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背過三個人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12-01-22 21:45:49


潤濤閻

(一)

“旅客們,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北京是我們偉大祖國的文化、政治中心。”聽到車廂裏喇叭廣播到這裏,大家立刻紛紛從座位上起來,把頭頂上的包包之類的行李取下來,等火車進站。我到達北京站的時候已經是晚燈初上了。北京站出站還是比較擁擠,人山人海最後都匯集到一個出站口。出來後,嗖嗖地冷風讓我立刻把軍大衣的栽絨領子豎起來把耳朵堵上。出了站口便去電車站乘車。我沒記錯的話,那是103路無軌電車,到動物園後轉成332路汽車便到家了。

“潤濤!”

女人的聲音。難道這裏還有與我同名的?我把腦袋變成撥浪鼓四處查看。

北京長安街上的電工非常敬業,幾乎沒見過哪展路燈不亮的時候。賊亮的路燈把她的臉照得紅光滿麵,與她平時似雪的肌膚判若兩人。但她的模樣沒變,尤其是黝黑的頭發帶著一個發卡非常與眾不同。

“你也剛下車?”看到同學後我趕緊問。

“嗯。”平時話不多的她此時見了同學也還是吝嗇她那甜美的聲音。

嗖嗖的北風把我的臉刮向南邊,在我北邊的她一下子就閃在我的身後了。吱吱的刹車聲告訴等車的人群電車到站了。先下後上,擠車是北京人的基本功,我早已練就了,但此時我覺得在同學麵前擠車太丟份,便跟在人群後麵。反正坐車已經很煩了,站著倒是一種休息。

上車後發現人並不是很多,雖然沒有空位了,但站著的人稀稀拉拉。定睛一看,女同學就在我眼前。車很快就起步了,她也就回過頭來跟我說話。我倆也就閑聊了一些下學期課程的話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平時跟她還沒有過聊天的機會呢。

大約過了幾分鍾她就不想聊了,我也就閉上眼睛養神。她的身子是靠在座位背椅邊上,而我身體的平衡是靠右手拉著上麵的吊環。由於站著的地方比較寬鬆,我跟她中間有一米的距離。都說距離產生美,那我離她遠點說不定看上去我就成帥哥了也說不定。

暈乎乎地過了很多站,我依然眯著眼睛養神。我旁邊的女同誌喊:“唉唉唉!怎麽了這是?”

聽到如此慌張的大叫,大家都警覺了起來,我立刻睜眼看,是女同學身子在往下出溜,一刹那她就坐在了地上。我趕緊蹲下,司機把車裏邊的燈全部打開了,我發現她閉著眼睛,臉色蒼白,身子還在往下出溜。幸虧座位上的那位女士用腳擋住了她的頭,否則後仰的腦袋就摔在地板上了。“快救人!快停車!”大家開始喊叫。

司機不知道出了啥事,因為我們都在車的最後邊。售票員立刻跑過來詢問情況。那位“腳功”特別厲害的女士說:“別動她!如果是心髒病,就不能動!”

我懵在了那裏不知所措。既然不能動,那就隻好去醫院搶救了。售票員跑到前邊告訴司機,他們就開始商量對策。車裏的人都在議論哪裏停車離醫院最近。我蹲在地板上也能聽到大家的議論。車開了一會到站就停下來了,售票員在喇叭裏喊:“下一站直達阜成門,大家可以在這裏下車等下班車。”呼啦啦不少人起來往外走,車裏的人剩下的還不少,也有幾個新上車的旅客,售票員喊著說下一站直達阜成門,在阜成門站之前下車的別上這班車,因為裏邊有休克病人急需到醫院搶救。電車便快速啟動了。我身邊的兩位女同誌沒有下車,一直蹲在地板上握著我女同學的手。我蹲在兩位女同誌的後麵,探頭也能看到女同學的臉。她還是閉著眼睛,但可以看到仰臥著的她在均勻地呼吸。這是我最關心的,雖然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麽病,但隻要呼吸著,就是希望所在。

開了不久電車就停下來了。顯然,這裏離某個醫院不遠,是什麽醫院,我並不清楚,也不想知道,隻要急診室有空位就行,反正老北京們的決定錯不了。

我第一個下車,在台階那裏轉身,把身子稍微往後一歪,後背剛好對著車門,車裏的人很快就把女同學放在了我的後背上。

“行嗎?”一位女士的聲音,顯然在問我。

“沒問題!但我不知道往哪裏走。”我答複道。

“你就跟我走!”好像是另一位女士的聲音,非常脆,非常自信,表明她對這裏非常熟悉。哪像我,除了感冒就很少有機會看醫生,也不知道這條路上哪裏有醫院。

電車走了,我發現一共有三位女士陪著我。走在前邊的那位一隻手裏提著網兜,裏邊有衣服毛巾香皂之類的,另一隻手裏提著個臉盆。白色的臉盆有藍色花紋,臉盆底部是兩條紅色金魚。金魚在我前邊晃動,我很難忘記此情此景。顯然她是吃完晚飯去家附近的澡堂洗澡。那時候北京的四合院沒有洗澡間,大家都是到洗澡堂裏花一兩毛錢去洗澡。估計是剛上車就碰上了女同學昏迷過去這碼子事便放棄去澡堂而陪著她來到了醫院。我兩側一邊一個女同誌用一隻手在攙著女同學的胳膊,幫我用力,也擔心她會滑下來;另一隻手提著我和女同學的背包,不同的隻是一個是用左手一個是用右手。此時此刻,我身邊有四個女人,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下。她們三人中走在前邊提著臉盆的那位最年輕,二十歲左右。 心想遭了!要是有個男同誌就好了,倆人換著背。

寒冷的冬天,大雪化了,又凍成了冰,冰還沒化,又下著雪。擔心路滑,我也小心翼翼地選擇著離路牙子遠一點的地方往前走。越靠邊,越可能有冰。

打從我到北京讀書,棉襖棉褲就不穿了,入鄉隨俗嘛。一身秋衣秋褲,外加絨衣絨褲,最外麵是製服。嚴寒的冬天,真正禦寒的是靠一件厚厚的草綠色軍大衣。我背著女同學小跑,害怕耽誤了她,這可是人命關天!沒跑多遠汗水就下來了。我需要知道還有多遠,前邊的女同誌告訴我說:“這不?看到醫院大門了嗎?”她在指給我看。汗水把我的眼睛都搞迷糊了,哪裏看得清!也就無法判定我該不該脫下軍大衣。

我身邊的倆女同誌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說:“要不行就歇會兒?”我說我還可以的,隻是需要把軍大衣脫掉。她說:“天氣太冷風太大,脫掉軍大衣會感冒。還是穿著軍大衣,越是出汗越不能脫衣服。”

我特別害怕感冒,每次感冒都是難受得要死,吃板藍根衝劑一點用都沒有。聽女同誌的勸告後我就放棄了脫掉軍大衣的打算,繼續咬牙往前走著。跑已經不可能了,甚至後悔一開始就用盡所有的力氣跑,現在後勁沒了。

掙紮著前行,腿部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但我更需要知道女同學的狀況。隔著數層衣服,似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反正覺得有希望。隻要有希望就不能放棄,邁著沉重的步履艱難地前行。亮堂堂的路燈下我的眼前都是黑的,我似乎自己也不行了,由於從早上出門一直沒有喝水,出汗太多,心慌加上力氣用盡,也就擔心背不到目的地我也會倒地。我自己也感覺到邁一步都很吃力,而且東倒西歪的全靠兩邊的女同誌護駕才能站穩。就在我想放棄的時刻,嗖地一陣暖風刮到臉上。原來此時我的一隻腳已經邁進了急診室的門。我此時非常激動,真的到了醫院了,女同學有救了。兩邊的倆女同誌立刻把女同學從我後背上架到長椅子上。我把眼鏡取下來,因為霧氣早把眼鏡片變成了毛玻璃。喘了口氣,感覺活過來了一樣。轉身一看,女同學躺在了長椅子上閉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呼吸,是我最關心的一幕。

這個長椅子就在急診室的外麵,“急診室”三個字就在眼前,但女同學不能進。原來急診室裏有急診病人在搶救階段。護士便問女同學是怎麽回事。年齡大一點的大約快三十歲的那位女同誌斬釘截鐵地告訴護士:“她就是缺血糖!有糖水就行!”聽口氣她似乎是醫生在給護士上課。那位護士沒有反駁,立刻就走了。我此時看到拿臉盆走在前邊的那位女同誌在掛號處,便明白了需要先交掛號費才能看病,不是因為急診室裏太忙,心裏便對醫院的規矩憤怒,畢竟救人要緊啊,一毛錢誰會賴賬?我知道在全國的醫院都是一個價:掛號費一毛錢。

片刻,那位護士便從她的辦公室拿來一個杯子和一個不鏽鋼小勺。杯子是下麵粗上麵細那種玻璃杯。玻璃杯外麵有套子,套子是用有顏色的女人匝頭發用的那種材料自己編織的。圖案是兩個紅色金魚,一邊一個,同一個方向。我當時納悶今晚怎麽跟紅色金魚幹上了,暗自好笑。顯然,這位護士是用她自己喝水的杯子和吃飯勺來救病人,其精神令我欽佩。畢竟在醫院裏工作,病人每天見多了,能拿自己的杯子和勺子給病人用,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那位女同誌立刻把杯子和勺接過來,護士說:“是白開水,不熱,可以直接給她喝。”倆女同誌就把女同學的頭稍微抬起,把嘴巴稍微掰開一點,把半勺紅糖水放入嘴中。灌了幾勺,女同學似乎在配合,也許是條件反射,反正可以看到她在往下咽糖水。

灌了一陣子,女同學慢慢睜開了眼,那種平時滴溜溜有神的眼睛變得木訥無光。很快她就又閉上了眼,但嘴巴張開很大,滿勺的水都很容易灌入了。不大一會,她睜開眼,盯著大家看了一陣,似乎在納悶大家在幹啥。很快她就搞明白了,用力掙紮著坐起來。然後,她就用手端著水杯喝了起來,轉眼間一杯紅糖水就喝幹了。我此時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沒有打針,沒有輸液,沒有吃藥,就一杯紅糖水就能把一個昏迷的人救活!

她說:“我想上廁所。”我立刻蹲下、轉身,把後背貼在長椅子對麵,以便讓她倆幫忙把女同學放在我後背上。女同誌問女同學可以不可以自己走,她說行。我便起身。三位女同誌就攙扶著她向女廁所走去。我跟隨其後。剛走幾步,女同學就支持不住了,又要倒下。我立刻跑到前邊,她們就把她放在了我的後背。我背著她很快就到了女廁所門前。我停在那裏,顯然是暗示她們需要把女同學放下,因為我不能進女廁所不是。可她們不理解,突然問:“怎麽不進去啊?”我說我怎麽能進女廁所啊。她們異口同聲:“裏邊沒人,你愛人你怕啥呢?”我說我是光棍呢,什麽愛人?(那年頭愛人=老婆/丈夫)

她們立刻愣了,趕緊把女同學攙扶下來,然後她們就進去了。她們此時才知道,我跟她們一樣,與病人不是家屬關係。但我還沒有機會告訴她們她是我同學,在那個時刻我沒有時間給她們講清楚我們在車站偶然相遇的同學關係。擔心加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我不想說話。反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病是不是真的能用糖水解決。千萬別耽誤了看病,否則追悔莫及。在急診室旁邊還用什麽偏方治病,有點可笑,何況那位女同誌是否真的是醫生還說不準呢!為何她在汽車裏甚至半路上都沒有說是血糖低造成的?我越想越害怕,但她們已經在女廁所裏了,我也就隻好在外麵等。

這女廁所外邊就是暖氣片,我立刻找到了我該在此時幹的活。我一進屋便把軍大衣脫掉,也把後背濕透了的絨衣脫了下來。我跑步取來放在長椅子上的絨衣,想到穿著濕衣服被大風一吹太難受了,便把絨衣後背那麵放在暖氣片上烘。坐在地上,把後背往暖氣片上一靠,燙熱的暖氣片很快就把秋衣絨衣給烘幹了。大約二十分鍾後,她們才從女廁所裏出來。我問是否需要背,女同學說:“不用,我好了。”在她們三人的攙扶下走到了長椅子那裏。她坐下後問還有沒有水,她還渴。護士又給她拿來一杯紅糖水或者白開水?反正她一口氣就喝完了。大家異口同聲問她還要不要,她搖頭。然後跟我說:“潤濤,我可以回家了。”我便問護士在哪裏可以洗杯子,我去洗。護士說不用了,她有消毒液衝洗。我們大家都點頭感謝護士。我拿出錢包給護士糖水的費用。護士說不要,是自己的糖,很久都沒動,也不想用了,用掉就用掉了,別擔心。

大家感謝了護士後就離開了。還是拿臉盆和網兜的那位女同誌在前邊,另兩位女同誌攙扶著女同學往外走。我突然想到需要給拿臉盆的女同誌掛號費,便提著兩個包奮力跑到前邊,把一毛錢遞給疾馳的她。她看了看那是一張一毛錢的紙票,便說不要了。說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我不好意思跟女同誌拉拉扯扯,但再次跑到她前邊把錢遞給她,想告訴她那是我同學,跟她不一樣。還沒等我開口,她起步就跑了。當然,外麵很冷,她想早點回家,澡是洗不成了,但耽誤時間太久家裏人一定不放心。想到這裏,我也覺得再去追也沒必要了。到了車站,那位女同誌趕上了往回開的汽車。倆女同誌把女同學攙扶到去動物園的車後也下車跑到對麵去等下班車。我和女同學擺手向她們致意,不知道她們看到沒有。

車裏的人很少。坐下來看女同學的臉色,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看不出是從昏迷中救過來的人。“人,是很神奇的動物。”我暗忖道。

在動物園換車尚需走一段路,我看她沒問題,就兩手各提著背包跟在她後麵。到了家門口,也就是女生宿舍門前,她接過她的背包。我打開我的背包,裏邊有很多從老家帶來的小吃,炒花生米之類的。她說,她的背包裏都是小吃,還要給我呢。我說那就趕緊上樓吧,要多吃點東西,多喝點水,好好休息。她點頭答應了,說謝謝我的照顧。

我那晚上一直納悶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兩杯糖水就把她救了過來,這也太離奇了吧?還是我少見多怪?

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餐的時候看她跟女同學在笑,沒事沒事的樣子,簡直不敢相信昨晚的事當真。

吃完飯往回走的路上,她小跑著追上了我。“潤濤,昨晚真的把你嚇壞了吧?”

“那可不!你以前有沒有過這樣的事?”

“沒有過。但我知道我血壓低。加上缺水,一天都沒喝水,休克了。好像是在汽車裏發生的吧?救護車的發票你給我,我去辦報銷。”

“哪裏有什麽救護車?也根本沒花錢看醫生,就是護士給你兩杯糖水,護士不收錢。隻是那位女同誌一毛錢的掛號費我給她她不要。”

“沒有救護車那我怎麽到醫院的?那是電車,不能離開電線的,難道有醫院就在馬路邊上?”

“離馬路不太遠,我也沒在意是什麽醫院!當時隻是害怕。人命關天啊,太嚇人了。”

“那段路怎麽辦呢?”

“人多啊。很多人幫忙就把你鼓搗到醫院了。”

“鼓搗?哈哈哈。”

“是搬運。”

“四個人抬?”

“我看你還是去看看醫生,估計不是血壓低。我也是天生的血壓低,低壓50,高壓75,但我沒有昏迷過。去看看醫生吧,別耽誤了。”

“我知道沒事。以後我出門帶點水就行了。我隱約記得是你背著我去的廁所?”

“嗯,就幾步路。從廁所出來你就正常了。先別上課去了,好好休息。”

直到幾年後我才知道拿臉盆的那位女同誌為何不收我給她的掛號費。因為我從來沒有掛過急診,不知道急診是兩毛錢。如果我給她兩毛錢她就知道雖然我不是病人的丈夫,但也是一個單位的,至少認識,她也就收下了。問題是:我給她一毛錢,表明我跟她一樣,都是過路的,與病人素不相識。四個人均分兩毛錢,每個人就是五分。我不能給鋼蹦子,也就是想跟她分擔,她覺得我出力最多,那兩個女同誌沒有跟她分擔,我就更沒有理由給她一毛錢了。

那我是怎麽知道我應該給她兩毛錢呢?且聽下次背人的故事。

(待續)

今天是春節,看到春運的照片,想起了30多年前的往事。在此給我博客讀者們拜年!給那三位北京女同誌和那位女護士拜年!雖然她們不會看到我這篇文章,但對她們的感激之情30多年來一直未曾減低,尤其是對那位澡沒有洗成還搭上兩毛錢的北京女同誌愧疚至今,因為找不到她,在那提心吊膽的時刻也沒有問她的姓名,無法找到她了。那家醫院是不是阜外醫院?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也許是我聽差了站名也說不準呢。也不知道那位護士的姓名。我這個馬大哈總是辦後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