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痛,有一個人
文章來源: 曾寧2007-05-17 20:59:59

有一種痛,有一個人

 

曾寧

 

年初,網上摯友大雪被診斷為肝癌晚期, 大雪太太在電話中哭泣著把這一消息告訴我,我頓如五雷轟頂,話筒飛到地上。

金山灣畔,今年初春的一個早晨,我站在後院,凝神看一隻小不點的蜂鳥,啄破白蘋果花蕊裏的晶瑩露珠,小心繞過草地上的一層白瓣,打開柵欄的木門。珍出現在我麵前。她一定聽說大雪的事,在這個時間當不速之客。珍快50歲了,身段高佻玲瓏,廣東人中少有的雪白皮膚,一雙大眼睛含脈脈秋水,臉無皺紋,不知是生來養尊處優還是保養功夫到家,反正怎麽看都是個日子優渥的闊太太。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今天,珍又向我重複她多次說過的話:

抓住救生圈,遊到對岸去!

在美國舊金山,我是唯一知道珍底細的人。

珍的熟人無不議論她的精明算計:曾是國內某芭蕾舞團的台柱子,七十年代初期從家鄉廣東,和即將結婚的戀人一起偷越邊界偷渡到香港。後來,不知為何沒有她戀人的消息,珍嫁給中環一家士多店的小開。

有些尖刻的人說:肯定是勢利的珍甩掉那窮小子,嘿嘿,偷渡的大陸仔怎麽比得上香港小開?

珍的丈夫生性風流,愛到廟街拈花惹草,還包了一鳳姐,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鳳姐鬧上門。珍從來默默忍受,夜裏守到丈夫回家才就寢。白天在人前還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臉的美麗。她忍辱負重,養育女兒,侍候公婆。然而一切努力都沒能挽回丈夫的心,她等到的是離婚協議書。她輕歎一聲,成全了他。不久,她帶女兒移民美國。女兒上大學以後,珍遇到一個善良本份的老男人。我認識珍那陣子,她的第二春正開始,一天天興致勃勃地計劃著新生活,要隨那男人開超市,在海濱建房屋。大事之外,還為窗台上的蘭花、陽台上的三色堇忙碌。當然,她還象所有中年女人一般,為體重和形象操心。

 

    珍沒有多問大雪的病況,隻是抓住我的手:跟我學舞蹈,把痛苦忘掉。

於是,整個春天,我除了上網,就和珍在舞蹈教室裏盡情起舞。

春天到了,堅強的男子漢大雪動了手術,網友們在論壇上緊張地關注整個治療過程。談論大雪的帖子,有牽掛,有痛惜,有期盼,好些單純的女孩子哭了。我一直強裝平靜,盡管在壇上公布大雪病況那一夜,我沒有合眼,發瘋一般上帖,上帖,好象在為大雪分擔版主的職責。


深春的那一天,他來到舊金山。

手機鈴響起時,我正在舞蹈教室裏抬起腳尖, 我的肢體無限延伸到遠方

我拿起手機,高抬著的淺紫色舞鞋緞麵,竟如玫瑰笑靨般開綻。我走到外麵,這裏一簇粉紅百合,淺綠吊金鍾,那裏一叢澄黃月季,火紅杜鵑。我的手機,像花叢中嚶嚶的銀色小鳥。陽光也在微笑。

來不及換下舞蹈服,脫下舞鞋,蹬起高跟鞋,披上外衣,往停車場走去,頭頂上的陽光在舞蹈。我打開車門時才記起和珍道別,珍微笑著向我闔首。我高聲說:我要遊到對岸去!

 

引擎發動,CD機隨即播出大雪的歌聲:“……我和你吻別,在狂亂的夜,讓風笑我不能拒絕……”

我沒來由地踩下刹車掣,勁兒太大,身體被方向盤重重撞了一下。我把車停在路旁,伏在方向盤上,把臉埋進胳膊。。。。

不知過了多久,才抬起頭來。天色瞬間轉陰,我慢慢係上外衣的鈕扣。

 

在南灣,這也許是最豪華的賓館了。底層的咖啡廳裏,兩隻白色的咖啡杯,漾著濃稠如漆的伊思百索

鋼琴如泣如訴。他的淺褐色眸子,泛著奇妙的暗綠色,恰到好處的溫柔與剛強,顧盼間足以將我無主的靈魂裹挾而去。我發誓,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抗拒這樣的眼睛。他以手支腮,輕聲說:我為你擔心,所以過來,要看到你的笑……”

我象被追抓的小兔子,竭力避開他的眼睛,頭俯下:你訂下房間了?

是的,我明天走。他回答。我從語氣感覺到他的臉紅了。

我陪你去把房間退掉,你把回程機票改了,今晚回去吧,淡季,來得及的。我說,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肩膀輕輕一抖,略略一愣,旋即點點頭:我隻要你高興。

他在前台辦手續,客房服務員把一大束紫色玫瑰花從他房間抱出來,他道謝,接過花。我的頭垂得很低很低,他沒看見的表情。當他回身麵對著我,我已經向他笑,發自內心的笑。

整個下午,我們並肩,漫步在蔚藍的大海邊。他竭盡全力地逗我笑,一個勁地說:記得雪夜訪戴典故不?戴安道乘船走了一夜,到了朋友家門口,卻不進去,馬上往回走,我比他占到大便宜了嘛――見到了你,看到你的笑容。是的,我一直在笑,笑出他盼望的彩虹,笑出他喜愛的紫玫瑰。我說:為了你,我會一直笑下去。

海風送去我的溫柔,他帶走了我全部的笑。

那個夜晚,我坐在珍家的客廳。兩人,默默對望。窗外,一架波音七四七呼嘯掠過。我沒有抬頭,低垂著眼斂,想笑一笑,眼睛不爭氣地濕了:珍,他回去了。

素日愛笑愛鬧的珍,卻深沉淒涼地說:不要救生圈了麽-------你要靠自己遊到對岸……”

30年前,南海上大雨滂沱,珍攙扶著中途突然患上傷寒的愛人,孤注一擲,跳進怒海,憑著兩隻用單車內胎做的救生圈。

大雨大風大浪,大海是傾覆的乾坤。珍和愛人奮力向對岸遊去。行將虛脫的愛人終於不支,胳膊劃不動了,白色的海水,飛濺泡沫。天色微白,隱約看到鯊魚白色的鰭。他拚出最後的力氣,把自己的救生圈套到珍的身上:我不行了,你自己遊到對岸去,不要哭!保住氣力,不要回頭……親愛的,我愛你……”一個巨浪打來,他不見了。

珍沒有哭,珍拚命向前遊。她的耳朵灌滿戀人的慘叫聲和鯊魚咬碎骨骼的聲音-------

 

我們沉默良久,對我說:我去再給你倒一杯咖啡?

我點點頭。我把咖啡杯捂在冰涼的頰上。

我和珍都學會堅強,不再哭泣。對女人而言,哭得出來的痛不算極致的痛。有一種痛,陰險而頑固地潛伏在體內,出其不意地咬噬脆弱的心,有一個人永遠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