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韻
文章來源: 曾寧2012-04-17 18:31:00

餘韻

 

 

                                    曾寧

 電視劇《懸崖》熱播,那首曾經在四十年代走紅中國的《蘇麗珂》又一次被年輕人傳唱。我第一次聽到它,就在我十歲那年。

 外婆是烹飪能手,尤其擅長西餐,可惜在那個時代,物質極為短缺,什麽都憑證買,難為無肉之炊。一年之中不多的幾次,每當極為稀罕的肉香從布滿煙垢的逼窄廚房飄出,在弄堂深處的冬青樹下盤繞之時,我們無不雀躍,高呼:“吃大菜啦!”稍後,在飯桌前,老也好,小也好,無不擺出風卷殘雲的架勢,把洋蔥湯、烤牛肉、紅酒鴨脯,一一報銷,用不了二十分鍾。到了最後,應邀參與這類非正式家庭宴會的親朋好友,拿起難得一見的帶樟腦味的花格布餐巾,有點不好意思地揩揩袖口和衣襟,擦去剛才狼吞虎咽的痕跡,由衷地讚美:“比西菜社的地道多了。”忙碌了大半天的外婆,一邊小口小口喝牛奶紅茶,一邊滿懷遺憾地抱怨:“這個不難;難在買這一塊小牛肉,憑肉票還要乘21路電車,跑到三角地小菜場排隊買來,紅酒奶酪呢,也得麻煩遠洋輪當船員的朋友帶來,”

不過,廚藝被譽為“百裏挑一”的外婆,有一個長久的遺憾,她好幾次對我說,有一種西菜,是她平生所品的美食中,味道無以倫比的,可惜,她做不出來。“那是格魯吉亞家鄉菜啊可惜走遍上海灘也找不齊調料------對了,還有一首歌-----要沒有那獨特的旋律伴著氛圍還是不對。”外婆對我這個上小學的女孩懷舊格外放得開,托腮長歎,兩眼閃著淚花

原來,纏綿一生的異國風味,藏著一個凝聚人生百味的故事。

四十年代的上海弄堂,連體別墅,外觀雷同,是歐陸的殖民地式別墅裏的人家在變幻莫測的時代風雲裏各個上演著千差萬別的悲歡離合

外婆非常喜歡這位名叫伊莎貝拉的小姐。外婆家招教鋼琴和舞蹈的家庭教師時她上門應征,自稱法國人盡管栗色頭發和烏黑的眼睛並不像慣常在霞飛路一帶煙視媚行的巴黎女郎但外婆欣賞她穩重優雅的舉止還有少見地流利的中文馬上接受了那時伊莎貝拉小姐三十七八歲,未婚。她來我們家執教不久我姨媽的芭蕾舞進步不少舅舅們的鋼琴技藝也突飛猛進外婆高興地將她介紹給一位住在附近的教友家任家教。

外婆和伊莎貝拉小姐閑聊時還知道這位洋小姐的西餐做得滿地道,便多付工資,請她加教西餐烹飪經伊莎貝拉小姐手把手的調教外婆的廚藝終於能登大雅很快外婆青勝於藍一道陌生的菜式她隻要吃過一次便品咂出它的特點進而炮製出幾乎一模一樣的一盤。有時,外婆問伊莎貝拉小姐:“你教我該是有代表性的法國菜吧上海的幾家著名西菜館有羅宋湯和炸豬排我都交關愛吃你能不能教給我?”伊莎貝拉小姐不屑地說:“那屬於羅宋菜在貴族的菜單上排不上。”外婆看她高傲地揚起的脖頸不好意思地說那是那是順勢問起她的身世來伊莎貝拉小姐不肯細說隻說十歲時跟隨父母來中國父母相繼亡故以後她隻好自己討生活

一天,教友太太神秘兮兮地上門,問外婆:“那位伊莎貝拉小姐你了解底細麽?”外婆忙問怎麽回事?她說:“我家娘姨老底子在靜安寺路一帶做過上次伊莎貝拉小姐來我家教鋼琴娘姨說她認識這位小姐,哼,哪裏是法國人羅宋癟三!”外婆大吃一驚臉頰白了一陣又轉為原色謹慎地說:“撒謊雖不好但也是不得已 , 人品好就行-------”

教友太太哼了一聲:“人品?舞女出身能好到哪裏去?”這回外婆仰望著陰沉的天,沒有話說了,教友太太繼續道:“仙樂斯百樂門,她都待過人老珠黃才來虹口騙人我是再也不會請她來了你也得好好想想你女兒才十一歲天天跟著這種女人的屁股後頭轉別學壞了!”最後一句話打中痛處外婆不能不嚴陣以待了。看來,不辭退伊莎貝拉小姐,隱患難除,可是,這麽好的交情這麽好的老師怎麽開口呢

然而,事情以外婆想不到的方式解決了伊莎貝拉小姐自此後不再來教課也沒有留下音訊外婆先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日子久了,又想念起她。多好的朋友,每次都帶來陽光。“不知道她怎樣了,一個人,日腳哪會容易?”每次做西菜,外婆便歎氣:“伊莎貝拉小姐在就好了,她會教我新花樣的。如果此刻伊莎貝拉小姐在門口出現外婆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你哪裏去了?我們等你上課呢!

思念中的外婆終於等來了伊莎貝拉小姐的消息那是四十年代末黃浦江即將飄起五星紅旗。一封短信寄往外婆家,是歪歪斜斜的中文:“我要離開中國了,我記得我還欠您一堂烹飪課請您來我家,我把它上完。”外婆傷感地說,人家有自尊她不上門怕我們不歡迎。那好,我去。

外婆按信上地址,走到虹口一條弄堂,那是極普通的公寓,她敲敲深紅色大門,門應聲打開。伊莎貝拉身穿白色大花邊圓裙戴紅色頭巾兩條辮子長長垂下“你好, 我的真名叫麗卡,格魯吉亞人。外婆看到她身後的餐桌上放著一些從來沒見過的調味料還有不多的菜肴

你先吃,吃完就知道配方了。”麗卡說。麗卡邊彈鋼琴邊唱格魯吉亞民歌《蘇麗珂》:“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外婆掂起一隻奶酪餡餅,名叫“喀查蒲瑞”, 格魯吉亞的奶酪香味撲鼻口感綿軟摻著蘑菇的鮮,蕃茄的酸甜外婆緩緩咀嚼,少有的溫馨立刻湧上原來麗卡的童年在格魯吉亞度過那是一個盛產柑橘葡萄,擁有許多溫泉的地方父親是普通的鑄造工母親在畜牧場製作奶製品家境一般但父母很注重麗卡的學習後來賴以謀生的芭蕾與鋼琴都是那個時代學的每天課餘麗卡去田野裏摘來蘑菇和蕃茄做可口的奶酪餡餅漂流萬裏童年的記憶盡在一塊奶酪餅裏麵

但我隻能靜靜地哭泣,親愛的你在哪裏?”麗卡輕輕彈唱外婆輕輕叉上一隻雞塊入口竟然是猝不及防的辛辣那滋味雖然衝但是醇厚恰到好處的刺激,叫人幾乎落淚,想不到焦黃的外觀下潛藏著如許勁道外婆細嚼下才曉得佐料不是常見的辣椒而是至少四種格魯吉亞產的陳年香料 十月革命以後麗卡的家發生慘變爸爸參加了孟什維克,反對執政黨的政策,主張脫離蘇俄 被定性為“機會主義者”,遭受滅頂之災在一個下雪的夜晚蘇俄的槍炮聲恍如四麵楚歌,格魯吉亞的孟什維克士兵血流成河,爸爸被抓走從此沒有回來她和媽媽驚惶逃跑,那天麗卡回頭看一眼她的家鄉淚眼模糊。 

她們輾轉多處
後來投到白俄聚集的東北媽媽在途中害了重病臨死前一句:“我們離開格魯吉亞了麽?” 她話音剛落火車已到達哈爾濱,沒有人知道媽媽期盼的答案是什麽。

她在哈爾濱,無法找到工作,在老鄉的幫助下麗卡來到上海。舉目無親,隻能憑姿色和技藝,下海當舞女

花叢中一朵金色的薔薇,朝霞般鮮豔美麗-----”鍋裏白汽上揚,一隻隻雪白的“金卡裏”和鹽水,蒔蘿一起煮開,咬開包子底的一口,伴著洋蔥的牛肉餡兒汁水淋漓,香濃襲人 ,金卡裏的模樣極其象上海的小籠包。

舞女的生涯令麗卡無奈厭惡,她尋找一切機會脫離那個地方。在上海的一家弄堂石庫門下,我的外婆和一群孩子們正在開心地等她來教課。外婆買來上海小籠包招待她, 小籠包是那樣的熟悉,她忽然覺得,她回到了故鄉,這裏就是她渴望已久的家,她願意一直依傍著這個家庭,帶大這群孩子們,每天下午和太太一起烹製下午茶,研究烹飪,裁剪,閑聊,就這樣渡過一生————-然而,麗卡碰到昔日的娘姨時,她知道她不過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外婆低下頭,不敢直視麗卡的眼睛,她小心端起碗那是土黃色的哈綽爾湯,喝一口,才曉得它絕不簡單由肥瘦適當的羊肉當主料,裏麵有香葉碎、胡椒末、大蒜,桂皮,歐芹,核桃仁和不知名的香料顏色不象常見的“羅宋湯”那樣大紅鮮豔口感亦不如羅宋湯的濃鬱喝下去才知道那鮮美無以倫比特別是鮮核桃所煥發的清香帶一些悠長的澀外婆暗裏歎道一碗帶適度鹹澀的美湯是時間長河裏不沉的小舟 長江那一邊槍炮響起,如同當年格魯吉亞被圍,麗卡必須又一次提起行囊走向另一個地方。麗卡再也無法回到她的故鄉了,她將飄落何處呢?外婆的淚滴在湯碗裏,麗卡沒有說話,隻是反複地吟唱《蘇麗珂》。

到了五十年代,外婆才知道,那首《蘇麗珂》,原來斯大林舉行婚禮時用作前奏曲 至於她那次上門品嚐的菜肴也是斯大林最愛的家鄉菜她實在不明白號稱“鐵人”的斯大林和被斯大林迫得亡命天涯的麗卡為何在聽覺和味覺上,如此一致

外婆早年說的故事,那首歌,那些佳肴被我壓在心底 。直到前幾天,兒子告訴我他初中最好的朋友伊利亞是格魯吉亞人後裔,“他的爸爸媽媽雖然出生在加州,可是,都會做格魯吉亞菜。”

今天,我應邀來到伊利亞家裏推開深紅色的大門,《蘇麗珂》的歌聲迎麵撲來戴紅頭巾,穿圓裙的女士笑著說:“歡迎,我叫麗卡!”又一個麗卡!她身後的餐桌上,擺滿奶酪餡餅,炸雞塊,小籠包,還有羊肉湯

在主人的熱情邀請下我端起一碗哈綽爾羊肉湯,延綿不絕的鹹澀,宛如遊子的淚水,從外婆端起的湯碗,穿越60年,傾注進我的口腔,熱熱地滾入胃中,一股暖意從胃中回味至心頭又湧上我的眼眶。

我心中的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角落裏一台老式電唱機在播放:“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是我隻能靜靜地哭泣,親愛的你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