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夏季
文章來源: 曾寧2007-07-28 23:24:52
忘情夏季
 
曾寧
 
   準確地說,當年與你相遇,是一陣夏風製造的機緣。
   那是15年前還是16年前?淮海路上,參天的梧桐樹,疏密有致的葉子為幹淨的街道篩下一圈圈玲瓏的陽光,穿透墨色的葉陣,在市聲上頭閃轉騰挪的,是疲乏然而倔強的蟬鳴。
    我剛剛從上影廠拍完廣告出來,風吹拂第一次穿的黑地黃圓圈的短裙,我在梧桐樹下一路小跑,蠻有興致地踩著陽光製造出來的一把把鑲綠邊的小小團扇,象讀幼兒園時跳房子。風從背後吹來,像戀人又多情又固執的手,輕輕推著我。
    我跑著,短裙旋成一朵盛開的墨荷。青春,燦如夏花。在這一刻,你猝然現身。
    當戴墨鏡的你酷酷地向我打招呼時,我別過臉去,不想搭理--別煩我,你不是港商就是台巴子。
   於是我冷冷地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你一下,轉身走進錦江一條街的“夢咖啡”。剛剛拿到廣告片的酬金,該慰勞自己一杯現磨現煮的黑咖啡。你尾隨著跟我走進咖啡店,禮貌地作自我介紹:“我叫達奇,正在為新的MTV物色演員,明天你來我這試鏡頭吧。”
    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當時我正在和王詩槐、嚴翔、喬奇等大腕一起演出上海市政府的重點話劇,擔任的角色不輕,我下決心幹出名堂,除了拍廣告賺點小外快,其他的不敢碰。更何況,對mtv這種小CASE從來看不上眼。可是,不知道為何,我呷下第三口咖啡時,莫名其妙地向你點了頭。事後我想,是因為略略受你的魅力吸引吧?於是,我神差鬼使地走到你的臨時籌備組辦公室。
    如今回想,那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青春,野心,幻想,激情,敏感,眼淚和笑,支撐“美麗”的所有元素,無不充足,無不召之即來。

    我出現在你麵前的頭十分鍾,便獲得你起的綽號:小魔鬼。我也毫不膽怯地大聲叫你“北極熊”,笑鬧聲引得片場裏諸色人等紛紛回過頭來看。你不像別的老成男人那般驚慌失措或故作正經,反而哈哈大笑,說我叫得好。我則肆無忌憚地抱住你的胳膊,笑成一團。
    MTV正式開拍那天,你讓我自己帶情人來,讓他扮男主角。可那時,我並沒有男朋友,情急之下,把一位閨中膩友的小情人抓來,濫芋充數。說實話,那靦腆的男孩長得真夠抱歉,我看這位“情人”一眼就忍不住想笑,怕笑場,自然要竭力克製,然而越是克製越是忍不住。到你喊“開機”時,我就山洪爆發般格格大笑,腰也直不起來,男孩在旁邊發愣,惱怒的攝影師從鏡頭後麵探出頭來要開罵。你卻跟著我,笑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邊笑一邊對周圍人說:“看看這個小魔鬼。”不得不陪著我們窩工的老資格劇組成員搖頭歎息:哎,真是小魔鬼和北極熊。那時,你和某女星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
   當時,我悄悄地寫作,圈內人中,你是唯一讀過我作品的。你談完讀後感,對我說:“你很有才華,學習電影製作吧,這樣才是長久之計。” 我一把奪過我的文章,發出一串嘲弄的笑聲:“不行,學製作的女人要麽醜得上不了台,要麽太老,沒辦法了才吃幕後這碗飯!這次台灣劇組來了四個女人,都是幕後的,天啊!她們往外景地一站,厥倒一大片!我們背後叫她們台灣四大美女!”
    我驕傲地把打印出來的新作拋向空中,你驚訝地仰頭,看白紙在風中飛揚,然後紛紛墜落。那年代,我的青春和紙片一般,聽命於風。
    很多很多年後,我站在太平洋之濱,麵對壯烈的落日,想起那個夏季,想起我無所忌憚的青春,竟沒有後悔,隻有尖銳的疼痛,有如海平線上的雲霞,燦爛得驚心。
    和你認識兩年之後,我決定離開文藝圈,去美國尋求另一種夢。
    那也是夏季,濕熱難耐。你打來電話:我都聽說了……我剛到上海,能和你喝杯咖啡嗎?
   我緊緊握著話筒:……讓我走得開心點,好不好?
   掛上電話,我沒有來得及哭泣,隻是匆忙收拾行李,把衣服塞進箱子,順手將梳妝台抽屜裏的劇照丟進火盆。一張張彩印的海報雜誌,化為無情的火舌,熱烘烘地舔我的頰。一張張地火葬著,往事的斷片在眼前掠過,我驀地停下來,手裏一張性感的照片,是你拍攝的,對著鏡頭的我,神采飛揚,近於跋扈,一陣莫名的酸楚襲來,我狠命咬住牙根,直到全部照片成了灰燼。我從火盆旁站起來時,一臉是淚水和灰垢。
    離國那天,我知道你人在上海。但是文藝圈誰都不知道我的行期。
    我將笨重的行李扔上出租車,喊一聲:“快走!”    車向機場急速行駛,我心急如焚,不向外看,車子路過淮海路嗎?路過錦江一條街了?你孤獨的身影可徘徊在夢咖啡門口?-----我沒心思想,唯一擔心的就是從後麵伸出一隻手將我拖回來。我後麵的追兵,就是如煙如夢的前塵 。
   我離開,沒有留戀。走過美國海關,回頭一瞥,煙雲渺渺,鄉關何處?
   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個夏天,我在網上認識了詩人大雪。他來自你的家鄉哈爾濱。去年他造訪我家,一見麵,他的臉龐便讓我困惑起來--這個人,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大雪和一個人很像。” 我迷糊地自語過,和誰呢?直到你與我重逢在土村,才恍然大悟!
  夏季像一首歌執拗地纏繞著我,你風采依舊,激情依舊,至於文采和思想,還提到了新的高度。我已遲暮,萬念成灰。之前,我在網絡上,天天盼望大雪的消息,近乎著魔。
  你說你要拍攝新電影,“我們還可以合作,高興嗎?小魔鬼?” 你的聲音溫和依舊。
   淚水縱橫在頰,我無言。忽然,身邊的電話響了,那是遠在明州的大雪,這位晚期肝癌病人,經過幾次手術後,情況不甚樂觀,我害怕那一天到來,卻身不由己地向那一天漸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