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與我們共同生活的最後三年裏，她周末主要活動是去市青年交響樂團練習和演奏。每星期到這一天我和老公的活動就是接送和等待。他們的練習是在市裏一所私立大學音樂係的一間大教室，在練習中我們家長也可以進去坐下來聽。於是我們多數時候把她送到後就不回家，而是留下來等她，或看書，或聽她們排練。來回路途和排練一般是五個小時，這些年(加上女兒初中時在少年弦樂團的三年)的周末，我們就是這樣過的。我們和大多數中國家長一樣，極富個人“犧牲”精神，孩子的生活就是我們的生活，她的活動就是我們的活動，我們的一切絕對服從於她的需要。因為我們希望給她創造最好的學習環境，讓她享受最好的教育，將來能在社會上找到一個最好的位置。直到有一天的一件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使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培養她的時候曾忽略的東西。

        交響樂團每年都要根據audition排一次坐位.audition 通常是有指定的音階練習，兩首必須演奏的曲子和一首自選曲子。在第一年，她通過申請入團的audition, 座位被排在了第一小提琴第六把。回到家裏，女兒挺興奮地告訴我們，她這次演奏得並不好，原因是她緊張沒發揮她的真實水平(她覺得她還可以坐得更靠前)。她表示明年她要爭取把自己的位置提前到第二把，等到最後年也就是她高中畢業那年(交響樂團是招收高中9-12年級的孩子)，她要當concert master.我們聽了以後自然是很高興。因這孩子從小就沒有什麽競爭意識，做什麽事情隨心所欲，憑著感覺來，在學校裏成績也總是排在中上，頂多是中上靠前。我和老公總是認為她有足夠的聰明做得更好，有時也挺為她心急，不免push她，可push狠了，她就十分反感，照舊該畫畫畫畫兒，該寫故事寫故事，該開party開party,該看電影看電影。我們總是認為她不務正業，不免暗中著急。這下好了，女兒懂事了，長大了，知道“上進”了。當時我和老公趁機狠狠地鼓勵了她一番。是啊，要幹，咱就要幹好，就要用最高的目標激勵自己。第一年，女兒就在這種“激勵”之中，順利地度過。她的琴藝大有長進，演奏也成熟很多。在暑假前的匯報concert上，我們抑製不住地為她激動著，驕傲著。

        concert 後，緊接著要為下一年排坐位audition。我總以為她胸有成竹，並沒有督促過她。最後一次的排練下來，我們接她回家，從她從教室走出來到上車一路上到家，她一反常態，出奇地安靜。平時她都是滔滔不絕地講著排練時發生趣事，指揮的幽默，常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今天這是怎麽了？到家後，我迫不及待地詢問，女兒沉默了一會兒說：“媽媽，今天我們audition了。”我說，“我知道，你怎麽樣啊？”她小聲說，“我拉得很遭，我忘了今天是audition。我沒有練習。”我問：“有什麽辦法補救嗎？”，女兒搖搖頭走開了。我歎了口氣，但還是覺得要鼓勵她。“現在結果還沒出來，也可能指揮不會隻根據audition來決定座位吧。媽媽對你的水平有信心。。。。”暑假過去了，在第一次去交響樂團排練的路上，女兒顯得忐忑不安，我知道她在耽心什麽。好不容易等到了結束，女兒出來了，搭拉著腦袋，毫無生氣可言。上車，回家，無話。到家後，這次是女兒開口了：媽媽，我坐在了第一小提琴幾乎最後的位子。我抱著琴走向我的位子時，我看到，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特別是我看到我朋友的疑問，不解的目光。中間休息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好像我坐在了最後，一下子我就成了壞人了。”我連忙安慰她，“不會的，一定是大家覺得你此時心裏難過，或難堪，需要安靜，不想來打攪你。”這次是女兒自己長歎了一口氣轉身回她自己的房間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淚光。有一會兒，我站在那兒，頭腦裏一片空白。我知道這個位子在她的心目中有多重要，我也能感受到這個位子給她心底裏恥辱感的震撼。吃過晚飯，女兒坐在計算機前發呆，我有點耽心她的情緒。走過去問她，“你怎樣？好受點兒嗎？不要難過，明年我們再好好準備，好好拉，爭取前麵的位子。”女兒轉過身來，冷靜地告訴我，她準備給樂團指揮寫個E-Mail,向他認錯道歉，請求他給她一個機會，她保證會拉好而且她覺得她deserve一個更好的位子。我心裏想，即使是寫信，重新audition的機會也不太可能了，況且這對別人是不公平的。但我還是尊重了她的願望，我認為即使她得到指揮的拒絕，也不妨一試，她也可從中得到一個教訓：要把握好人生的每一個機會。。。指揮的回信在我和女兒的期盼中很快就來了。那天放學，女兒打開計算機，立刻激動起來。來了，媽媽，指揮給我來信了。但一會兒，女兒默默地站起來，離開了座位。我走到打開的窗口，看到了指揮的話：位子對你很重要嗎？我認為你們，每一個音樂家(他總是這樣稱呼大家)對我來說，在樂團裏都一樣的重要。無論你坐在我麵前還是哪個角落裏，我都能聽到你的琴聲。我們來到這兒就是來make music,enjoy music,並把我們的這種喜悅和愛通過音樂傳送給人們。不是嗎？你們每個人的演奏，每個人的貢獻都能讓我們的音樂更美妙。接著他又說：如果你太在意你的位子，你也可以有機會challenge坐在你前麵的人，我可以給你們定曲子，如你確實比他們好，我願意給你你該得的位子。最後指揮說，祝你enjoy playing music, making music! 看完以後，我問女兒，你準備怎麽辦？女兒什麽也沒說。

       以後的日子平靜地過去了，女兒也再沒提過位子的事。轉眼，又到了女兒的concert。那天，我們坐在下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女兒的演奏，她坐在最後的位子裏，淹沒在坐在她前麵，和中間其他演奏者的身體，椅子，和一把把琴頭中。我們看到她演奏得非常認真，非常投入。我好像能聽到她演奏的每一個音符。在我眼裏，這是她演奏得最棒的一次了。音樂結束了，全體演奏者起立，向觀眾鞠躬，我們也起立向他們使勁地，長時間地鼓。。。

        在交響樂團的第三年，也就是最後一年，女兒坐到了第一小提琴第四把的位子，前三位是co-concert master。當她回來把這個告訴我們時，她的語調是平靜的，她的表情是平和的。我知道，位子已經不是她那麽在意的一件事情了。

        又是幾年過去了，女兒已上大三。有一次我們又談起這件事情，女兒的話讓我真正地為她而驕傲。媽媽，直到現在我每次想起這個經曆心裏還會隱隱作痛。但現在的痛已不是原來的痛了。也許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寧願沒有這樣的經曆，我卻慶幸我曾有過。我的指揮教給我了人生真正有價值的是什麽，一個音樂演奏者的價值是什麽，音樂的價值是什麽。有的人演奏是為了成功，有的人演奏卻是為了愛。我後來也沒有去challenge坐在我前麵的人，是因為我和他們在一起演奏時我看到了他們身上與我一樣的對音樂的passion，他們的努力也使他們deserve 他們所得到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