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穀女媧
文章來源: 曾寧2007-04-16 14:57:00

矽穀女媧

曾寧



    她仰臥在發出幽光的金絲絨墊子上。從窗台那邊打來的淡黃色側光,披散在她頎長的身軀上,使得似雪的肌膚泛著迷幻的光影。高聳的乳峰上凝聚彩霞般的橙紅,那是光和鮮紅的乳暈化合出來的效果。微微凸起的小腹,把光的流水擋在碩大的胯骨上,使得鼠蹊部的陰影黑得觸目驚心。兩條勻稱修長的腿,一直一彎,恰把纖細的腰肢與臀部接合處那奇兵突出似的曲線強調出來,一似瀑布從懸崖衝到低穀。私處無法看到,這不是她刻意遮掩,而是因為姿態已經恰到好處,並不需要過火的誘惑。遺憾的是她的臉孔,扭向另一邊,讓人無法捕捉到她的表情,不過,黑緞般的長發從肩膊溜下,盡夠觀者想象臉部的無限魅惑。


1


  友人胡老板的綠卡終於到手後,要回上海去。大夥兒在矽穀聖荷西的一家夜總會為他餞行。
這家夜總會,老板是台灣人,從前可算豪華,如今,門口的大招牌積著塵土,支架鬆了,風來時搖搖欲墜。輝煌過的霓虹燈組合,有幾處熄滅了,缺胳膊少腿似的。矽穀在新世紀之初,繁榮的神話破滅後,這種銷金窟的破敗自然是首當其衝,怕快要歇業。難怪初來這裏的上海人失望地說:“這兒怎麽象是鄉下?”不過,我們不計較這些,為的老板是熟人,好說話,還拿到折扣。
  空蕩蕩的大廳,象樣的客人隻有我們這一桌。其他都是零落的單個,被高科技公司掃地出門的單身漢,在這裏消磨百無聊賴的光陰。高聳著一根鋼管的舞台上,一名年過三十、身材臃腫的小姐賣力地獻唱。幾位沒什麽客可陪的侍酒小姐,爭先恐後地擁來我們的桌旁,老實不客氣地坐在男士們身邊。酒至半酣,胡老板大聲發出感慨;“總算回去做人啦,什麽地方?連當年插隊的鄉下都不如,一天到晚看不到一個靚女……嘿嘿,伊人,我可沒算上你,你是朋友妻……嘻嘻,我指的是夜總會小姐,都那麽次,要麽象村姑,要麽象老阿媽!”倚著胡老板肩膀的小姐聽了,很不自在,扭了扭腰。胡老板熟知行情,可沒說錯,這裏的小姐都是從中國北方農村來的,拿的都是短期的商務簽證,夜總會開張時請來的,每半年續期一次,幾年下來,如今都奔三十了。別說夜總會,就是矽穀的華人圈子,找個上品的美人還真不容易。
  為我們殷勤斟酒的夜總會老板JAMES,陪著笑臉道:“胡老板,美人倒是有,還是你們上海人呢,就看老板……”說著,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作了個撚鈔票的姿勢。胡老板馬上甩出一疊美金:“叫她出來。”JAMES腆著大肚皮,屁癲癲地走進裏屋。陪酒小姐掃興地離開,我耳邊飄來她們的竊竊私語:“不就是他那個未婚妻嗎?居然舍得……。”“活王八。”“那個女人一看就知道正宗做雞的。”我知道,她們是故意讓我們聽到,以發泄不滿的。
  美人姍姍地來到。三十一二歲,一襲黑色夜禮服,高頭大馬,身段豐滿,曲線依舊玲瓏,一似被好色的中國男人稱作金絲貓的洋妞。最引人注目的是膚色,那麽白,在幽暗的燭光下,仿佛敷了厚厚的官粉一般,但細看便知道,那是健康的原色。一雙流盼的丹鳳眼,眼神飄忽,長睫毛下的黑瞳,有如無底深淵,黝黝地透出幽深的冰涼。好一個冷艷的女人!我不敢死盯著她,暗暗下了這麽一個評語,便低頭喝“瑪格麗達”雞尾酒。
  胡老板用鼻子哼哼,用上海話問:“叫啥名字?”她輕淡地回答:“女WA。”胡老板不屑地說:“女娃?啥個老土名字?”她說﹕“不是娃娃的娃﹐是煉石補天的女媧。爹娘本來起的確實是女娃﹐後來我去深圳打工﹐老闆替我改的。”我心一驚﹕“名字倒不俗。”胡老闆抽了口雪笳問﹕“在上海住哪裡﹖”“徐匯。”我疑惑起來,徐匯區屬高級住宅區,可是這女孩的上海話不地道不說,論長相,論氣質,分明北方鄉下人!胡老板冷笑一聲:“我就住在徐匯,你在哪個小學讀過?”女媧支支吾吾,答不上來。胡老板這泡妞老手,在這種場所招來的小姐,哪個不熱情如火,一見上麵就往懷裏鑽的?哪看得上冷冰冰的呆蛋?他從桌上的一疊鈔票裏抽出兩張,塞過去,揚手說:“好了,好了,不影響你做生意,別陪了。我留點精力,明天回上海,對付新天地的正宗上海美眉。”女媧漠然地拿著鈔票,低聲道謝謝,轉身要走。我的眼睛,被她背部少見的完美線條吸引住了。
  我連忙站起來,尾隨著她,到一個角落,和她說話:“我是學美術的,你能做我的模特兒嗎?”她卻一點也不忸怩,立即報價:“肖像畫一個小時二十塊,人體一個小時三十。”她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我從手袋掏出我的名片,遞過去:“明天按這個地址來找我,大約兩小時。”
  我回到座位,胡老板問清緣由後,卻替我不值:“伊人,你好歹算美術家,怎麽沒起碼的品味?找鄉下胖婆娘做模特兒?現在興骨感美人,胸越小越耐看,誰還要大波。嗨,怪不怪,女人看女人,眼光也另類……”他又是嘆氣又是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隻管笑,沒有解釋。
  現在,在我的畫室,她裸裎在麵前。我手握畫筆,對著畫架,左瞄瞄,右看看,反常地,不知如何下筆。不是在人體的比例上沒把握,而是沒法抓住這形象的神韻。從她鼓脹的肉體中,我隱隱發現為母者的靈性,這是一種若隱若現的光澤,在肌膚上流動。我不能滿足於這種淺層的發現,我要透過豐腴的肉體,攫獲她的靈魂。
  我一邊遲疑,思索,一邊在粗略的輪廓上打底色,神差鬼使似地,我竟用上紫黑與銅斑綠,她雪白的身體被淹沒在重濁的原色中。要補救已經太遲,隻好嘆口氣,擱下畫筆,拿出三十元,遞給她:“今天到此結束,謝謝。”
  女媧接過錢,把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她看出我的神情不對,但懶得理會,反正是鐘點工。我苦笑一下,解嘲地說說:“我一定是在嫉妒你了,嫉妒你的性感,所以,想避開它,而竭力把你塑造成母親的聖潔形像。可是,還是把握不住。”女媧疑惑地問:“母親的形象,不能性感嗎?”“我的潛意識裏,是要求這性感不帶風騷。”我馬上意識到,她是完全的外行,說了白搭。女媧停止穿衣,低頭思索。我卻不耐煩起來,賭自家的氣,把畫架移到角落去,說:“我不行,畫你的須是男人,在我手裏,你的原始美隻能被毀掉。”畫架站不穩,匡啷散在地上,草稿脫了下來。女媧瞥一眼地上的調色板,對我的失態很是不解。但馬上明白過來。連忙說:“伊人,我是母親,一個男孩子的母親。”“呃?”我驚異地看著她。她黝黑的眼瞳流漾著慈藹的光。“和我一起吃中飯好嗎?這三十塊錢夠一頓午餐有餘啦。”她豪爽地說。
  一個小時以後,女媧和我來到聖馬刁的晶春湖邊。已是中午,不是周末,食客不多,四周靜靜的。燦爛的陽光照在幾個小學生的自行車上,鋼圈的反光映得眼花。在開滿黃花的葫蘆架下,我們揀一處麵對碧藍湖水的草地坐下來,吃火雞肉三文治。
  “伊人,我不是上海人,JAMES到深圳找未婚妻,聲明非絕色美女不要,還非得是上海小姐。我隻好硬充上海人,口音上露餡,我就說小時父母工作調動,在揚州住了三年。隻要能來美國,我豁出去了,不在乎遭坑蒙拐騙。”女媧終於撤出心的防線,一一道出身世,我凝神聆聽,很少插話。
  “其實呢,我出生在一個偏遠的窮村子,靠在黃河邊上,村子叫葫蘆村,也不知道是家家種葫蘆才有了這名字,還是有了這名字才有了葫蘆。實話,我沒有上過小學,後來到深圳打工,才讀了點夜校。我好歹能讀報紙,寫個家信,村裏老少都是文盲。
  窮,我的媽呀,窮到哪個田地?你想不來呢,看過張藝謀的拍的《黃土地》吧?比這還要窮。
  娘命苦,我八歲那年,她撂下我走了。怎麽死的?聽說她和串村的小貨郎好上了,那小子走南闖北﹐特會唱歌﹐最拿手的是《十八摸》,他放開嗓門﹐滿山頭的人都側起耳朵來!娘給迷住了,天天在做午飯的時分,靠在葫蘆架下等,一看小貨郎遠遠走來,就奔過去,塞上幾隻熱乎乎的雞蛋。我爹老實,木頭似的,不敢說娘。鄰人看不過眼,要爹管管娘。爹說,拴得住人拴不住心,她不丟下父女倆,由她和人家好吧。我人小,也看得清,爹可憐,娘可恨,真的,伊人,我恨我娘。
  “娘有了心上人,卻沒那個福,不久就去了,什麽病?不知道,反正就是腳一挺,咽了氣,埋在村後的葫蘆架下。我想娘想得心疼,問爹娘去哪,爹流著淚說:娘埋了哩,屋後的黃土就是你的娘。
  我衝到屋後,把臉貼在土地上,就象貼在娘的懷抱。爹的脾氣越發暴躁,身邊沒個女人啊!他老拿我出氣,動不動拿藤條抽,我的身子長年少不了血痕,後來我給打怕了,白天躲在山坳裏。到半夜,思量爹入睡了,才摸摸索索地回家來,怕爹醒來還往死裏打,就在屋後,靠著娘的土墳睡了。說來也怪,秋天那麽冷,我也沒給冷醒,土暖著哩,就象小時候娘晚上摟著我睡一樣。”
  說到這裏,女媧啃了一口三文治,低頭看草地,若有所思,說:“美國的泥土可真肥,種什麽活什麽。我老家不行,有的時候下了種,要麽不發芽,要麽長出另一種怪東西來。”我想要她具體說,但忍住了,免得掃她的興致。
  趁她在喝可樂,我問:“後來,你結了婚?”我的邏輯是:她既然是母親,自然有丈夫。她笑了笑,淡淡道:“我從來沒結過婚。”
  我暗說,這女人可真夠特立獨行的,沒領結婚證,居然養大個“野種”,城裏人不知底細還好,村裏的父老不把她罵死嗎?
  她從我眼裏看出疑問,說起緣由來:
  “黃河年年鬧災,那年我十四歲,大水來了,來勢凶猛!老人說在民國初年見過一次。
洪峰還在上遊,我們都紛紛逃難去。幸虧他,就是孩子他爹早有準備,他說世上不沉的東西是葫蘆。每年葫蘆結果,他就存下幾個最大的。那年也真巧,早早料定似的,他屋子後麵的葫蘆架上竟結了一顆大葫蘆,真夠大啊,有一人高,兩個人都抱不過來。
  “大水來了,村子淹沒了,村頭最高的老樟樹,隻剩下頂上的葉子。他和我抱著大葫蘆,在波浪裏拚命掙紮。身邊漂過死貓死狗死牲畜,還有一具具死屍,嚇死人!他隻有一句話:抱住葫蘆。後來我出去打工,聽人說《聖經》的故事,裏麵有諾亞方舟。葫蘆就是我們的方舟。從古至今,洪荒不斷,方舟是載著男人和女人,葫蘆載著我和他。 
  “我們漂到在一個高坡上,腳旁是滔天的洪水,泥土在崩落,一棵棵樹,根部被淘空,陸續倒下。明明知道在這山坡待不久,它隨時被淹沒,可是我們沒力氣了。水漫到腳底,我們往上挪。水的包圍圈越來越小,黑夜裏我們又冷又餓,緊緊摟抱著,好熨暖對方的身體。洪水追著我們,我們已經挪到最高處。你說怪不怪?如今要說也難說出口呢!羞死人呀!在這連命都顧不起的時間,我們居然做了一次愛,這男人,餓了這麽久,渾身軟綿綿的,就那個地方硬得象鐵。伊人,我後來從書裏讀到,好些動物,死到臨頭,最急著辦的不是逃生,而是傳宗接代。我們也是這樣的動物哩,哎呀,那是我的第一次,劇痛之後是透心的快樂,我在嘶聲大叫,大水浸到半身。我痛快得昏死過去。醒來已經是早晨,我們還在老地方,都死不了,原來水退了。他伏在葫蘆上睡得象死豬。那天,我從姑娘變成了女人,他的女人。
  “過了午,水退得更多,我扯他起來,去找吃的。他回憶起昨夜的事,拚命抽自己耳光,哭喊著說自己不是人,我卻又一次撲上他的身體,主動占有了他!洪水在遠處流過,浮著人和牛馬的屍體。我當時想,昨天如果死了,臨死前我們成了畜牲,快樂無比的畜牲。”
  我全神地聽著。眼前忽然飛起一個彩碟,接著,是狗的吠聲和人的歡笑,狗把碟子逮到了。她停了下來,有滋有味地看著。這純粹的洋風景,和黃土蔽天的老家,有著多少差異啊!我竭力把話題拉回來,不解地問:“他--當時為什麽那般痛苦?他,他到底是誰?”
  女媧避開我的眼睛:“是族裏的一個長輩,我們是近親,輩份也不同,求求你,別追下去,我不會說。”我嘆氣:“那種時候,誰能有理智呀!”
  “沒想到,洪水退了,我們回到了村裏,被水衝走的老屋還沒疊起來,我的月經停了,孩子懷上了。他偷偷和我商量,說啥都要打掉,不然他沒法在村裏做人。我的乳房越脹越大,私處也在膨脹,我是快當媽的人,我死也不肯到縣城找無牌醫生做人流,躲在家裏。
  紙包不住火,我懷孕的事終於傳開。全村人都說我是在發大水時讓蟒蛇幹了,將要生下半人半蛇的妖孽。村長揚言孽種一生下來就用亂棍打死。我挺著大肚子,跪在村長家門口,從早晨到天黑,一連三天,不吃不喝。鄉親拖我回去,我死死貼在土地上不動。村長不見我,從後門進出。三天三夜,我沒有倒下來,我知道,我娘在土裏保佑著我。破水了,好心的大嬸趕來要扶我回去,央求我:不能再跪了,要生了。
  我還是不動,好痛啊!我咬破了舌頭掐得兩腿流血,還是忍不住,雙手拚命地刨黃土,指甲蓋掉了,鮮血滴紅了門口。
  “最後,五六位善心的大嬸跪在我身邊,年輕的姑娘媳婦跪在她們旁邊,手持棍棒的男人們也軟下心來,向村長家裏叫嚷:饒過她吧,太可憐了!終於,村長從裏屋出來:讓她生吧。
  “一聲啼哭,我生下一個兒子。呀!奶水流出,孩子張嘴就吸,你不知道,當母親的感受多麽奇妙!我的乳房漲大,好象兩顆熟透的大木瓜,奶頭不止噴出白色的奶水,真多,象噴泉一樣!”

  我扔下三明治,拉住女媧:“走,到我的工作室去!”女媧笑道:“故事還沒完呢。”我大聲叫:“不必說了,走!”


2


  靈感驀地降臨,我仿佛是在萬頃碧波裏馳騁的快艇,手裏的畫筆就是螺旋槳。顏色在調色板上,一一被賦予活潑潑的生命,它們自己往畫布上飛去,在最恰當的位置落腳。啊,從神話裏煉石補天的女人,到眼前這性感充盈的女人。大水裏瘋狂的愛情,男女交歡在母親河旁,乾坤連接在地獄的入口。色彩何其迷幻的畫卷!冥冥中,我獲得了啟示,我奮力在畫布上傾泄原始的生命力,神話裏的女媧和現實的女媧交疊,水靈靈地呈現於筆端。
  我對著畫架上剛剛完成的寫生,得意非凡。我掏出一百塊錢,算是額外的酬勞,女媧卻生氣地說:“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還是你的朋友嗎?”
  我不好意思地把錢放回去,再說:“女媧,其實無論他還是你,都不必為那次做愛自責,沒有那一次,你怎麽會體驗到最高的幸福?你怎麽會擁有如此美麗的形體?看你的臉你的身子,女人的風情,女人的嫵媚,隻有做過母親的女人才能完全擁有。”
  女媧被觸動了心事,說:“伊人,我來美國,就是為了把孩子弄過來,孩子的身體太弱了,非得換掉環境健康不起來。”我握住她的手:“我理解,你是母親。”她擦了擦眼睛,很淒涼似的,可惜我沒有注意。
  晚上,我捺不住得意,把寫生畫拿給老公看。在美術學院教書多年的老公看了片刻,皺起眉頭,不客氣地說:“女媧,就是夜總會那位三陪?你畫錯了。”我爭辯:“我覺得我畫出了她的靈魂。”“沒有!”老公說,“確實,你畫得很美,可惜她的母性你隻抓到三分,七分跑了神。”我不服氣。老公繼續說:“那位小姐深深埋在心裏的滄桑感,難以訴說的淒涼和無奈,你畫出來沒有?這種情感,可是伴隨她一生的啊。”
  一時間,我醒悟,母親的美不僅僅是女人的美女體的美,人類歌頌了多少世代,這是永不枯竭的美感之泉。然而,母性還具有堅韌、犧牲的特質,含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屈辱和對屈辱的忍耐,甚至,它包容著醜陋和罪惡。
  這時候,回頭看自家的“傑作”,才發現它的淺薄。要畫的是母親,過分追求外表的完美,於是,帶著過分的媚。
我想立即找女媧談談,可惜,給她家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在留言記上留下錄音也她也不回複。後來間接打聽到她的近況,簡略地說是:夜總會的JAMES取消了娶她當老婆的主意,她也樂得重新下海。熟悉她底細的人還說;“她本來就是幹那一行的,在深圳時開的頭。”
  幾天後,女媧終於打來電話:“最近我有些事情。”我冷冷地說:“別玩過火,你是母親。”女媧沉默片刻,問:“你知道我最需要什麽--錢和身份。”我大聲說:“不能做別的嗎?比如在餐館端盤子,即使在車衣廠剪線頭……”她居然笑了:“都不適合我。”我哼哼地冷笑道:“什麽適合你?”“你說呢?”她反問。
  我嘆口氣:女媧的豐乳肥臀宛如肥沃的土地,永遠誘惑男人的耕種。


3


  已近夜半,月光如銀,瀉入畫室,在我未完成的寫生畫上流動。我手握刮刀,在女媧的臉部輕輕刮著,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摩爾,不停地抽,躊躇著:非得把它槍斃不可嗎?對著畫布上的女媧,想著她,她是母親,為了孩子的前程才這般忍辱負重,才從事這種營生呢。我對她的厭惡漸漸淡下去。轉而把精神集中到畫上,對著畫中人,又免不了煩躁,唉,女媧,你拚個魚死網破才生下兒子,然後,又在世人異樣的眼光中從事皮肉生涯,你這般行事,是為了反抗這個世界,還是為了旅履行母親的天職?你是怎樣的母親?我又一次,把未完成的畫放到一旁。
  然後,我回上海探親去了。上海街頭呈現著教人暈眩的繁華,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而堆砌起來的景觀,我卻無心觀看。新世紀光怪陸離的世象無疑是很有趣味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們高嚷減肥;身穿豹紋迷你裙的貴婦人,牽著貴妃狗走進美容院,做拉皮手術;以體貼和馴服著稱的上海男人,如今渾身名牌,開名車,風度十足,WHO、商機、股票、創投一類名詞在舌頭上滾了又滾。在外灘,汽車喇叭轟鳴,“星巴克”正宗哥侖比亞咖啡的香味,老上海生煎包子的蔥油味,哥本哈根冰淇淋的奶油味,以及上海酒釀圓子的桂花味交混在一起,從矽穀這冷冷清清的洋“鄉下”驟然進到鬧烘烘的土“十裏洋場”,無論高汙染度的空氣還是高分貝的市聲,都受不了。我急欲出逃。
  逃到哪裏?暈頭轉向間,我忽然靈機一動:到女媧的老家去!我立刻打的,到旅行社去。進了門,我到櫃台去,把女媧寫給我的地址,交給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請她安排行程。


4


  兩個星期後,我出現在女媧麵前。逃出過分熱鬧的上海,回到矽穀和煦的陽光下,我渾身輕鬆,約女媧到一家咖啡店見麵,聲言要給她一個“驚奇”。女媧急逼地旁敲側擊,我偏要吊她的胃口,先說了一番上海見聞。到她顯出失望時,我瞪著她一板一眼地說:“我去了葫蘆村。”女媧一驚,全身抽搐了一下。我繼續說:“看到了你的兒子,看到了他,也瞻仰了你家後的葫蘆架。”女媧的淚水湧出:“多年來,我一直盼望著有人來殺死我。”我也含淚說道:“你怎麽能想到死?你是母親啊。”
  隨後,女媧竭力壓抑住感情的浪濤,聽我細說“葫蘆村之行”。旅行社的小姐糊塗了小半天,才搞明白我要去的是西北與河南交界的一個邊遠小村莊。上海人特有的生意頭腦,使她在一小時之內弄通全部路線,作了精密的安排。
  第二天,我乘飛機到了鄭州,在當地找了一個地陪,一同乘火車到不周縣,在不周縣通過熟人租了一部轎車,直奔葫蘆村。這個行程的費用多少?“便宜得很,五千塊。”
  女媧的老家不周縣,現在山西境內。汽車沿著崎嶇的道路前行,烈日掛在山梁上,火辣辣地炙烤著盤山路上爬行的汽車。我嘆了一聲:“真熱啊!?”司機說:“我沿黃河的河床邊行駛多少次了,黃河好多處幹了。十年前大夥兒種下的樹和藥材全部被砍光,連草也幾乎給拔光!看今年遭旱,黃河又斷流了。”是的,人類的母親河就這樣斷流了。
  風吹來,無孔不入的沙子,鑽進車裏,摻進眼裏,我揉了揉眼皮。地陪在高叫:葫蘆村到了。眼前是幾棟草房。
有人給村長報信,村長以為來了上頭的官,慌慌張張地出迎,請我們進村辦公室。村長知道我的來意後,奴才相收起來,端起了架子。我問到女媧的家人,村長猶豫了一陣,才不情願地說:“老伏家的女娃?前陣子聽說在深圳做……做……”我不耐煩地說:“快帶我去見她的孩子!”村長忙道:“我們去叫。”
  不一會兒,一個體型龐大的男孩子站在我麵前,才十三四歲,可是塊頭大得不可思議,那叫癡肥。一張臉,掛著一嘟嘟肉,眼睛被擠成一條縫,隻有眼白。女媧那麽漂亮,卻生了這般難看的兒子。我迎上去,想擁抱他,他卻張開大嘴衝我嘎嘎傻笑,一條口涎從嘴裏拖到腿前,我退縮了。剎那間,他收起笑容,蹬下褲子,掏出小雞雞手淫起來。我的手抱著臉,連叫“我的天!”幾乎暈了過去。好在地陪反應快,一個箭步上前,反扣起他的手。村長在旁邊咂巴著煙鍋,見怪不怪,說:“別嚇著他,是呆子。”我驚魂未定,卻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衝進來,抱住男孩,不住對我說:“得罪啦,得罪啦。”反反複複是這一句,說不出別的話。我打量他:“你是--他爸爸?”他發窘了,風幹的酸棗一般的皺巴臉縮成一團,納納說:“嗯那。”我把來意簡單說了:“我是女媧的朋友,她讓我來看看你們,女媧的爸爸呢?”他紫漲著臉,呼哧了好一陣,沒有說話。村長道:“老伏,認了吧!”我驚叫:“老伏?你你你……”村長說:“老伏就是女媧的爹。”
  啊,老伏生下女媧,後來和女媧交合,生下這麽一個畸形兒,這是老天的懲罰。怪不得女媧提到孩子他爹,老吞吞吐吐,稱為“他”了事。
  我給攪糊塗了,時空也混淆起來。女媧的傻兒子在老伏的懷裏嘻嘻傻笑,老伏把臉貼在兒子的胸前,身子一聳一聳的,好像在哭泣,好一陣過去,他開始喃喃自語:“我不是人,不是人。”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忽然想起了什麽,問老伏:“女媧的娘是怎麽死的?”老伏嗚嗚咽咽,傻兒子又咧嘴大哭,老伏慌忙將兒子摟在懷裏輕輕拍著。
  村長嘆氣道:“橫豎她人在你們美國,挑明了吧--女媧毒死的,這娘兒八歲就會下老鼠藥,毒死親娘。她娘跟一個貨郎說好,要私奔,丟下他們爺女倆。女媧哭著,求娘不要走,娘狠狠心,甩手一記耳光,女媧倒不哭了,說:娘要走喝口水再走。她把老鼠藥放進茶杯裏。女媧的孩子落生時,村人要打死他,就是這原因。這女媧可是條毒蛇。”
  我幾乎站不穩身子,真相大白了,殺母戀父的女媧,怪不得瞳孔如黑潭那般幽深。可是,我能苛責他們父女嗎??在那生死一線的關坎?何況,佛羅依德學說對這種情結早已作過詮釋。
  在葫蘆村,我們沒久待,因為所有人都對我懷著敵意。臨走前我去看了女媧家後的葫蘆架,旁邊是女媧她娘的墳。葫蘆沒有灌水下肥,早已枯萎,架下的黃土,粉末一般細,風沒吹也飛起一片黃霧。我眼前浮現女媧伏在母親墳前睡眠的畫麵。
  我把旅行的經過說完時,女媧已經變了另外一個人,臉色鐵青,雙拳捏緊,好象要去和誰拚命。我沒多說什麽,說也沒用。不知過了多久,我回頭看女媧的座位,已經空了。
  至於我那幅寫生畫,現在還沒完成,在儲藏室蒙上厚厚的塵土。我會把它完成的,隻要讓把女媧的整個生命放在心裏,再沉澱些日子,我自信會有表現她的靈魂的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