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荼糜
文章來源: 曾寧2008-07-27 21:54:05

花開荼蘼

 

曾寧

最怕讀這樣的詩句:"開到荼蘼花事了",何其絕望的事!如果說女人有過花樣年華,那麽,無可挽回的凋零,是什麽情愫?七月,聖荷西市加利福尼亞劇院門口,我喜歡的紫色花,還在大自然裏展開繁複的譜係:毋忘我在柵欄後垂首,三色堇嬌弱如草,熏衣草在遠處鋪向天涯。花開花落,滿地落紅,恍如我在美國的十五年時光。站在海報前,夏的午風雖不淩厲,但遲暮的花朵再高標,也要無聲無息地沒入凡俗的泥土。

 

一對玉色蝴蝶翩翩而來,穿越時空,忽閃在樹叢花間,然後,在熙熙攘攘的人聲中,從黑壓壓的頭頂飛過,悄然進入戲院的大門。光顧查票的職員沒注意上,它們穿過典雅的回廊,飛入劇場,落在我沉重的肩膀上。

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一刻鍾,經過幾個月緊張排練的舞劇《莊周· 蝴蝶夢》就要上演了。觀眾陸續進場,坐好。偌大的劇場幾乎座無虛席。演員在後台緊張待命。我和總導演林洪桐先生在觀眾席中,一起監督音響效果,也就是負責前台工作。 

 

"啪!"林洪桐猛然站起身:"不行!我必須去後台監督燈光和布景道具。曾寧,這裏就交給你了!"

 

"啊?!"我嚇了一跳。非我膽小,以我國內的演藝經驗,這次前台工作實在太複雜,光樂曲就有六十多首,根據劇情和舞蹈,音樂隨時轉換,起伏高低,音量變幻無窮。音響工作人員要動作飛快,掐準時間播放,精確到秒,還要督促配音演員念旁白,監督全場的效果。

       說是準備了好幾個月,其實排練的時間極少,以一天八小時計算,統共不到一個星期。 演員和工作人員幾乎都是義工,工作日的業餘時間和周末都搭上去。但客觀限製太多,即使演出前一天的連排,演員也無法到齊。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早晨,全部演員都到了,預備作一次正式彩排,卻狀況頻出,不是主要演員的車子在公路上迷路,不能及時趕到,便是劇院燈光效果完全不符合標準-----下午兩點,就要正式開演。主持全局的導演卻不能不為後台的布景和道具分心。

 

林洪桐先生果斷地將導演耳麥交到我手裏:"我不戴耳麥,全劇組的兩個耳麥,一個給你,一個給燈光師,你來指揮!" 

我雙手接過耳麥,微微顫抖。林洪桐輕輕按下我的肩膀,低聲而堅定地說:"不要怕,你能行!" 

我將耳麥戴上,輕輕吞下欲出的淚水。音樂回旋在穹頂,我的心潮難抑。我對著在奔向台上的身影:林老師,二十年前你若說這句話,今天,戴上導演耳麥的就不是我了。 

我的肩膀一抽搐,玉色蝴蝶被驚起,------1988年,南京秦淮河畔,北京電影學院的招考場上,走出來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她惡狠狠地咀嚼一個名字:林洪桐。他就是在考場反複挑她毛病的考官,電影學院的表演係教授。

 

"複旦劇社來的?我可認識你的指導老師------他有沒有告訴你,你的表演過分注意表麵,流於形式?"考官林洪桐威嚴地直視她,"要用心去體會角色!重新做一遍!"

她不明白,像她這樣的話劇團的尖子,早已把表演當家常便飯的角兒,到了林洪桐的手裏,就被打進光會縮起肩膀躲在一邊發呆的新人行列,慘遭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念叨這個名字時,以流進嘴裏的淚水拌和咬牙切齒之聲,然後,帶著"非要讓你明白你看錯了人"的狠勁,苦練,勤學,步履維艱地走進上海青年宮話劇團,走進上海電影製片廠,再走進一個個電視和電影劇組。

蝴蝶的雙翼輕颺,載著青春的夢。那時,她年輕,她愛文學,讀到"花到荼蘼"一句,輕蔑地笑笑。

重任在肩,不敢再心猿意馬。我的手指按在開關上,開場鈴響起,燈光熄滅,紅絲絨幕布徐徐拉開。音樂柔曼如彩雲,彩蝶優雅飛舞,莊周朗聲大笑---------戲,開場了。我果斷地按下"播放"鍵,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回頭。 
今年春投入排練的《莊周 蝴蝶夢》,一開始就爭議不斷。這場戲,是話劇、舞蹈和音樂的大膽結合,故事取材於曾轟動一時的《大劈棺》。它以莊周的民間傳說為背景,講述莊周修道十年回家,母親已為他娶年輕漂亮的田秀為妻。莊周得道多年,看淡女色不為妻室所動,田秀十分鬱悶。恰好楚國王孫前來拜師,俊美瀟灑的楚王孫為田秀所吸引,田秀也不由自主有所心動,卻拘於禮教道德不敢多想,莊周看在眼裏,決定裝死,有意成全這對年青人---------

玉色蝴蝶還在肩上,我的思緒飛到1992年暮春的陳逸飛興國別墅。

牆壁上,地板上,鋪掛的是色彩斑斕的油畫,都以名滿天下的周莊為題材。我漫無目地穿行其間-----陳逸飛時而揮筆,時而對著白色亞麻布沉思。他的旁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舊上海黃金歲月",我假裝麵無表情然而心情複雜地麵對著這幅以我為模特之一、在畫壇造成震撼的油畫。 

玉色蝴蝶翩翩掠過我緊蹙的眉心。我打破沉默,和享譽海內外的畫家和剛剛被傳媒操作得熱火朝天的電影製作人談話,我不客氣地問:"你怎麽想起繪畫與電影結合?拍出來會不會被人罵?"

"當然會!"陳逸飛微笑,在調色盤把紅黑兩種原色混起來。

我盡量貼近畫架,企圖用鼻子嗅那唯美畫麵裏的青春之芬芳:"為什麽我會感覺沉重?"

陳逸飛沒有回答我,輕輕歎息:"有沒有想過將來?一輩子當演員或者模特兒嗎?"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空白的畫架,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話。我回答:"你以前建議我改行幹製片或者攻讀藝術理論----我不是沒有想過----隻是-----""隻是,"陳逸飛在畫布上蘸下氣勢如虹的第一筆,"你舍不得拋棄自戀。"我有些氣惱,準備轉身離開,陳逸飛放下畫筆,正視著我:"你知道什麽是藝術?那是創造!藝術家和演員的區別就在於創新,探索!你應該去充實自己!不能僅僅陶醉於外表,聽我的話,出國深造!"


我仰望窗外灰色的蒼穹,暗歎:"我非要背井離鄉不可了----我本來,可以有上學的機會,都是因為那個林洪桐!"

蝴蝶急速飛轉,花開蓬勃,舞台上,一身孝服的田秀陷入無與倫比的困惑之中,楚王孫漸漸靠近她,向她傾訴衷腸:"----自那日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田秀驚慌逃避,楚王孫步步進前,田秀終於迫不及待與他纏繞,旋轉-----白色藍色粉紅色金色燦爛交織,飛舞揮灑,重彩飛揚---

 

矽穀春深,玉色蝴蝶飛去又飛回。林洪桐老師與我相遇,旁邊的朋友告訴他,我是灣區的作家。

林洪桐打量我,努力回憶什麽,卻似乎什麽都沒想起來。臨別,他說:"寄你的文章讓我看看。"

我送去文章的第二天,他來電話:"你是個才女!我這戲缺副導演,你來吧?不過,你要作好準備,我們排練時間和人手都不夠,你需要負責音樂音響。"

我的目光落在我正在學習的藝術理論課本上:"讓我試試。"

聖荷西加利福尼亞劇院,我在台下緊張地盯著音樂播放單,盡管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一邊用耳麥和燈光師交流,耳麥裏還聽見林老師在氣急敗壞地在後台指揮搬道具。屬於劇院的白人雇員幫不上忙,也不懂中文,隻好隔岸觀火,耳麥裏老傳來他們的說笑,我們自己的燈光師在操作時必不可少的通話,被他們的聲音掩蓋了,害得我難以用耳朵監督舞台上的音樂效果,心急如焚------

調配音響的老師對著機子揮汗如雨,身旁的配音演員,手捏朗誦稿,沉浸在戲中------台上,燈光和背景迅速變換,明暗交織,玉色蝴蝶猝然出沒------

"注意音樂!"林洪桐一聲斷喝,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飛揚藝術團寬大的排練大廳裏,男女主角楊洋和孫文龍正在加班排練,林洪桐繼續喝叫:"曾寧你聽著,孫文龍說完台詞還不要放音樂,需要等三拍再放,音量要高,聽好旋律待第二段音樂起,楊洋說話,緩慢拉低,越來越低,五拍後要完全沒有,緊接著,放下麵一首!聽懂了嗎?"

這個炎熱的夏季,我每次都這樣,一早接上林老師,趕到排練場,排練至少四小時。為了這個戲,楊洋丟下剛剛兩個月,還在哺乳的嬰兒,孫文龍也取消了所教導舞蹈課,全力以赴做最後衝擊,還有一個星期就要上演,音樂節拍我竟然還沒有搞清楚。

我頭暈腦脹地應了一下,整個人幾乎被浸在漿糊缸裏。林老師不甘心:"場記單呢?"我立刻從包裏掏處厚厚一大疊紙,這次光劇本就修改了八個版本,前後調整音樂不下十次。六十首音樂的高低調配各有不同,時間長短更是講究。這麽繁瑣嚴密冗長的技術要求,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也望而卻步。才排練三次,我的音樂場記單已經用完了我新買的兩百張打印紙

    林老師看看我滿滿一書包音樂場記單,臉色緩和起來,再看看身後的男女主角,對我們說:"藝術是一種沉浸,全身心體驗,然後,跳出角色來塑造。那個時候,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你肆無忌憚地撕開自己靈魂,讓它曝曬在四麵八方射過來的燈光之下,你的身體是虛無的,如水一般透明,你也是忘我的,盡情展現你的靈魂,你能感到藝術女神的笑-----你成功了!"

 

舞台上,得頭疼病的楚王孫叫喊:"要用腦髓治療------"激昂的音樂聲中,田秀終於舉起板斧,砍向莊周的棺木-----雷聲隆隆----田秀昏厥過去-------

 

大起大落,煙飛霧繚,莊周大笑而出-------田秀幻想破滅,舉斧自裁---------

 

我緊張地調控音樂節奏,調節音響高低--------

 

楚王孫與田秀化成相愛的蝴蝶起舞,被一群美麗的蝴蝶環繞著,遊戲花間-----一對玉色蝴蝶忘情紛飛,緊緊擁抱他們,與他們合二為一-------

從青春帶來的夢,就這樣投入了這場充滿張力的大戲中。一似荼蘼全力以赴地開在彌留的春天。

 

觀眾掌聲不斷,潮水般湧蜂擁靠近台前-------我幾乎搖搖欲倒-------

夜晚,矽穀的天空變成墨黑色,汽車在高速公路上滑動,象往常排練完時一樣,我送林老師回家。我們沒有一句話。剛才宴會上,林老師舉杯到每一個演員,工作人員麵前鄭重表示感謝, 唯獨沒有跟我說話。

 

林老師到家門口,隨口說:"二十年前,在秦淮河畔-----你一定恨我吧?" 我一怔,他早已認出了我?

 

林老師忽然又說:"你師母今天一定很疲倦了,這幾個月,做飯,家務,帶孫子,都她一個人。"他認真地對我說:"替我謝謝你丈夫,你回去學會燒幾個菜,我過幾天帶師母來你家檢查!"

 

我目送林老師背影,忽然五味雜陳,二十年前象征花樣年華的一對玉色蝴蝶,在《莊周 蝴蝶夢》裏獲得生命。花到荼蘼,花之魂魄進入另一段人生,實在,本色,不複花哨張揚,然而厚重,那是果實。

手機響,原來是一個朋友的email,她最近回國探親。信上說:"前年回家,發覺我娘更老了,今天到家,娘早已被送到療養院。她已經不認得我了,失去全部記憶,麵對著她,我哭了很長很長時間,全省唯一一對三寸金蓮就在她身上-------"

 

我漫蘊肆意的淚水,飛馳在高速公路上。

冥冥中,我長出一雙流光異彩的蝶翅,風吹翕動,幾欲展翅高飛。藝術女神正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