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特墳場的墓草與溫都爾汗的孤魂(多圖)
文章來源: 神在阿堵中2008-02-02 21:37:39


 還有幾天,就要進入農曆新年了。一位老哥的名字突然跳進腦海。想起他當年對我們的關照,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對,給他一個電話,向他和他夫人拜一個年。

“咳!是你呀?你回國啦?在哪兒  哦——怎麽還不回來?那洋麵包有啥吃事!”

“哎呀,在一個城市的人都忘了咱們了,你還記得!”

“我沒上班了,早回家啦。工資不用去取,直接打到帳戶上。連過組織生活、政治學習都不用去單位了。這一片的人就在我們小區的會所(———嘿,國內新名詞挺多的。)學習,大家聚聚,聊聊天,吃吃飯,各自回家。哦,不,我還在會所打一下午麻將才回去。”老哥幽默豪爽依舊,他心情不壞,我們聊了好一陣。

老哥的一句“政治學習”,勾起了我對當年的回憶。

那個時候,每周都有一兩次政治學習。大家坐在一塊。聽一個人讀報紙社論、唸文件,或者是大家坐在一塊,埋頭看自己的“毛選”或其他什麽選。然後,討論發言,說一通不得不說的話:為了響應什麽什麽號召,提高了什麽什麽認識,今後要落實到什麽什麽行動中去等等。幾乎不變樣的套話,改改主語就行。主語是劉少奇、林彪、孔老二、鄧小平、四人幫,都沒有關係。到後來,人們都弄疲了,無論在討論發言時是多麽地義憤填膺,口濺白沫,討論回家後,和白天對飯菜的消化,和夜裏關門交歡的愉悅,都逐漸沒有什麽影響了。

現在看來,國內一九四九年以來,如果要挑選幾件最不必做的事,全民政治學習可能要算其中一件。聽一個人讀,尚可。還要每一個人都當著大家的麵發言、表態,實有點太過。

現在,每天坐在電腦前,大多數時候,不是一種學習麽? 晚上枕邊的臥遊,也是沒人強迫的學習吧。學習,到底不是娛樂表演,不是演話劇,不必在許多人麵前,帶著那麽濃重的戲劇色彩,嘴唇一張一合地說許多話。

學習,是伴隨人一生的一種習慣。

除了那些千千萬萬“偉大的空話”(文革初最先被毛拿來祭壇的“三家村”主帥、北京市委領導鄧拓的話)之外,在眾多的政治學習中,我還真被打動過幾次。那種稀罕的感受,至今還清楚記得。




上海戲劇學院革委會畫 (私人收藏)

 
(一)

學習“共產黨宣言”時,讀到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的“1883年德文版序言”中寫的話時,真是很感動。他說:

“本版序言,不幸隻能由我一個人署名了。馬克思──這位對歐美整個工人階級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大貢獻的人物──已經長眠於海格特墳場,他的墓上已經初次長出了青草。在他逝世以後,根本談不上對《宣言》做什麽修改或補充了。

弗·恩格斯1883628日於倫敦”

恩格斯的這段文字,和我們的那些千篇一律的隻有評價、地位、待遇的冷冰冰的官樣文字是多麽的不同。

恩格斯的成長背景和社會地位與馬克斯很不同。以學識而論,他並不比馬克斯弱。他文字的優雅,為人的溫情,都很有他所受的那種教養的特點。與馬克思那種堅利的風格,迥然不同。

他一句“他的墓上已經初次長出了青草”,蘊含著深深的人情味,很打動當時的我那年輕的心,使我對海格特墳場充滿了向往。至今,我還存有這種習慣,喜歡一個人在老外或老中的墳場裏,慢慢地踱步,靜靜地閱讀那些連接穴內外的心和情的文字。

最是一生淒絕處,鴛鴦塚上欲招魂。

讀著墓碑上那些用心寫出來的懷念親人的深情的文字,常常使人想到人生,想到遠方,心裏難以平靜。



(
)

學習“毛選”時,有兩段文字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毛澤東在他三十七歲時和四十七歲時事業還不是特別順利的當口寫下的兩篇文章中的話。

“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九三○年一月五日)

“新中國航船的桅頂已經冒出地平線了,我們應該拍掌歡迎它。 

舉起你的雙手吧,新中國是我們的。” 《新民主主義論》(一九四○年一月)

對一位曆史人物的的功罪是非,自有曆史來評說。但是,讀到這種比較歐化的充滿形象的排比句,讓人不得不佩服其打動人心的文字功力。這是一位有激情的演說家鼓動聽眾的有魅力的召喚,是詩的語言。

當年,那麽多有抱負的有文化的青年人舍棄一切來參加這支隊伍,和對這樣一種理想的詩的意境的向往很難說沒有關係。

 (三)

一九七一年的九一三以後,全國學批林文件。在一批文件中,說在他家抄到他給葉群的題詞:

“發不同青心同熱

生少同衾死同穴

 

書贈戰友葉群

林彪

七〇年五一” 

政治學習時,當唸文件的人讀到這兒,我有一種被震動的感覺。沒想到這位一生馳騁沙場、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統帥,還是這麽有人情味的一個人。




這個題詞,或許來自唐明皇李三郎對楊貴妃的千古情語:生則願同衾,死則願同穴。(衾:qin ,一聲,被子。)後來田漢所作的戲劇《關漢卿》中有“發不同青心同熱,生不同衾死同穴”一句,大概也是脫胎於此。

離去世隻有135天的一九七一年五一節禮花之夜,副統帥在天安門城樓上半途拂袖而去,與毛不辭而別,這位戰神以這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行動,在精神上宣告了與導師的最後決裂。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打他自投羅網、亦步亦趨地跟毛一路走來,到這一步絕路時,可能才想起效法“送秦一椎,辭漢萬鍾”的張良,可是,惜已晚矣。(在九一三事件上飛機之前的夜晚,他對周圍人說,我到底還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吧。)

昨天還是永遠健康的副統帥,今天就成了要謀殺師傅的主犯。再怎麽說早就識破了他,也不能自圓其說。總不能說把他寫進黨章憲法是為了引蛇出洞,讓他暴露。不可能拿黨章憲法來戲弄副統帥和八億人民吧。

林彪事件對中國曆史的意義,現在來評說,還為時尚早。

林彪到底用他一家三口人斷在溫都爾汗的性命,向世人宣告了二十世紀最大的個人迷信神話的破產。

當一個外國記者在北京王府井電報大樓向外界發出一封隻有四個字(林彪已死)的電報時,全世界被驚得目瞪口呆。

一位老外朋友給我看他收藏的坍塌了的德國柏林牆的小水泥塊,當時我就想,要是我有一塊溫都爾汗空難現場的小石塊,那石塊一定會告訴我們一點什麽發人思索的東西。

林彪起伏跌宕的人生故事是值得後來人長期回味的。

想起溫都爾汗荒涼的沙灘上,曾經率領千軍萬馬從東北一氣打到廣州的林元帥的孤魂,還在風冷草枯的暮色中,幽幽地飄蕩。不禁使人歎道:人生命運詭異難測竟至如此,夫複何言。

要是華夏大地有一方薄土,讓林彪遺骨回歸安葬,讓當年跟隨他出生入死的戰士們和他們的後代去憑吊,那怕不像海格特墳場那麽典雅、氣派,也能展示一種博大的尊重曆史的氣度和胸襟啊。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