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之一:軍人老爸
文章來源: 純屬個人視角2006-11-30 22:10:16
十年前寫的老爸印象,現在讀來有些“美化”的成分。今天的父親,已經到了令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產生一些擔心的狀況了。每星期往家裏打兩、三次電話,雙方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我是生活上還沒什麽憂,而內心深處的某些難言之隱,又無法和當爹的探討;而父親呢,爽朗的笑聲裏,有多少是對兒子的牽掛,有多少是無奈,又有多少是安撫呢?他總是怕影響我的事業和我的後半生,其實他未必不知道,我的後半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他和母親安度晚年,但他還是怕影響到我,我估計,在父親心裏,不給兒子負擔不給兒子牽掛,就是他的幸福和父愛最直接的體現了......

我的父親母親之一:軍人老爸

棒下是不是一定出孝子缺少統計;鞭下孝子,算我一個。父親是軍人,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想當然集“威嚴”和“權威”於一了。隻能由他獨裁。因為,無論“論資排輩”還是“民主選舉”、還是比經驗比實力比體力,他都是三口之家的“老大”。有時候,外婆和我們住在一起也無濟於事,何況外婆還常常因為在回答父親:“放學在玩還是在做功課?”這個問題時不夠意思和“坦然”,被我扣上“蘇修叛徒集團”的帽子。

父親的鞭子,常常是下班回來聽說我沒做功課之後,順手從腰上解下來的“武裝帶”,七十年代的軍容風紀,上班係皮帶,回家才解下,要命。

打小,父親就向我灌輸男兒流血不流淚之類的訓詞。得意起來還時不時地來上一段他小時候和同學“幹仗”、撕破衣服打破頭的英勇事跡。他給我兩條規定:一是不準向別人挑釁,二是無論真槍假槍都不準對人。他認為挑釁是道德品質問題,道德品質是青少年培養的最重要的事情,不能不管;而拿槍對人容易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體現一個軍人的職業素養,他的兒子也必須象他一樣養成好的習慣。所以,我頭破血流也好、瘸瘸拐拐也好,他表麵並不很關心,他首先問的就是:“是不是你先惹人家?”

和別人在外麵幹架,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屬於“外患”,而“內憂”就來自父親的武裝帶。

武裝帶是父親最得心應手的鞭子,是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小學二年級,我在一個學校不上課的星期三下午,一口氣吃掉五斤以上的糖炒栗子,而且還沒有做完作業。連外婆喊“放下你的鞭子”都無法“拯救大兵雷恩”。二十多年以後我問父親:“虎毒不食子,不是階級兄弟也是階級父子,你怎麽就下得了手?”。父親回答:“九歲孩子的胃一下子裝填五斤以上的栗子,有必要幫他消化一下。”

小學三年級,一個星期天,鄰居家長找上門來,說我放熱水燙了他們家的孩子,據稱可能是幾度幾度的燙傷。父親問告狀的家長:“他是無意放的熱水還是有意的?”顯然,有意屬於道德品質問題。諾曼底登陸有多慘烈這頓皮帶就有多慘烈。事情真相是我和同學一起去浴室洗澡,衝淋的時候,我突然關掉了自己的熱水龍頭,隔壁龍頭的水,就有了“相應的變化”。的確是有意的,但屬於小孩子們之間你來我往經常性的“有意無意”,老爹不分青紅皂白。

小學四年級,記不清是禮拜幾了,我們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放在衣櫥抽屜裏的一百塊錢沒了。家裏一共三個人,我被迫擔任嫌疑人和作案人角色。審問是軟硬兼施的:“錢是小事,拿了花了都沒關係,隻要承認就好。不承認其實我們也知道是你拿的,(什麽邏輯?)但不承認就是不誠實,不誠實就是道德品質問題。”(天哪,又是道德品質)我因為已經一口咬定沒拿,隻能寧死不屈當烈士了。這是此生最重的一頓揍,我不得不在同學都穿短褲汗衫上學的時候,套著長袖長褲。本來父親動鞭子通常是說好隻抽臀部不涉及上身的,但那次,越位。

幾個月後食堂的戰士來我們家還錢道謝,說幫母親治病多虧了這一百塊錢。俺娘聽了這個段子,眼淚撲簌簌往地板上砸。你道我們家老爺子說啥?他倒樂了:“有種,不愧是我兒子。”

大夥兒聽聽,還講點階級感情不講?

父親是我童年時代的英雄,少年時代的暴君,但無論英雄還是暴君,父親都是影響我一生的關鍵人物。象前麵說那個俠義濟貧的事兒,雷鋒對我的影響都沒有父親的影響直接了當。

六、七十年代,父親經常接濟孩子多、家庭負擔重的同事。可父親對借出去的錢還是“耿耿於懷”的:誰誰誰一百、誰誰誰兩百,離共產主義境界還是有不小距離的。後來別人都還了錢,就一個叫李先進的“特困戶”讓父親忍不住嘮叨幾句:不象話。小李子早就有能力還錢了卻不提這事兒,不象話。我說:你要麽當初就別借,要麽就別叨叨,你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麽?父親回答:說得輕巧,人家有難你見死不救?還考慮會不會還?我開導老爺子:人家承包了軍區後勤農場,每年往咱家送的魚蝦蟹鱉早就超過一千塊錢了。父親倔脾氣上來了,說吃的魚蝦我可以付錢,但錢應該有借有還。可小李子再送東西來的時候,父親又開不了口了。不瞞大夥兒說,我借錢給戰士的時候,壓根兒沒想還不還的問題,挨過那頓皮帶之後就更義無反顧了。

想不到拿皮帶教育我的父親,正是我青年時代最重要的良師和朋友,並且在我漂洋過海之後,成了我最放心不下的牽掛和擔憂。

年輕的父親和軍人的父親是剛強的。聽大我十一歲的表哥說,父親年輕時高大英武,一身戎裝,還挎著槍。父親跑遍了台灣以外的所有省份。父親一頓能把一條羊腿吞了。父親瞬間就能把一頭牛或一匹馬撩倒。我沒見過如此威風的父親,不過每次去澡堂洗澡,他總是一隻手象抓小雞一樣把我提溜著跑。八十年代中期,父親因公負傷,住在湯山療養院。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穿著一身病號服臥在病床上,胡子幾天沒有刮了,灰白而淩亂。那是我第一次突然發現父親老了。我一下子就想起以前他帶我去洗澡的情景:他一隻手象抓小雞一樣把我提溜著跑。

從此,我盡量和父親同時去洗澡,我不讓修腳師傅替他搓背,我希望自己能永遠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搓去歲月的塵埃。

但父親老年的變化,還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父親在我隻身赴美之後,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每次探親回家,他都會“檢討”自己缺少兒女心,沒有給自己的獨子多一些錢多一些嬌慣。每次回美國,都是從南京開車到上海,開始父親隻是叮嚀:注意身體嗬,就算是告別;後來是非要替我把行李拎下樓,連開車送我的李師傅都看出來:“你爸爸越來越舍不得你離開他們了,一年比一年厲害”,說得我心裏痛嗬,不敢回頭,再多看一眼父親目送我離家的身影。

父親,曾經如此嚴厲的父親,曾經拿著皮帶教訓我的父親,甚至在我工作後說如果我不聽話就“攆你滾蛋”、不孝順就到我家把做飯的鍋給我砸嘍的父親,突兒女情長起來。每個周末約定的電話,隻要打遲了,就會讓父親在客廳裏踱步直至夜深。這就不能不使我產生更多的牽掛,因為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大自然中剛性越的東西,往往越容易折斷。我為父親的健康擔心,生理的和心理的。父親臉上層出不窮的老人斑,不斷提醒我他衰老得比母親要快,我怕年輕剛烈之後“突然”發生的脆弱,很害怕卻又無力製止。所以我開始忐忑不安,開始計算出國的得失,開始在春暖花開的夜晚,反複夢見。

當我們人到中年,還有什麽比母親替你撣著肩閣上落塵的手更溫暖,還有什麽比對父親的“苦大仇深”更揪心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