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這一出名為《蝴蝶夢》的戲裏，夢境先是渾沌一片，繼而漆黑流布。蝶翩翩自蒼茫中升起，盤旋。莊周仰麵，含笑，思考，若有所悟。彩蝶飛過，把布景攪動，舞台上色彩交錯、融和，五彩繽紛如煙花爆開，飛舞，散落，最後，原始的白色籠罩一切……
我總無法在“戲”與“現實”之間劃出明晰的分界。記得那春天，離現在並不遙遠。雪白的蘋果花從籬笆上探過來，正在風和豔陽的聯合導演下，向後院裏玩耍的孩子們作即興舞蹈表演。我靠牆而站，警惕地盯著玩瘋了的孩子。花影偏在眼前搗亂，采花的蝴蝶被喧鬧聲鎮住，遠遠地飛著。忽然，一塊色彩斑斕的冰淇淋蛋糕迎麵飛來，我慌忙一閃，還是砸到肩膀上。我哭笑不得，一邊拿起抹布清理，一邊威嚴地掃視。野孩子們在拍掌，肆無忌憚地大笑。
我用英文吆喝：“誰？！”兒子第一個出麵撇清：“媽媽，不是我！”滿頭大汗的孩子們炸了窩似地說話：“是她，不對，是他！”英語夾著結結巴巴的中文，吵成一團……“元凶”沒揪出，一陣焦香卻提醒了我。
我小跑到燒烤爐子前，給熱狗和玉米串翻個兒。風刮來，無煙煤熏得我兩眼淚水汪汪。我不敢揉眼睛，怕弄成大花臉。孩子們一哄而上，搶走我手裏的烤肉串。我尖叫著：“別急，別急！都有一份。”
院子裏，煙灰飛揚。汽水沒喝光，罐子便成了腳下的足球，汽水在草地上直冒泡沫，滿地是皮球、汽水吸筒、孩子脫下來的衣服和鞋子。唉，亂成一鍋“狀元粥”了。
這就是一個家庭主婦、一個頑皮孩子的母親的生存狀態，我不知道它是我靈魂的蛹，還是繭？
電話鈴在鬆樹下響起來。女友來電，她在那一頭也聽到孩子們的嬉鬧：“嘿，你家好熱鬧！有聚會，一起去怎麽樣？”我不假思索便拒絕了：“兒子今天開派對，我忙得……”話還沒完，一道水柱射來，我渾身濕透,差點打哆嗦，扔下電話，去追那調皮鬼，電話筒裏的聲音鍥而不舍地追來：“你不去要後悔——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主任林洪桐教授的講座。”
我猛地回過頭，拿起話筒。水順著頭發往下流，和衣服上的冰淇淋蛋糕攪和一起，夾著燒烤爐落下的灰。我的眼前，孩子們手裏水槍交替射擊，在白楊樹下畫出圈圈瑰麗無比的迷你彩虹。旁邊，白蘋果花舞蹈依舊，鴿子呼哨飛過。蝴蝶早已不見蹤影。
二
我們趕到時，演講大廳坐得滿滿的。林洪桐老師的聲音，在大廳異常響亮：“話劇表演並不神秘，它是一門生活的藝術、生命的藝術。話劇是二度創作，以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去演繹另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形象。”我站在門口，略微躊躇。我對同來的朋友說，“讓我喘過氣再進去。”
“既然每個人都有一個充滿魅力的生命，那麽，每個人都可以駕馭這種藝術，演繹劇中人的個性。”“然而，你可以粉墨登場，然而，卻不一定能成為表演藝術家或者明星。”林老師坐在講台正中，銅鍾般的嗓音輻射出去，俘虜了每一雙耳朵。
我的眼睛落在林老師背後的屏幕上。上麵放映的錄像，是1988年電影學院考場。正在那一年，最近因在《金婚》這一電視連續劇飾演文麗而獲“最佳女主角獎”的蔣雯麗，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還在豆蔻年華的她，沒接受過表演訓練，臨場肢體有些僵硬，然而，她表演指定的小品時，沒有加插任何花裏胡哨的動作，隻靜靜坐在地上，完全沉浸在角色之中，仰望天空，淚流滿麵，內在而強烈地表現出少女在大地震後全家人死去後的神情，那雙眼睛蘊含的絕望與哀慟，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回憶往事，林老師抑製不住對這位得意弟子的驕傲：“那一天，蔣雯麗還沒走出考場，我就告訴她，我們一定會錄取她的。”
就是那一年，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招入的，不但有後來有“悲劇皇後”稱號的蔣雯麗，還有被譽為“最美麗頭牌”的影星許晴。也是那一年，也是這個考場。一個年輕女孩和林洪桐老師失之交臂。
那個女孩咬牙切齒地說：“你們會後悔！”轉身走出考場,單槍匹馬闖向荊棘密布的文藝圈……
時光從指縫滑走，人世間滄桑幾度,究竟誰後悔了？離那次考場的見麵，過去將近20年。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倏忽間到了從前她特別蔑視的遲暮之齡。
她遠離了銀幕，遠離了名利場，遠離了故鄉，在陽光明媚的太平洋之濱，守著操勞的丈夫，頑皮的兒子，以及一杆不甘沉淪的筆，過著瑣碎平庸的日子。
惟一的高潮，恐怕就是孩子們在後院的惡作劇，惟一的“油彩”就是在身上開花的冰淇淋蛋糕。人說上海是個適合孤獨者浪跡的城市，那麽，自甘寂寞的邊緣人在四季有豔陽有鮮花有翩躚之蝶的矽穀腹地更俯仰隨心，更獨往獨來。
林老師演講結束了，許多人興致勃勃地去領報名表，我猶猶豫豫地湊過去，沒有出聲。正在和各個報名者打招呼的林老師，看見了我，禮貌地笑笑。我也報以微笑，心裏湧起一陣酸楚：“林老師，你能認出我嗎？”
我向門外走去，想起20年前在南京從考場走出的倔強步伐，哦，急促無比的鞋聲，在秦淮河畔帶起一陣熱風，仿佛在耳邊呼呼作響。不錯，眼下也起風了，家裏後院的，該落下有層雪白的蘋果花，覆蓋孩子們打滾的草地。
20年前，一名渴望深造的女孩，失去了追隨林洪桐老師的機遇。林老師和我都想不到，如今，在林洪桐老師身邊，她擔任認真的助手。她把這一工作，看作青春之夢的延續，與完成。
飛揚藝術團的大型話劇舞劇《蝴蝶夢》將於七月中旬上演，林洪桐為總導演，知名舞蹈教師姚勇編舞，我為副導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