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相思卻碰上了熱心“丈母娘”
文章來源: 潤濤閻2011-07-17 09:36:09

潤濤閻

在張鐵生交白卷毀掉恢複高考製度的前夕,我還有著高中畢業直接考大學的夢。在那去北京讀大學的美好夢中,已經發育了的我在那禁欲主義的紅色年代還有另一個夢:與她一起去北京讀大學,來個比翼雙飛。

她,我高中時的同班同學,聰明大方,氣質高雅,長得很甜很耐看。我雖然知道她是城裏人,但心高氣傲的我並沒有在出身農村這點上自卑過。反正我也不會在農村呆一輩子的,英雄不問出處乃常識。

那年頭男女同學之間是不說話的,否則就有流氓嫌疑,至少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在作怪。但我還是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比如在操場上上體育課時,我會不自覺地設法靠近她,看她的體育表演,哪怕是簡單的天天重複的廣播體操,依然覺得她的動作最優美。課堂上每當老師問她問題時,我就恨不得站起幫她回答。可是她每次答得都很不錯,我也就從內心裏為她高興。總之,我很想時時刻刻看到她,很在意她的言談舉止。就好比她已經是我的親妹妹了一樣。但從來沒有過性的衝動,畢竟在那禁欲主義的年代,肮髒齷齪的東西無法占據大腦的哪怕一小小的角落。那種特殊年代才有的純潔現在的年輕人是無法理解的,更無法相信。

她,一個有教養有氣質的女孩,自然不會用特殊的眼神回複我這個男同學的目光的,我送去的一大捆秋天的菠菜她眉宇間的天線肯定收到了不少,雖然她假裝沒收到,最多也隻是好奇般地用眼角掃一下而已,以確認我真的盯著她。至於她對我對她投去的電波到底是高興還是厭煩,也就是說,她認為是情投意合還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一直琢磨不透。因為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加上她從來都沒有用一縷電波回複過我那發熱的目光,我便慢慢地意識到她不再偷偷掃描我是否還在看她,覺得她對我有了煩惱也說不定呢,那可就是無情卻被多情惱了。從此,我便不再看她,但要豎起耳朵聽她回答老師的問題,一個字都不錯過。答得好時,我內心裏依然為她高興。

1973年年底或者說1974年的元旦,對我來說是刑場判決日。那一天的到來,將是我離開校園,回到農村當社員的轉折日。越是逼近這一天,我越是惶惶然不可終日,盼望著黨中央出大事,比如毛主席去世啥的,以改變我的命運。 然而,那陣子什麽大事都沒有發生,林彪死時的一陣狂風刮過後,再也沒有大人物死亡。紅色江山還是那麽紅彤彤。我沮喪地抬不起頭,一直盼望天下大亂的我此時更加恐懼天下不亂。但我清楚,社會的發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我必須麵對殘酷的現實,也就做好了回去當農民的思想準備了。

臨走的那天下午,絕大多數同學都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互相道別後啟程回家了。一些不想走的同學就在校園裏戀戀不舍地轉悠。我就是其中之一。

這不想走的清一色都是農村人。城裏的同學,尤其是學習不是尖子的同學,都興高采烈呢。畢竟他們城裏人都被分配了工作,很快就上班了,比北京天津大城市的同學還好,在縣城的城裏人不需要上山下鄉。也就是說,如果恢複高考,他們考不上名牌大學,還比不上我們這些農村的尖子生。要是生在北京等大城市,他們比我們回鄉知識青年還差,要到遠離父母的農村。目前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所以,他們不像我們那樣刻苦攻讀,反正有鐵飯碗可以吃一輩子。

當我發現女同學也有幾個不回家的那一刻,我愣住了。這茫茫黑夜,嚴寒的冬天,她們也在教室裏熬一夜?定睛一看,裏邊竟然有她!

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她是城裏人,家就在附近,一畢業就上班,跟我們當老農民的摻和啥?可仔細一想,她是多麽想上大學啊,當工人絕對不是她的理想。想到這裏,也就理解了她。那就幹脆多看她幾眼吧,以後說不定終生都見不到麵了呢。

那天晚上,北風呼嘯,雪花紛飛。坐北朝南的教室裏中間靠前的地方有一煤爐子。幾個女同學坐在爐子的前麵靠近講台,男同學七八個人坐在教室後麵。女同學在聊天,男同學在打撲克。我就坐在爐子旁邊鼓搗爐子,這寒冷的冬天要是爐子滅了,那大家就遭罪了。我把爐火搞得旺盛,火苗出到外麵半尺高。幾個女同學不時地回頭看發出炙熱的爐火,也就看著被爐火考得臉色通紅的我。我有時一抬頭,也能跟她的眼睛對上焦。

這樣,男同學們撲克打了個通宵,女同學們談論了個整夜。最難受的就是沒有水喝,饑餓倒是能挺過去。尤其是在爐子旁邊的我,缺水的痛苦實在難以忍受。可寒冷的夜晚,到哪裏去搞水呢?這樣倒好,省了去廁所的麻煩了。

我沒有心思打撲克,也不能加入女同學們的討論,心潮起伏,外表上冷峻,但內心在滴血。那即將爆炸的無名火無處發泄,就把它丟入爐火中吧。

熬到天亮,教室依然暖融融,大家都停下來到窗台往外看是否還在下雪。窗戶玻璃上的哈氣完全擋住了視線,大家就打開門。呼嘯的寒風一下子進入教室,當真是屋裏屋外兩重天。大家都感謝我一夜看爐火的勤勞,從來都沒有跟男同學說過話的女同學也當麵感謝我。

我去了外麵的廁所,回來的路上看到她正往外跑,顯然也是去廁所。但當她與我對麵的時候立刻停了下來跟我打招呼說:“你一會兒可以去我家看看嗎?有三位女同學去我家,然後大家再分手。”我一聽愣在了那裏。我當然想去她家看看,不論如何,也算同窗朝夕相處的同學,臨別前串個門然後各奔東西,很自然的人情。我欣然點頭。

回到溫暖的教室,思緒萬千,她那柔和的話語與她平時說話聲並無異樣,也沒看到她邀請我到她家時臉上有不自然的表情。

天大亮了,太陽還被白色的雲層遮蓋得嚴嚴實實,天空如同我的內心世界一樣一片迷茫。男同學們收拾起撲克牌,互相道別,就趕路回家了。我背起書包準備跟她們走。就在此時,我的一位好友,家在南關,自己認為是城裏人,但隻能算是鎮,戶口還是農民,此時邀請我到他家去玩,他說他媽要見見我。就在我找理由拒絕的時刻,她在一旁聽了個清清楚楚,便說:“你倆都到我家去玩怎麽樣?”我趕緊點頭,那哥們也跟著點頭。這樣,我們四女二男就朝西邊的方向快步走去。

離開校園回到農村,這對我來說是人生極大的一個轉折,在考場上,我就是叱吒風雲的佼佼者,而回到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田野,我就是體魄較差的弱者。但這樣的人生轉折對她似乎小事一樁,她的表情還是那樣穩重。此時我對前途的恐懼占據了整個內心世界,幾乎騰不出空間來思考我與她之間是否存在愛情。但畢竟第一次跟隨著她在大街上走路,而且還要去見她的父母家人,我必須把大腦轉過來思考這個問題。嗖地一股冷風讓我被意亂的思緒攪得不再清澈的頭腦突然間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她請我到她家意欲如何,我該怎麽答複她父母的盤問這些問題。

她家就在縣城裏,很快就到了,此時我還沒來得及想好她到底是與我情投意合還是我一直在單相思。這個關鍵問題不理清,其它的就無從談起。

她家是三間平房,她爸爸開會去了,不在家。她媽媽早已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還炒好了花生和瓜籽兒,等待著她女兒的同學光臨。看得出來她昨晚回家去告訴了她媽我沒回家,她們娘倆就安排好了今早天一亮同學就到她家。

在那幾乎整個南麵都是窗戶的明亮的小屋裏,我們找地方坐下。她媽開始讓她一一介紹,而眼睛死死盯住我們倆男同學,我似乎察覺出其中的奧秘。她的介紹是從左至右的順序,先介紹的是三位女同學,然後才輪到我。“這就是潤國”,我那時的名字還沒改成潤濤。她媽立刻睜大眼睛看著我說:“那我就叫你小閻吧!你可是了不起啊,令阿姨佩服地五體投地!我女兒從小學到初中都沒有過對手,可是碰到你後她徹底放棄了當尖子的掙紮。就說那次第五種解法吧,劉佳敏老師都驚歎了。”

她想阻止她媽滔滔不絕地演說,因為這多少給她難堪,原來她竟然把學校裏的事都告訴家長,尤其是從來都不通話的男同學的事家長都知道得這麽清楚。

同學們都知道那第五種解法的故事。劉佳敏老師是清華大學數學係的尖子,可骨瘦如柴的她在大學畢業分配前被發現懷孕了,在被開除學籍與下放到基層接受教育的處罰之間,校方選擇了給她畢業證,讓她和未婚夫一起到了我們縣城,她當上了高中教師。她的數學天賦根本就不該當高中數學老師的,算我們幸運,有了這樣出類拔萃的數學老師。第五種解法的故事就是劉佳敏老師發考卷時說,這個題大家根據所學的知識可以用三種解法做出來,但如果誰能找到第四種解法,就得120分。

我很快就用四種解法做出來了,但試圖找找另外的解法,便在外圓沿切線畫一輔助線,就得到了另外一個解法。本來三角函數的題常常有多種解法的,這也是我試圖找新方法的原因,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劉佳敏老師看完我的第五種解法後擊案稱奇,稱奇的不是第五種解法多麽深不可測,而是為何大家都沒有想到。這個稀奇古怪的題是她從蘇聯一本古怪數學疑難題小冊子裏找到的。書中給出的小標題就是四種解法。

她媽還繼續著我在高中兩年裏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她一開口大家就知道下文了。她便再次想阻止她媽,但她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女孩,不會跟媽媽大聲說話的,隻是用眼神告訴她媽別提這個小閻的故事了,她還沒介紹完呢,我右邊的那男同學的名字還懸空在那裏呢。她媽雖然不再提我的故事,但繼續表揚我,顯然隻想知道兩個男同學中哪個是我,而對其他同學們誰誰是誰一點好奇都沒有。

她隻好把她媽炒好的花生、瓜子兒端給大家,以停止她媽對我一個人的話題。但她媽顯然興致未盡,隻是把話題改到對我的鼓勵方麵了。她說:“小閻同學,你可別灰心啊!是金子,總有發光的那一天!”

聽到這句話,似乎一股暖流湧入我的全身。打從我記事起,恭維誇獎我的人不在少數,但鼓勵我的很少。得到鼓勵,我內心裏非常感激。隻是我還沒有開口表示感謝,她就半開玩笑地問她媽:“這麽說,那古人懷才不遇的就是沒有真才了?”她媽對她的詰問不屑一顧,繼續鼓勵我:“前途無量!曙光就在前頭!”我點頭表示感謝。

想到同學們來這裏的話題竟然轉到我一個人頭上了,便想撤退,因為她的態度表明:我對她的好感隻不過是單相思。與其臨淵羨魚不如回去結網。我發現,要讓她瞧得起,就得奮鬥。

當我站立起來,準備撤退的時候,她把沏好的茶水端了上來。本來就渴,也就再次坐下來慢慢喝茶。我開始轉移話題,談論起外麵的大雪。

喝了兩杯茶,我們大家都起身告辭。到了外麵,太陽還沒有撥開雲霧,但北風似乎不那麽強烈了。麵對著天地一色的白皚皚的景色,頓感心曠神怡。我突然用手指向南邊的高空對她說:“你看到那隻大雁了嗎?”她伸著脖子往天上望,看不到什麽,便搖頭說隻有浮雲。我說:“你往遠處看一點,就看到那隻大雁了。”

同學們對大雁沒有什麽好奇的,便抬腿走路了。其實,大家都沒有動腦子想一想,大雁早春往北飛,晚秋往南飛,這寒冬臘月的哪裏會有大雁在飛?然而,當你看得足夠遠,就能看到浮雲裏大雁的身影。這就是唯心主義高的地方,我思故我在。世態炎涼,波譎雲詭,人生沉浮,世事難料,何必那麽唯物呢?古人雲:“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轉。”眼前迷霧隨風舞,天外浮雲伴雁飛。就看遠一點,不行嗎?我的女同學!

“他們都是在城裏,走路就到家了,你還是騎車送一送小閻同學吧!”她媽跟她說。看到她難為情的樣子,我立刻說:“城裏倒是可以騎車,但一出城,路上的雪沒有地富反壞右給打掃,根本不能騎車的,步行還可以。”然後,我們大家就走上了城裏的柏油馬路。他們分別朝南北走,隻有我朝東走去。我隔著馬路跟她媽揮手道別,我知道這是跟她們娘倆最後一次見麵了,一種失意的感覺令我鼻子發酸。 往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來假裝係鞋帶,目光就通過兩腿之間的細縫掃描一下她是否會在其他同學們走後騎車來送我。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幻想,但還是忍不住白日做夢。幻夢常常使人克服理智而勾畫未來的美好。此時她已經離去了,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留下了影子在那裏注視著我。

走回到校園門口,我發現更舍不得離開的地方是學校,就又轉進去了。獨自一人在教室、在圖書館、在大操場轉悠了一圈又一圈。往事依依,那兩年夜以繼日地苦讀給我帶來了不少的榮譽,老師們的讚揚,同學們的崇拜與嫉妒,一瞬間灰飛煙滅。就像戰場上的勝利者,突然被撤職,永遠離開了沙場,那種失落與不甘像一把尖刀直插心髒。

最後還是邁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了。我對校園生活戀戀不舍,擔心的不僅僅是前途,還有那付諸東流的無數次考場成績。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此時耳邊回蕩著單相思“丈母娘”那些熱情的話語,眼前晃動著她的音容笑貌。便想到她雖然四十歲的人了,看上去依然光彩照人,可想而知,年輕時一定是美貌超群。也就聯想到千百年來兒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要是今天還是那樣該多好?我當即就給丈母娘請安。然而,時代不同了,曆史的腳步就這麽誤入歧途而走不回去了。

走出了校園,東麵就是護城河的古橋。這座古城的城牆早已被拆除,但河裏的小溪般流水依舊洗滌著失戀者們的淚跡,也讓孟婆的家不被拆除。此時河裏的忘情水已經結冰,奈何橋上也不見孟婆的身影,我站在橋邊朝下望去,渴望看到孟婆端著一碗孟婆湯過來送給我,我喝掉後便忘卻了過去的一切而走向未來。哪怕未來是天邊浮雲裏的大雁,在迷茫中孤獨地前行,也終究會改變命運的。

奈何橋裏突然鑽出一個人頭,穿著滑冰鞋由北朝南疾馳而去。傻大個的身材加上黑乎乎的臉龐,一身新衣陪襯著發光的皮帽,看得出是城裏幹部家庭出身的傻兒子。很快就聽到橋底下一個女人的聲音高叫著:“你慢點兒啊,我都追不上!”柔情圓潤的腔調裏夾雜著乞求。出了橋門,顯示的她竟然是那麽美麗,而那傻子早已跑得遙遠,雖然在視線內,但也跟眼前一個癩蛤蟆的大小差不多。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她那溫馨的小屋,她媽媽那些鼓勵與表揚的話語,如同反芻動物吃進去的甜美的香草,再次咀嚼一遍味道更美。我當即作出兩項承諾:第一,沒有讀大學前絕不娶媳婦;第二,不論將來誰嫁給了我,我一定善待丈母娘,標準有兩個:一是對待丈母娘跟自己的親娘一樣;另一是要讓丈母娘自己感覺到不論她親兒女待她多好也比不上我這個姑爺待她好。

既然是承諾,那就要嚴格遵守,否則就是對“矢誌不渝”四字的褻瀆。

回到家,鑽入被窩睡它個天昏地暗。醒來一聲歎息,白費了十年寒窗。便告訴媽媽,讓她轉告幹部說我大病一場,過些日子才能上工。我就可以關起門來把高中所有的數理化課本統統複習一遍,把三個大本子按照邏輯順序有條不紊地寫滿,防止萬一突然恢複高考,村幹部不給我時間複習,我照樣可以用熟記於胸的知識旗開得勝,最多用晚上的時間把這三大本筆記溫習一遍就足夠鶴立雞群了。這叫不打無準備之仗,哪怕將來沒有用上,也不後悔這一個月的功夫。

一個月後,在村幹部的督促下我上工了,有人告發說我還在家裏讀書寫字,夢想著讀大學。那是春節前三天的早上,隊長告訴我:“你年前年後的活就是掏大糞。挨家挨戶掏廁所。”我納悶這冰天雪地的嚴冬怎麽掏大糞,他告訴我:“跟許昆老先生學,他帶你幹。”

許昆老人出身成分不是貧下中農,讀過不少年的私塾,寫一筆熟練的小楷毛筆字。看到我擔著大糞桶拿著大糞勺,他哈哈大笑,說:“這冰凍三尺的嚴冬,大糞勺沒有用的!要用鐵釺與鐵錘把凍糞鑿開,一塊塊地搞,要戴上手套,用手搬!這樣省事,否則要搗碎才能用鐵鍬放入大糞筐。” 我此時知道“地、富、反、壞、右、叛、特、走,知識分子臭老九”中的老九為何是臭的了。

此時已把老同學拋到九霄雲外了。說來也怪,從此我時常進城,而她媽也不可能離開縣城,我們再沒有見過麵,包括她本人。我在村裏幹活時隻是聽說她在工廠裏工作。後來徹底音訊全無,沒有再打聽過她高考去了哪裏,嫁給了誰。單相思對不對無從談起,但她媽的鼓勵話語對我還是有正麵作用的,也就非常感激。可以肯定她有個好女婿,不論女兒嫁給了誰,那麽善良、美麗、真誠、高瞻遠矚的丈母娘,哪個姑爺會不尊重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