因為他殺掉許四真的與此無關。大家都認為是許四強奸過美人,祁永恒是強者,絕不會讓任何人同情,也就必然讓她對此守口如瓶,待他有機會再複仇。然而,如果真的是這個原因他弄死許四,那祁永恒不會等那麽多年才複仇。在那日本占領時期,他殺掉許四易如反掌,而且就讓他手下人大白天以共產黨的名義把他這個維持會長抓捕然後殺掉,許四家人都認為那是共產黨幹的。日本投降後,他讓手下人以國民政府的名義大白天抓捕許四,栽贓他跟日偽軍勾結,他的家人也不會懷疑到祁永恒頭上。反正那時候亂糟糟的,國共兩黨打打停停沒完沒了,互殺對方人員是常有的事,何況許四的確跟國民黨政府、共產黨、日偽軍都有來往。所以,我判斷許四沒敢強奸美人。”

“潤濤啊,你不了解許四的家風。許四死後,他父親就跟兒媳婦扒灰。”
“這我知道。許會的媽媽跟公公大白天在家裏一絲不掛,不知道是剛幹完還是要開始,被許會的大嫂進屋看到了。她就把兒媳婦往死裏打,直到逼死了兒媳婦才善罷甘休。兒媳婦不足20歲,就上吊自殺了,娘家人不幹,報案了。許會的媽媽就坐牢了。雖然說四十如狼,守寡不容易,可逼死老實巴交的兒媳婦的確太狠毒了,兒媳婦又沒把家醜說出去。這事文件資料裏有詳細的調查記錄,我一字不差地讀過了。然而,許四從祁永恒天天持槍回家那一刻起,斷不敢打美女的主意。許四不玩槍才被祁永恒弄死的,他這方麵跟許會一樣,是怕死鬼,不敢玩槍的主。如果許四強奸過美人,那也是祁永恒還沒去當土匪之前。祁永恒會忍那麽多年?當然此可能性不能絕對排除。”

“許會不敢玩槍這事你怎麽知道?他成年時早已天下太平,槍支都要上繳,他沒機會玩槍啊。他爸許四不敢玩槍是真的,可許會有點像他媽。他媽特狠毒。”

“我跟您講這可是我親自經曆的。我都不敢相信他一個地地道道的土皇帝,想罵誰就開口罵,竟然是外強中幹!那天我背著槍從倉庫出門,他從大隊部的玻璃窗戶往外看時剛好看到我走進,他就到門口喊我進去。裏邊就他一人。他沒看到我背著槍,否則他就不讓我進去了。當我把槍甩到前邊放下來時,他臉色就變了。我看著他的表情,感覺到他對槍過敏,畢竟未成年時就親眼看到祁永恒等四人持槍把他爹綁走,心理對槍的陰影太大了。他當即問我:‘這是半自動?’我說不是,是三八大蓋。他開始盯著看,我當即就把槍遞給他,讓他享受一下握著槍杆子的自豪感,沒想到他後退了。並問我:‘保險上好了?’我指著槍機尾部圓帽型保險告訴他說:‘這三八大蓋的保險是這樣的,他人看不出是開著還是鎖上的,你看,這就打開了。’他聽後當即說快關上。我看他一個爺們竟然不敢玩槍,簡直莫名其妙。他看我把保險關上了,就說:‘走吧,走吧!’顯然他嚇得把喊我進去的正事都給忘了,令我吃驚。我當即明白了祁永恒膽敢去他家叫門,清楚他家人不敢玩槍。如果家裏有槍,祁永恒一叫門,當即往外開槍,打不死祁永恒,也嚇跑了他。”

(14)毛主席去世後的一幕
坤伯打從跟我聊天後,我好久就沒再見到他。後來得知許會放棄調教那大黑馬了。縣委領導層發生了大換血。估計那位人大主任下台了,他再也沒必要養著那大黑馬了,就賣給沒拖拉機需要馬拉犁耕地的村了,反正給幾個錢就賣。便宜,就當牛使喚犁地也劃算。

我對此事沒興趣,也就不了解。直到我去看望坤伯,才得知大黑馬已經賣掉了。他就隻在自留地裏種菜,幹點活。他跟我又聊起了祁永恒之死的不可思議。

祁永恒比坤伯小多了,突然間就聽說死了。因為祁永恒從來都不看醫生,到底是不是病死?各種猜測滿天飛。我仔細查看許會的反應,比如找他談及我堅決反對建沼氣池的事,看他是怎樣的態度。縣科委推廣沼氣池,許會讓我負責,我看過後得知這玩意清理臭氣熏天的發酵池難於上青天。如果是平時,他會讓他提出反對的理由。可當他聽到我的話題時,非常不耐煩,當即說:“這事你怎麽辦都行,幹嘛問我?”我當即明白了:許會判斷祁永恒的死不是自然病死,否則他不應該把秘密帶入棺材。他懷疑祁永恒的家人尤其是老伴擔心二兒子因老頭娶不上媳婦,就跟全家人商量把老頭給做了。

其實,絕不是許會一人有這樣的猜測。這是坤伯要問我的原因,他想知道我的看法。那陣子我對祁永恒的大兒子也觀察了,發現他比許會更痛苦。毫無疑問,他覺得他爸死前都不交代出來許四的埋葬處,有點對不起許會對他的好意。許會待他不薄。別人感覺不到,那是二人配合默契的結果,我是知道的。在送葬的整個過程中,棺材從家裏抬出來到墓地,祁永恒的大兒子沒哭出聲。這表明他不認可老爹這麽幹,太讓他失望了。他絕對想跟許會和解,一直配合許會善待祁永恒。所以,我跟坤伯講:年輕人都有猝死的,何況老人了。退一步,哪怕祁永恒屬於非正常死亡,那也不是被殺。自殺的可能性高於被殺一萬倍。因為他家人無法跟許會交代。我認可突然病死為主,自殺給二兒子娶媳婦讓路為次。

坤伯對我的判斷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問我許會會如何對待祁永恒的大兒子。我說他現在也在思考吧,還沒什麽動靜,到底祁永恒的家人怎麽跟許會交代的,甚或許會會不會幹脆拒絕聽他的交代,我都無法得知。

過了不幾天,毛主席去世了。許會當即判斷出世態要變了,第二天他就找到縣委領導裏他巴結上的人,當即給他辦理離開農村變成吃商品糧的國家幹部。農業學大寨這條路說不定就沒了,到那時他想變成國家幹部吃商品糧,那就晚了。很快縣委領導裏就有人幫他忙,提拔他為公社副書記。公社書記極力反對,就被調走到縣人事局當正局長了。平級調動,但權力大多了。不久此局長又升為縣長。他是許會的攔路虎。許會呢?由於自己是文盲,一個字都不認識,他預測到未來農村人去城裏建設城市可能性極大,便提出到縣建築公司當黨支部書記,萬一陳永貴遭批判,他也遠離農業部門了。

在許會忙於當國家幹部離開農村時,毛主席逝世紀念活動逐步擴大,不僅僅每個村舉行悼念活動,公社也舉辦大型悼念活動。所有的男女老少隻要能走到公社的,都必須參加,不得請假。村裏人基本上還不知道許會馬上就升官離去了,也就跟著許會去公社悼念毛主席時繼續把他當成大隊黨支部書記。悼念活動跟村裏是一樣的:毛主席巨大畫像三周圍上一條黑布,頂上有花。畫像前邊左右擺滿了花。各個村的人排隊進入公社大院,隊伍很遠很遠。好在那時是秋天,不冷不熱,排隊時間久也不算個事。沒一個交頭接耳的,非常嚴肅,誰都害怕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我前邊是一女社員,再前邊就是祁永恒的大兒子。排隊就是每個村的幹部負責本村人。都是趕在哪是哪,不分男女老幼。一個人站到毛主席畫像前深鞠躬,就鞠一個躬便走開,因為人太多。有公社書記副書記站在那裏指揮。當祁永恒的大兒子站在那裏時,他本應該根據前邊人的做法深鞠躬就走開,可他深鞠躬90度後不起來,突然間哀嚎大哭。這可讓旁邊的公社領導們無所適從,阻止?不敢;支持?不敢,直到他哭著走開。最難的是我前邊的這位女社員了,她不知道是否公社領導改了章程,從此每個人都需要哀嚎大哭,她回頭看我時,她的表情表明她想知道她是否也要哀嚎大哭。我當即搖頭。她明白了,那是祁永恒的大兒子自作主張,也就深鞠躬後當即跟上離開的隊伍。

這事當時誰也不敢評論。可過了不久,英明領袖華主席粉碎四人幫了,大家都有了新的主心骨了,也就不擔心沒有了毛主席中國就完蛋了,也就可以評論祁永恒的大兒子哀嚎大哭的含義了。

坤伯跟我聊起了這事時問我對祁永恒的大兒子有何看法。我說哀嚎大哭這事他是哭給許會聽的,他害怕站在一邊的許會造謠說他在給毛主席遺像鞠躬時暗笑來著,那他就是現行反革命了。那時他還不知道許會馬上就要離開這村了,當上國家幹部反而更難報複他了。讓我對他不理解的不是這事,而是他的武功!

祁永恒的大兒子身高大約隻有一米六五,是矮個子。他骨瘦如柴,體重不到一百斤。小胳膊小腿的他竟然有一身武藝,令全村人吃驚到掉了下巴。那是發生在他爸拿鐮刀裝瘋之前,我和二心子還沒真槍實彈站崗時。村裏早就有了電,磨麵機代替了石磨和石碾子。一個巨大的石碾子,我們稱它石滾子,就在村頭的路邊。多少年沒人動過它。一天,大家在幹活休息期間,他露了一手:他用一隻手就把石滾子給立了起來。從來沒人試過,因為那家夥看上去太重了。這一下不要緊,所有壯小夥子們都立刻去試。發現,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推倒被他立起來的石滾子,更別說把倒地的石滾子立起來了。三個人一起用力才把它推倒,一個人立起來?兩隻手同時用力都毫無動靜。有的人憋得整個臉都是血絲,石滾子照樣一動不動。這還沒完。但見祁永恒的大兒子把屁股靠上石滾子,兩條腿往下一彎,屁股頂上石滾子,就看他一用力,石滾子的那頭就被他的屁股給頂得離開了地麵,最高與地麵成30度角左右,因為他的身高所限。待大家驚歎到哇哇直叫時,他突然間屁股往下沉,再一用力,石滾子就被他的屁股給立到45度角;他的屁股再次突然下沉,此時屁股就頂住石滾子的下沿,石滾子就被他用屁股給立起來了。此時,掌聲如雷。

此事讓我一晚上都無法入睡,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肯定無法相信。問題就來了:他是怎麽練就這般功夫的呢?俗話說,無師不立。可這村裏我打聽過從來就沒人會這功夫。我今天寫這篇紀實文章時也對是否介紹此事有顧慮,讀者可能認為我在寫小說。可見此事對我的震撼有多大。坤伯也納悶不已。他跟我說是祁永恒的兒子自學的,可能常常晚上偷偷去那裏搬動石滾子。我當即否決,因為在現場的我仔細查看過,那石滾子周圍都是野草,沒絲毫被動過的痕跡。這次動過了,一看便知。 我還堅持無師不立原則,認為是祁永恒傳授給兒子的,而且是童子功。我去過他家,根本就沒石滾子之類的玩意。那他是怎麽練就的呢?坤伯認為如果是祁永恒有這等功夫,那傳授給兒子就用腿腳即可。隻要他能掰開祁永恒的腿,那就需要千斤之力。從小就在晚上偷偷練,就有了這等功夫。

祁永恒四個兒子,就老大有這功夫。隻是在王誌剛被判處十年徒刑後他爸嚇得裝瘋之前他才露了一手,令當場的所有人吃驚一輩子,絕不是我自己一人。

我回國探親,看到祁永恒的大兒子在修剪他承包的果園裏的果樹。他看上去還是那樣精瘦,就是頭發白了。人老了。他問我還認識他不。我說當然。他要我說出他的姓名,我告訴他:你哥四個,你是老大。我還問及他媽媽是否還在世,他說早就不在了。此時,他媽媽那精明的眼神立刻來到我的眼前,相比之下,她比許會的媽媽善良真誠多了。許會的媽逼死大兒媳婦,就因為人家看到了不該發生或不該看到的一幕。至於用針錐子紮祁永恒,那可以理解,畢竟丈夫被他活埋了,而且是在一家人看著的情況下綁走的。

(15)許會大兒媳婦二十多歲守寡
別小看祁永恒大兒子暴露了的那點武功,人人都猜測不出他還會啥神功。許會到縣城當上了以後能掙大錢的建築公司黨委書記,但他沒有令人害怕的隨時都可以罵人的土皇帝權力了。為了自保,他走後門讓他高中畢業考不上大學的大兒子立刻去縣針織廠當機器維修工,他侄女當上了百貨公司售貨員。他小兒子和倆女兒還在上學。許會的大兒子娶了個師範畢業的美女,他兒子長得也算很帥。兒媳婦的家庭背景我沒打聽過。兒媳婦結婚時和結婚後就在我們鄉(以前叫公社)初中當英語老師。

許會的哥哥去世前,就把孩子們的一生前途交給了許會,由他照料。大女兒就被安排了工作。許會的大兒子和三個侄子從小借助許會的省級大寨點黨支部書記土皇帝無上權力而稱王稱霸。比古人講的紈絝子弟囂張多了。我舊作裏提到的我那堂哥自己開了一間售貨點,反正他房子多,閑著也是閑著,就給我二嫂找個活幹。他有車,到時進貨,村裏人圖方便,就到她那裏買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她就賺取批發價與零售價的差價,每天進賬十塊跟小玩似的。那每年也有幾千塊錢的額外收入。這就令許會的小侄子看著不舒服,晚上就夥同他一遠房堂兄弟二人去砸店。第二天,我那二哥就報案了,他用腳趾頭想也清楚沒人幹這事,就許會的侄子無法無天。公安局就逮捕了這倆痞子。許會周旋的結果並不成功,畢竟當年吃過他的縣委領導們都換人了。結局是:判處一年徒刑緩刑一年,就等於監外執行。這事惹火了許會的大兒子,他就暴打他堂弟,因為給他和許會丟人了。他堂弟以為就是做個樣子,教訓一下就完事,沒想到真打,他就還手了。許會的兒子一看他敢還手,那還了得!當即脫下鞋,用鞋底子抽堂弟的嘴巴。這可把堂弟給打急了,用大頭皮鞋照他黨中央踢去,一下子就把睾丸給踢爆了。當場倒地哀嚎。村裏人沒人敢接近他們,那是當年土皇帝許會的兒子侄子,也沒人會想到後果是:活活疼死了。

他堂弟以為他在裝死,也就走回家不管他了。待有人報告給許家人,找來赤腳醫生,人體溫都是涼的了,此時人工呼吸太晚了。

許會經不起媽媽四十守寡、大兒媳婦在二十多歲就守寡這等打擊,從此病魔纏身,也就在建築公司人人發大財之前就死了。我那時早已離開農村,沒打聽他死於什麽疾病。就知道他大兒媳婦真的就隻跟生下來的兒子相依為命,不再找男人了。從二十多歲就守寡,那美女還就真的守住了。我沒跟她聊過天,守寡的原因不知。現在情況怎樣了,我不曉得。她兒子早就大學畢業了,她也應該到了退休年齡了。誠然,中學教師的待遇還是很好的,養一個孩子不需要男人。丈夫死後她從此不再與男人生活,應該與道德沒什麽關係,知識分子清楚這個時代離婚都是家常便飯。應該是厭倦了跟男人在一起的日子,發誓一輩子不再碰男人。

許會死後,坤伯的孫子到建築公司,從包工頭做起,是村裏最早買轎車的人,後來當上了縣開發局局長。祁永恒的兒子們都成家立業了,都是低調到塵埃裏的勞動者。我覺得唯一可惜的是他大兒子的神奇武功,一輩子沒派上用場。

後記:
不論是在農村,還是在城市,什麽性格的人都有。所不同的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西方的文明,是以城市化為標誌的。這在古希臘城邦時就清楚了。隨著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中國的文明程度也就會越來越高。農村裏的那些往事,從最善良到最殘暴,其極端程度都是城裏人難以達到的。這是環境的惡劣造成的。我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給我灌輸將來去讀大學的信念,就是遠離愚昧落後的農村,想起來此事我就覺得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對農村的悲哀事見得太多了,唯一的途徑就是逃避。

人們往往對一個事件給出的解釋,一旦被接受,便以為那是真相。從此人雲亦雲,哪怕漏洞百出也不再接受新的解釋。這導致很多曆史真相被埋沒、被扭曲。這個故事竟然用了我4萬多字的中篇篇幅,可能還有地方介紹得不太清楚。我隻是為了介紹故事而介紹故事,讀者也許能從故事中得到什麽啟發,那就與故事本身無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