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十)
文章來源: 張方晦2004-05-07 18:10:29
(三) 程之朗掛上電話急如星火地奉召趕到上級領導單位機械工業局黨委沈書記的家裏。沈書記與羅將軍很熟,所以程之朗一貫以小輩的禮數對待這位上級領導,這使沈書記感到格外親切。實際上,社會主義社會執意破除舊社會的一切禮儀規範,但新社會的新官僚新權貴,卻對敬奉給自己的溫雅謙恭的舊禮往往又特別的受用和看重。這便又是程之朗自幼所受的家教不經意中造就他的一個討巧之處。因為這種執小輩禮的態度中有一種中國文化的親和魅力,使接受者感到對方與自己,除了上下級之外還存在著類似叔侄或師生的關係,一種嫡係的貼心感便油然而生。今天由於太急,程之朗來不及像慣常那樣地帶上一些順手的敬意,例如社會上普通商店裏根本看不到普通老百姓根本買不到的好茶、好酒、好煙之類;往往數量不多,不會使人感覺突兀,更不會讓人產生別的猜測;同時還附帶一些說明,諸如這是嶽母囑帶的或者鄉親捎來的家鄉土特產雲雲,這就無論如何不含拍馬獻媚的意 味了。此番是休息日的例外急召,必有緊迫要事;之朗考慮片刻,決定空手而去,這樣不至於給沈書記以視若等閑的輕慢印象。這些,看來是無關緊要的細微末節,但人際關係的增進或減退,卻常常取決於這類一般粗心人不去注意的細節。程之朗的想法與做法與其說是極有心機,不如說是禮貌周全。他雖然主觀上並不認為自己深受家庭教育的影響,實際上他的許多自然反應,莫不出於父母行為榜樣的潛移默化。 客廳裏另有兩個陌生人。程之朗心中不免有點緊張。 沈書記坐在單人沙發裏對他招招手,接著說,“來,”這次,在陌生人麵前,沈書記的態度更像一位本族老叔了,“之朗,見見市委統戰部楊副部長,和中央統戰部下來的這位耿阿姨。” 之朗快步上前。兩位年齡都已不小的客人坐在三人沙發上朝他微笑招呼。之朗先把手伸向楊副部長。後者像要站起來的樣子,之朗握著他的手把他按住在沙發上,口中叫了一聲“楊部長好。”隨即又轉 向女客,“耿阿姨好。”楊、耿二人都笑了。“請坐,請坐,”楊副部長說,“休息日把你叫來,沈書記別忘了給一天補休啊。” “全在他自己手裏哩。我們坐機關的,哪有他們這種座山雕自由自在啊。”沈書記笑著說。 “老書記這麽說,我真該把廠部的考勤本子帶了來呢。” “小程,”耿阿姨叫了一聲,又轉頭對著楊、沈二人,“今天,我就依老賣老叫你小程不叫你程書記程廠長啦。”這表明,她對他的情 況已經一清二楚。 “您叫職務,我就緊張了,”之朗說,“弄不好接下來就宣布隔離審查了。不過,怎麽的也不由統戰部來宣布啊。”之朗笑著接口說。 “放心,之朗,要辦你,怎麽會把你叫到我家裏來。” “小程,”楊副部長言歸正傳,“耿大姐專程從北京來,今天又把你從熱炕頭上拖出來----” “都什麽時候啦,還熱炕頭的,”沈書記插話說,“真這麽懶,倒該撤職查辦了。” 楊副部長接著開門見山說,“是想問你,你有個大舅父,名叫俞佐伯,對不對?” 程之朗像當胸挨了一拳似的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終於出事了。這一天是會來的。總要來的。現在來了。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紙,是包不住火的。 ----真後悔來前沒給嶽父打個電話。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怎麽辦?除了老實交代,還有什麽可遁之途? ----不過,好在,我從來沒有隱瞞過。從小到大,每次填表,社會關係,海外關係,全部清清楚楚,詳詳細細。一九四八年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就是這樣。 他隻覺得眼前的三個人都在雲層裏漂浮。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程之朗!”、“之朗!”“小程!” ----他們在叫我?是的,在叫我。這是我的姓名。 掙紮了好一會兒,之朗清醒了。隻見三人都詫異、緊張地瞪視著他。 “怎麽會事?”沈書記說,“你有貧血毛病?” “不,不,沒有,沒有,”之朗說,“可能晚上睡得太少了。沒事。我沒事。現在好了。” 沈書記把自己的茶杯遞給他,“喝點茶。多喝幾口。” 程之朗喝了茶,抹抹嘴,“對不起。我現在好了。”他轉向楊部長,“剛才楊部長問起俞佐伯,我一下子太突然,過份緊張了,有點暈眩。”他又轉向耿阿姨,“真對不起。俞佐伯的確是我的大舅父。 我母親的大哥。他,是,是,一九四八年去,去,去台灣的。反動派。反動人物。國民黨反動份子。我跟他沒有任何聯係。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這我們知道。”沈書記看出之朗的緊張乃至恐懼,連忙安慰他, “你的曆史是清白的。舅父隻不過是親戚,社會關係。他是他,你是你。一九四八年,你才多大嘛。小娃子,懂什麽?” “我們不是來追究你的什麽親屬關係的,”耿阿姨和氣地笑著說。剛才程之朗的實話實說給了她非常好的印象。“今天,我們特地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你的大舅父俞佐伯,他,他,” 程之朗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仿佛她將宣布自己的死刑判決或者特赦命令似的。 “有回祖國探親訪問的意願。” 程之朗的眼睛瞪大了。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耿阿姨接著說道,“我們知道,俞佐伯是蔣介石的親信。但是,他是一個愛國人士。他是有民族氣節的。他追隨蔣去了台灣,老蔣小 蔣都待他不錯。盡管他後來離開台灣跑到美國去了,現在已入美籍,但他仍是小蔣私下的貼心人物。他的意見對小蔣是能起作用的。我們跟他進行了接觸。他對祖國的建設成就很有興趣,也很掛念留在國內 的親人。再說,一九六五年李宗仁先生的回國,曾給他很大的鼓舞。他的美國國籍又使他具有多數國民黨人所沒有的身份上行動上的靈活性。中央對他十分重視,指示要把這次接待工作做好。” 程之朗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他猶如在聽今古奇聞。 “你也知道,我們廖承誌同誌發表的致蔣經國書,是統戰工作的有力武器。對蔣經國我們都要講統戰,何況別人?現在形勢,比李宗仁先生回歸祖國那時有利多了。中央領導人作了指示,這次接待俞的工作做得好,可以大大推進我們的對台工作,大大發展廖承誌公開信的效果。我們摸到了你這頭線索,工作便利不少。剛才老沈表了態,大力支持。我們需要你來唱主角。你是親外甥嘛。” 程之朗仍然沒有反應。他的心理反差太強烈了。他內心最忌憚的心病----大舅舅,一下子將成為中共中央的座上賓?大舅舅,他,是愛國人士?他,是有民族氣節的?共產黨對他的評價這麽高?那麽, 父親母親算是什麽人呢?那麽,我這些年來的劃清界限、對父母生死存亡的置之不問,一下子變成了我個人的忤逆不孝?我是被什麽人、什麽指導思想這樣耍弄了一番?我成了什麽玩意兒?我還有什麽顏麵去重見大舅舅和父親母親? 楊副部長看到程之朗的喪魂落魄模樣,便說,“你,也許太習慣於把你的舅舅看做反動派,自己主觀上早就跟他劃清界限了。這是好的。所以你會有進步的表現和政治上的發展。但是,小程同誌,形勢是在不斷變化的。打倒四人幫以後,我們黨中央正在積極撥亂反正,正本清源,要把被四人幫弄亂的思想糾正過來。現在,我們這邊,毛主席去世了,他們那邊,蔣介石也不在了。我們大陸,跟台灣方麵的關係,應不應該打開那個存在了三十年的僵局?統一祖國的大業,有沒有必要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難度是有的,但我們不去做工作,難度不會化解成簡易,而且會越積越難。中央領導有見於此,指示我們要分頭出擊,多頭爭取,對海島內外的親蔣派和反蔣派都要接觸溝通;要走出去、請進來;讓更多的人對我們有更正確的認識和了解。廖承誌公開信是向一切國民黨人發出的一個訊息,我們共產黨人將以更大的魄力和誠意把我們的工作做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所以,你大舅舅的歸訪,將是文革結束以後對台工作的一個風向標。是第一個樣板。這次耿大姐帶來了中央領導同誌的直接重要指示,要地方上各個有關部門盡力配合,把這個任務以最圓滿的形態完成得好好的。從今天開始,你會更忙一點。不過這對你是有好處的。等會我們一起去見市委書記。他等著接見我們哩。” 楊副部長的開導使程之朗的心情平靜下來。 自己已在這個舞台上扮演了這麽一個角色,永遠隻能按照劇本的改編情節和導演的嶄新要求去做去說。何況,這個突如其來的不測風雲,不管如何,對我有益無害。嶽父最近點明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前景嗎?現在不求自來了,這不正是我的好運?想到這裏,他的臉色開朗了。 他急急乎想做的就是給嶽父打電話。 查找在這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上的哪個角落裏的中國人,不會有什麽人比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府更有辦法和效率了。一九四九年以後,這個政府在中國大地上建立起來的城市戶籍製度、人頭口糧控供製度、民政管理製度、居民委員會體製、幹部人事勞動工人專管製度 ,加上終生跟隨當事人的個人檔案製度;還有在農村的人民公社體製 ,以及少年先鋒隊、共產主義青年團、共產黨、工會、婦女聯合會、華僑聯合會、工商聯合會等等社會組織;像一張又一張羅網,像一具又一具雷達,把每一個中國人牢牢束縛住,嚴密監控住;沒有什麽人可以兔脫,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藏匿。文化大革命時期亂過一陣,但羅網隨即補竣雷達隨即修好。不惜成本、不辭勞苦、不遠萬裏、不計其數的專案調查人員隨時隨地在全國每一個角落跋山涉水,把每一個人的曆史底細摸得清清楚楚,記得詳詳確確,存放在對象們的個人檔案裏、公安部門的密室裏和上級機關的文件櫃裏;一旦需要,一經查找 ,任何人的全部經曆言行、別人揭發他的不管是否真實的全部小報告、他自己寫的一切自傳檢討悔過文件、所有管過他的人對他作的鑒定 評定結論,統統一覽無遺。任何公安政治保衛人員憑著黨委介紹信,都可到任何人的工作地去透視這個人的一生和附定在他身上的政治鑒定印記。 因此,一星期後,程之朗就得到通知,要他次日會同市公安局和統戰部的人員到他的祖籍家鄉蘇南某縣出差。 之朗的嶽父羅將軍非常重視這個事件。他在電話裏對女婿說,“事情的發展比希望的還要好。一定要趁這個機會把你的根子弄乾淨。沒有你舅舅這事,辦起來就一定困難重重。該提的要求盡量提,不要厚不起臉皮。世上哪有什麽絕對的對與錯,一切都在於一個‘勢’字。‘勢’,不外乎‘形勢’、‘時勢’,一旦形勢有利時勢來臨,你就在上風了。有什麽情況,隨時來電話。現在看來不需要我出場了。你瞧著辦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