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年最好的禮物

一劍飄塵

昨天是她進醫院的一周年紀念日。坦白說，我是記不得這個日子的。因為本質上，我對於任何的節日，一概無感。有意義的人生，每一天都值得紀念。無意義的人生，每個紀念都隻是混吃等死罷了。不過，她一直是非常重視節日的。在她生病之前，我每個生日、每個情人節，她都會買禮物給我。

自從生病以後，她就有心無力了。前麵的半年，屬於急救，從放療到化療，到ICU，她的生命一直遊走在生死之間。那時候的感覺，就是她隨時隨地都會離開這個世界。

直到常規化療結束，變成三個星期一次的靶向化療結合基因療法，才算是緩了口氣，看來生命也不是那麽脆弱。這當然要感謝美國科技發達，實際上，癌症現在美國已經有了非常多的藥治療，絕大多數的癌症，都變成了慢性病。

按照我的意思，她就應該直接躺平，安心養病。但是她沒有。相反，她變得更忙。一方麵去醫院定期治療、檢查，一方麵繼續經營公司，同時還堅持做理療，恢複自己的神經係統。

剛開始發病的時候，進出需要擔架，大小便失禁。一直到去年六月，大腳趾頭才可以略微上抬，算得上是她腰部以下軀體第一個可以移動的部分。然後，就在理療師和針灸師得幫助下，她努力複健，一點點地，可以稍微抬腿，然後可以坐起來，然後可以下床坐輪椅。作為她身邊唯一的24/7的看護，我是眼睜睜看著她每天的努力，以及每天的進步。

現在還記得，她第一次拄有四個腳的walker移動的時候，是多麽地戰戰兢兢。最開始她能夠走到100 feet，需要將近13分鍾。而現在，她可以一次在室內拄著walker可以步行200 feet，用時8分鍾。每次我帶她去Mall裏麵練習步行，周圍的人都會禮讓她。確實，在他們看來，雖然有著walker，她依然是步履蹣跚，動作既遲緩，又笨拙，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他們的禮讓是一種對於弱者的同情，卻不知道她是一個強者，這樣蹣跚的步伐，也是付出了非常巨大的努力的成果。從住院以來，我們經手了不下十個不同的康複理療師，每個理療師都說她是他們見過的最有決心和毅力的病人。正是她的這種永不放棄的品質，是她能夠再次恢複行走的最大因素。

不知不覺，已經一年過去了。這一年對於我們來說，比坐過山車還要跌宕起伏。我也想不到，時間會過得如此地快。當然，我更沒有想到，昨天就是我送她去醫院一周年的紀念。

實際上，就在昨天，我還和她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因為公司的經營很不順利，我們在未來方向上，總是有極大的分歧。我是一再要求她關閉公司，安心養病。而她卻保持一貫的本色，堅持不服輸，要把公司經營下去。性格決定命運，誠然。我曾經被她的這種倔強感動過，佩服她做事情的堅韌性。但是現在卻更多懊悔，因為商場如戰場，不會因為她這份不放棄的精神，就可以扭虧為盈。在目前這樣的世道，小公司其實非常艱難。過去一年，她因為現金流周轉困難，已經讓我個人墊資了不下五次。就在兩周前，她公司資金又出現短缺。而恰恰股市大跌，我的資金被套牢。為了解救她公司，我不得不向朋友借錢。這是我做生意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我一生中，幾乎就沒有欠過誰的人情，但是因為她的這份堅持，我不得不開口借錢。這在我看來，真的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我知道她還是非常嚴重的癌症病人，過去的一年，我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忍受她、遷就她。但我也有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就會發生衝突。當然，所謂衝突，往往都是我發脾氣，她隻是聽。實際上，她這種性格是我們能夠一起生活這麽多年的最重要的原因。

昨天對她發了脾氣之後，我也後悔。不是因為自己的觀點有錯誤，恰恰是認為自己是對的，但是後悔跟她這樣一個癌症病人發脾氣。隻是，我也不是一個輕易會道歉的人，雖然後悔，也隻是埋藏在心裏。

到了晚上，她突然要我扶著她走樓梯。理療師對於她走樓梯，是非常謹慎的。理療師要求她在不用雙手扶持物體的情況下，站立十分鍾以後，才開始這個練習。而她目前，最多隻能站立2分30秒。理療師認為，最樂觀的估計，她也要到年底才可以練習走樓梯。

但是三天前，她就開始要求我扶著她嚐試走了一次樓梯，總共隻走了4級，就精疲力竭。這一次我以為她隻是像三天前一樣，練習一下。但她沒有停止！雖然每一步都非常艱難，費力，但她堅持著走下去，每一級都大喊一聲，給自己鼓勁。直到走完整個14級樓梯！最後，她癱坐到二樓的輪椅上，渾身汗透。

然後，她笑著對我說：爸爸，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一年前的今天，是你堅持把我送進醫院的，救了我。

說完，她哭了。

……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是摟住她的頭，用手給她擦去眼淚。等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出口：“樺樺，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卻張不開口，不知道如何對她說。說我很後悔對她發脾氣，說我知道她是為了減少我的負擔才努力複健，說我會永遠陪著她，陪著一生。

但我什麽也說不出口。

今天我把這記錄下來，為了未來的某一天。因為總會有那麽一天，我們隻能依靠回憶生活。它會告訴我，曾經有這樣一個她，給過我這樣一份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