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雙份伊思百索\'
文章來源: 曾寧2008-02-25 14:23:53
午後,雙份"伊思百索"
曾寧
上一次喝"伊思百索"是什麽時候?對了,是前年冬天!在大洋彼岸,北京城,蓮花場"茶馬古道"裏。我皺著眉,探險似地將嘴唇碰到原油一般粘稠的純黑濃縮咖啡"伊思百索"時,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紅燈籠鎮靜自若地紅著,不遠處,什刹海的堅冰和鉛色的低天對峙,風夾著零星的雪花,和年輕人溜冰的矯健身子一起旋舞。
坐在我旁邊的,是從上海的拍片場悄悄開溜,踏上京滬列車趕來和我聚會的好友蜘蛛女。她為了驅趕連日熬夜的疲憊,要了雙份"伊思百索"。她看我在瑟縮,便把大號咖啡杯擱在桌上,痛痛快快地把我凍僵的手握牢。我默默無言,把杯裏裝飾用的檸檬片放在嘴裏。"伊思百索"那從苦澀中升騰的濃釅香味,檸檬的苦、酸和雋永的微甜,曆經十多年風雨而依舊熱烈專注的友情,就是我所擁有的全部財富。良久的靜寂中,她冒出一句:"回美國後,你會和誰一起喝伊思百索?"我一怔------
和她分別後,整整一年兩個月,我沒有和別人喝過"伊思百索"。也曾結伴上"星巴克"喝過咖啡,隻是,若以友情為譬,正宗哥倫比亞咖啡也好,泡沫如雪的"拿鐵"也好,慵懶若午後暖陽的"莫卡"也好,都僅僅是泛泛之交,或雖頗投緣但淵源尚淺;至於"伊思百索",你手拿著嬌小瓷杯,單份伊思百索,才夠杯底,剛剛端上來時,表麵一層金色,略一沾唇,深沉,遒勁,恰似"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語中的茅台。知己何處?在舉目茫茫,人們為生計疲於奔命的異鄉。
 沒有伊思百索的日子,過了好多個。去年冬天,天依舊冷著,我獨自喝不含咖啡因的咖啡,總要把手緊晤著滾燙的杯子。國內不時傳來雪災的消息。一直在電影圈打滾的蜘蛛女,當膩了副導演,鋌而走險,幹起獨立製片,執導低成本電影,幾次成功後,她開始親自創作劇本,最近,劇本被強行修改,慘遭滑鐵盧。她對事業上的倒黴不怎麽在乎,但在情人節那天打來的電話,憤憤地說:"等了一天,居然沒有收到一朵玫瑰。""有人陪你呢——我也沒有。"我笑著說。我還想說,到了這年紀,遇到情人節,最需要回避的是"曖昧"。即使與"魅力男士"對坐,談話是滄桑的交流;至於各自所喝的"伊思百索",它的苦,毫不含糊地警醒我們。
 說話就到了元宵節,濃密的雨簾伴隨清晨。撥開百葉窗看柵欄外的蘋果樹和白玉蘭,雨在風裏舞蹈,比春節多幾分飄逸,比情人節增幾分憂鬱。也許,在矽穀這地方,依照洋日曆過日子的中國人,很少注意到,元宵節是中國傳統的情人節。據說,在古代,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所有人(包括平時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可以戴上麵具出門耍樂。那年代禮教森嚴,真麵孔隱藏起來,敢肆意荒唐的也不多。然而,可以想象,在看花燈的人流裏,麵具下有多少雙期待愛的寂寞之眼。更不說,月上梢頭,人約黃昏,多少愛恨悲歡的傳奇揭開序幕。然而,這些,和我隔得很遠了。我隻能麵對"伊思百索"。
午後雨停。一個男子出現在我麵前。這時光,山景城的喀斯特羅街,竟鋪滿雨季罕見的陽光,陽光如牛奶般流淌,柔滑地掛在檸檬桉的枝椏,一似匹匹真絲。遠處,和電線杆平行的行道樹,點綴嫩黃的新芽。空氣宛若滲上蜂蜜。 在咖啡館裏,係黑圍裙的侍者,殷勤地為我們鋪上白色桌布。他和第一次見麵時一樣,幹淨整齊的襯衫,剃須水的清新氣息隱隱可聞。既然是"非正式",彼此都不拘謹,話題海闊天空。他溫和地笑,認真地聆聽。我傻笑著,說一些瑣碎而不泛愚蠢的學校軼事見聞。往下談,今年大選年,美國政壇劍拔弩張,台灣陰晴不定的政治氣候,故國在繁榮下的暗流,他的仕途將何去何從?
一個小時過去,我們珍惜午後的陽光和難得的大笑。他告訴我,他在漢語方麵有天賦,卻無緣深入研究,實在是大憾。他說他讀過去年我應邀到蒙特利爾語言學院演講的記錄,"沒附上照片,我讀不下去。"他惡作劇地說。他在無意中,提起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場宴會,不經意地說到,他對家庭生活如何眷戀-------
我聽著,沒來由地想起從前讀到的故事:上元燈節中的長安街頭,在桃花肆意開放的角落,有群不甘寂寞的奇女子,勇敢地伸手,揭開男人的麵具。這麽一揭,是不是也看到命運的底牌?偽裝下有沒有明媚的春情?前生注定的緣,教人心碎的恨?至於此刻,無論是這位風度翩翩的男士,還是努力維持社交"分寸"的我,兩人不約而同地,漸次剝開對方"皮膚下"的麵具,同時在小心地保護自己的麵具,提防被扯掉。
 和蜘蛛女共飲,品的是一眼到底的坦率真情;和眼前這位男士相對,卻有如"世故"的角力,這可是和濃縮咖啡因近似的刺激?他的語氣出奇地謹慎。我理解從政者的難處,麵具是人生戰場的頭盔。
 我靜靜地冥想,望望外麵牛奶色的陽光,吸一口蜜一樣流淌的空氣。男士又開起得體的玩笑來,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窗外的丁香花,一朵蓓蕾應聲而開。這陣子,我如此深切地感受敞開心扉,容納人間百態的快意。我高聲對侍者說:"來一杯'伊思百索',要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