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遊記──狐狸的故事
文章來源: 巴爾2007-07-30 07:39:29

這是俄亥俄州伊利湖畔的一個小鎮。

我的旅程很緊,小鎮也很普通,我當時沒記下它的名字,到今天也沒記起來,可是我停留了兩天。當初選中它,無非是從地圖上看,覺得似乎是個寧靜角落,離克利夫蘭也不遠。

我自帶了帳篷,在鎮邊的宿營地裏野營。那是一個小山穀中的一片平地,我的營地正在穀口,前麵幾排大樹,算是宿營地的大門,一兩百米外,隔著一片青草地,伊利湖一碧連天;宿營地後麵是個小山,將小鎮和營地分隔開來,山頂幾簌小樹在陽光下翠綠得耀眼;右邊是片樹林,藤蔓勾連,不大,卻顯得幽深;左邊,一個小坡緩緩升起,坡頂平坦,一片長草沿著湖岸向遠方漫延開去,漸漸地融入天際。

大概因為不是周末,山穀中除了我一人一車,悄無人跡。盛夏午後,山崗和樹木的斜影開始爬上山穀中的草地,湖風輕輕地吹拂,涼爽的氣息靜靜地襲來。我依靠著一棵大樹紮好帳篷,在樹蔭下支起帆布椅,坐下,隨便取出一本書,慢慢地讀,想。突然間我心有所感,抬頭,目光投向山穀的另一邊──隻見小山腳下的草地邊,從灌木叢後轉出一隻動物,在那一瞬間,我和那動物的視線正好對上。

一人一獸,同時一楞。

我不動聲色,保持著原姿勢,側頭靜靜地看著它;它也歪著頭,打量著我,似乎作了個思考的神情,然後下了決心,回過頭,不再理睬我,大模大樣地穿過那一小片草地,消失在另一叢灌木後麵。

等它一消失,我籲出一口氣,忍不住笑了──那狗一般的身材,尖尖的臉,醒目的聳起的兩隻尖耳朵,蓬鬆的長尾巴,特別是那種渾身洋溢的機警和滑溜感覺,不是狐狸又是什麽!──我是認識狐狸的,小時候在鄉下,上山打柴打豬草,我跟小夥伴們就曾經隔著山澗,和路過的狐狸默默對視──就跟今天一樣。美國的野生動物很多,在旅途上更是幾乎天天遇見,狐狸卻倒是第一次看見。

然後我回頭,看見手中的書,不禁大笑──原來,這本我晃悠悠的讀了半天的書,是《聊齋誌異》!

我再沒有那種漫無目的地讀閑書乘涼的心情,下午餘下的時光,我不時地抬頭東張西望,希望再看到我這特殊的鄰居,可是直到陽光被小山遮斷,樹蔭完全籠罩營地,狐狸再也沒有出現。

天地依舊明亮,陽光也還在山穀外的湖麵上隨波閃耀,可是風中帶來的氣息告訴我,快到晚飯時分了。我拿出釣魚杆,來到湖邊,一會兒就有了收獲,一條兩磅左右的魚兒上了鉤,再回到營地,升起篝火,剖洗剁切,煎炒炸煮,香噴噴的熬了一鍋魚湯,然後燒碗麵條,開個牛肉罐頭,在營地的木製野餐桌邊坐下,吃飯。抬頭四周看看,仍舊沒看見狐狸,樹梢上、小山頂上還抹著夕陽的顏色。

突然聽見遠遠的背後有人說:“It is smelling so good!”( 好香啊!) ──這肯定是誇獎我做的飯菜了!我得意地回過頭,看見一男一女,都是三四十歲的光景,從湖岸那邊向我走過來。他們遠遠地看見這邊有炊煙升起,走近了又聞到飯菜香氣,忍不住誇讚我的好廚藝。我笑答道,當然了,這可是按正宗的中國菜譜做的中國菜,你們在美國中餐館裏吃不到的!他們兩人都笑,倒也相信了,因為明擺著,美國中餐館裏的菜,為了要迎合美國人的口味,真的是正宗不到哪裏去。我自然更是自吹自擂了一把魚湯之新鮮──十分鍾之前還是活蹦亂跳的呢!

女士自我介紹說叫Beth,在長桌的另一邊坐下,男士叫Jeremy,站在她身邊,聽我吹牛,都笑。他們請我繼續吃飯,不介意的話跟我邊吃邊聊天兒。他們也是度假,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走到哪兒算哪兒──倒是跟我意趣相投了。他們今天路過此地,就在那邊旅館住一晚,說著向後一指。我側身望了望,果然透過樹林的縫隙,看見了一點紅瓦白牆,離野營地不遠,就在湖邊,風景既好,估計價錢也不貴。

既然說到了中國,他們自然就勢問我來自中國的什麽地方。根據我在美國的經驗,凡是美國人問到這麽細,要麽他們去過中國,要麽就是受教育的程度比較高。一問,果然,他們沒有到過中國,可是那位男士是堪薩斯州立大學(Kansas State University)的一位研究人員,那位女士,他的妻子,也半職地在學校裏工作。

一聽說Kansas,我就笑了,說,What’s the matter with Kansas?( 你們堪薩斯人到底怎麽回事?)他們也笑了,Jeremy邊笑邊分辯似的說,我可是投民主黨的票的!我笑道,I know!

──“堪薩斯人到底怎麽回事?”這是近年來美國很有名的一句話,所以我拿堪薩斯開玩笑,Jeremy和Beth立即心領神會──這句話來自一本書,作者托馬斯.弗蘭克,也是堪薩斯人,“堪薩斯人到底怎麽回事”就是這本書的題目。這題目聽起來有些突兀,不過,書的副標題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書的內容──“保守勢力是如何贏得美國的心髒的”。身為堪薩斯人,他兩人想必是讀過這本書了。

──其實誰都可以自己試試──翻開任何一張美國全國地圖,隨手往那最中心的心髒部位一指,十拿九穩,正是Kansas州。那裏,正是美國中南部的大平原,有眾多的以農業為主要經濟形式的農業州。長期以來,堪薩斯州曾經以思想激進而著稱,跟這片地區的其它農業州一樣,曾經一直是民主黨的票倉,可是在2000年和2004年美國總統大選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選民卻把選票投給了以一幫極右基督教兄弟會友、律師、和大公司大財團CEO為核心的共和黨。堪薩斯州是美國最窮的州之一,雖然民主黨傳統上代表弱勢群體和勞動階層、強調加強社會福利保障事業,可是因為他們“不信上帝”,“讚成同性戀”,“拒絕保衛美國”,於是,不是自己人。


(美國2004年大選結果地圖,紅色州表示選共和黨,藍色州選民主黨──堪薩斯州(簡寫KS)位於美國的心髒部位,各位有興趣的話,可以試著找一找)

──用一句話說,以堪薩斯人為代表的選民們,“living Poor, Voting Rich”( 過窮日子,投富人票) 。

而我又根據跟美國人交往的經驗,凡是受教育程度高、特別是那些在大學工作的美國人,不說十有八九,恐怕也有十之七八是投民主黨票的。所以,Jeremy自稱支持民主黨,正在我意料之中。

我又想起那句“過窮日子,投富人票”,忍不住說,其實,有時候我也想問這麽一句話,What’s the matter with China?( 中國人是怎麽回事?)

這時候,我晚飯已經吃好,邊說話邊把碗筷收拾在一邊,一抬頭,突然看見小山頂上,金色的夕陽映照處,狐狸正靜悄悄地站立在那裏,目不轉睛地向我們注視著。



Jeremy和女士見我突然停頓,好奇地隨著我的視線看去,不禁輕輕驚呼,也和我一起仰頭靜靜地看。狐狸明顯地感到了我們的注視,轉過頭去,身體輕輕一縱,消失在小山背後。我們三人收回視線,不禁相對一笑。

Jeremy接起剛才的話題,問,你在說……?

我笑笑,突然失去了詳細解說的欲望。可是這個話題是我自己提起來的,隻得把話說完:在某些中國人之間,也有些奇怪的現象,他們也許是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和來曆,常常為自己出身和處境的對立麵而搖旗呐喊。

Jeremy笑道,你來自中國,我想你對馬克思的階級理論應該不陌生。我點一點頭。Jeremy繼續說,馬克思主義把經濟地位作為劃分階級的主要標準,而在社會生活中,人們常常自己選擇站在某個陣營,模仿什麽樣的生活方式,歸屬於哪個階級,而實際上,也許他們的利益正在被自己所選擇的階級損害。

我沒有說話,既說不清,也無從說起。於是我略轉一下話題,說,我挺羨慕美國人,你們大選爭論的話題,比如說同性戀,墮胎,伊拉克戰爭,實際上對你們的社會和國家都不是生死攸關,不管你們怎麽吵,都翻不了天。可在中國,卻遠非如此。

他兩人注視著我,微笑,Jeremy像唱歌一樣念道:這就是為什麽──

Oh, Kansas fools! Poor Kansas fools!
The Banker makes of you a tool.
(哦,堪薩斯傻瓜,可憐的堪薩斯傻瓜!
那些有錢人把你當工具耍。)

我也笑了,這詩我知道的,是《堪薩斯人到底怎麽回事?》的扉葉上的一句話。

就在這時,我再次感到被注視的感覺,抬頭,在那小山頂上,狐狸又靜悄悄地站在夕陽裏,盯著我們,目光炯炯,那雙眼睛簡直就像要說話。



我們三人不再說話,一齊仰頭看著狐狸。這一次,狐狸跟我們對視著,好一陣子,狐狸才又將身子輕輕地一縱,沒入小山背後的樹林裏。

Beth這時說了一句:It looks like she wants to join us!( 看起來她想加入我們呢!) ──這個“she”用得妙!我不由得大笑!

如此良辰美景,我們轉開了話題,沒有沿著舊題目說下去。我一直自恃記憶力超群,可是卻總記不起此後我們又聊了些什麽,隻記得滿心都是喜悅和輕鬆,隻記得直到夏日傍晚的晚霞開始失去了它的光輝,深藍的天空中一顆接一顆的星星開始閃爍,他們才告別回去,鄭重道別,並互祝旅途愉快!

──查旅遊日記,找到那夜的記載,隻有一句,“談到了天長地久的愛情”。



夜了,月白風清,我守在篝火旁讀書飲酒,酒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酒杯是從尼亞加拉大瀑布玩是買的紀念品,也時時側頭傾聽周圍的動靜。我把沒有吃完的牛肉罐頭放在營地邊的樹林外,算是對我的野生鄰居的一點小饋贈。這裏我小小地耍了個心眼,如果狐狸來吃牛肉罐頭,很可能會翻動罐頭,發出響聲,正好給我報信,讓我有機會近距離地看看它的模樣。

然而,我卻再也沒有聽見狐狸的聲息。夜終於深了,天空高遠幽深,遠方大湖的濤聲在夜的空氣裏越來越清晰,草地上,在篝火的映照下,漸漸地升起了一片珍珠般的露珠,細密晶瑩,而篝火,也漸漸地弱了下去,隻剩下幾點暗紅的灰燼。

我鑽入帳篷,最後屏住呼吸聽了一陣,仍舊隻有寂靜的聲音,遠處林間幾下貓頭鷹的呼呼聲隱隱傳來。我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從無邊的夢境中醒來,萬籟無聲,帳篷的透氣窗開著,隻見明月滿窗,一種莫名的感覺掠過夜空,如微風之振葉,穿林而逝。



第二天早上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陽光照耀大地。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林子邊的罐頭盒。罐頭歪著,跟昨天我放的時候一模一樣,撿起一看,罐頭裏麵卻幹淨得像洗過一般,連油星都給舔得一點不剩!──好狡猾!我不由得笑罵一聲!

白天,我呆在營地裏讀書,寫日記。狐狸直到中午才出現,我也不再驚奇,抬頭看一眼,隨即繼續看書寫字,狐狸也不再停下張望,徑自走過草地,消失在林間。

如此消磨時光,到了傍晚,我早早地吃了晚飯,燃著篝火,一為好玩,二為驅趕蚊蟲,書放在大腿上,雙手交叉托在腦後,仰麵靠在帆布椅上,看著白雲在藍天裏往來東西,看著夏日傍晚天空的色彩的變幻,任思緒無邊無際地漫遊。不知過了多久,我心裏突然又起了被人盯視的感覺,四麵一看,不見人,再一抬頭,左邊草坡上,狐狸正坐在夕陽中,回頭看著我。



我打量著它,突然覺得狐狸的皮毛似乎比跟昨天看見時更鮮亮,隨即找到了原因,那一片草地開闊,正對著伊利湖,夕陽返照,加上湖麵水光的反射,自然顯得格外明亮。在這明麗的夕陽下,作為一隻狐狸,它倒是顯得更成熟,不像昨天,那模樣還頗有點稚氣似的。我心裏正這麽評頭論足,狐狸頭一扭,起身,消失在草坡後。我一怔,狐狸一轉眼出現在山腳下的樹林邊,在一叢灌木前,本來是要走右邊,卻突然改了主意,轉向走左邊。那灌木團團貼地而生,狐狸貼著灌木轉彎,那條長尾巴,簡直像是有靈性,隨著灌木的形狀而轉彎,眼看全身就要沒入林間,那白色的尾巴尖突然揚起,輕輕一擺,就像一隻手一樣向我一指!這一下突如其來,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後一仰,愣了愣,幾乎都要感到羞愧了。



一陣晚風吹過,送來了伊利湖略帶濕腥氣的涼風,宿營地四周的樹林隨風搖曳,草坡上長草在風中如同波浪一般向遠方起伏。

風停,太陽似乎在這一瞬間落山了,天地驟然變得清涼,天空突然深遠,附近山林中回巢的鳥雀的鳴噪清晰起來。我聽見背後遠遠有人說話,人還不少。我不禁心裏笑了,看來狐狸的突然離去,不是責怪我的輕薄,而是山穀中來了不速之客。

獨在異鄉為異客,對跟中國相關的東西總是特別敏感,我遠遠地聽出那交談聲,正是中國話。我興奮地站起來,轉身向聲音來處招手:那沿著湖岸散步的十來個人,正是中國人長相!他們走近了,大家互相介紹,他們同行一二十人,好像跟某種教會活動有關,就住在湖邊那家旅館──就是昨天Jeremy和Beth住的旅館。

“好香啊!”有人這麽說。

我轉頭,是位身材瘦高的年輕女士。我老老實實地交代,這香氣全靠辣醬,說著,我向野餐桌一指,那裏還擺著幾瓶“老幹媽”,笑道:“在美國,腸胃最愛國了,什麽時候都記得自己是中國養大的。”

“愛國幹什麽?國家又不愛我!”女士的回答響脆而巧妙,神態儼然。她說得那麽理直氣壯,以至於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

“人性啊,人性!”一個男人讚歎道,一隻手捧著心,很感動的樣子。這人說不清年齡,大約四十頗有餘,六十尚不足,年紀不小而性情洋溢,倒不失為一道風景。

有句本來不錯卻聽人說得太多以至顯得有點俗氣的話,“此心安處是吾鄉”,隻要一個人能夠做到心安理得,我總是為之高興的,我看著眼前這你唱我和的溫馨場麵,笑,自感插不上話,沒有接話頭。

我跟眾人寒暄過,有人將別的宿營點上的野餐桌合力拖來,圍在篝火邊。我這個主人不多說話,大家就自己聊開了,一會兒就形成了幾個小團體。那位“人性”先生──我沒過多久就給他取了這外號,因為此人幾乎無論什麽話題,總是把“人性”掛在嘴邊──的團體離我最近,我先側耳聽他們高談闊論。

“丘吉爾說,民族主義是流氓的最後庇護所!”人性先生正忿忿地說──我當即就對這位人性先生的人性有點腹誹:首先,丘吉爾本人就是民族主義者,正是他激發了英國人的民族情感,抵抗住了希特勒在歐洲戰無不勝的軍隊;其次,丘吉爾所嗤之以鼻的,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中東和印度的以民族自救和獨立為主旨的民族主義;其三,丘吉爾未必說過這話,倒是西儒約翰遜說過:“愛國主義是流氓的最後庇護所。”想必是以訛傳訛,改換字句變成丘吉爾的說的了吧?

“‘人性’兄有思想!”我趕緊掉頭看,卻隻看到個背,聽口音也小四五十了,語氣可真不是一般的凜然。還沒說兩句,我心裏就暗暗叫他“獨考”,因為這人開口閉口都以“獨立思考”開道,以“重鑄民族靈魂”鋪路。“獨考”語重心長,說,“愚昧啊!直至今天,義和團這樣的鬧劇還被歌頌,農民起義的巨大破壞性還沒有被認清!我居然並未見到有多少人在問‘我們何以如此愚昧’一類的問題!”

“都是文革的錯!”篝火邊傳來一句,我轉頭,心裏頓時一樂,篝火吞吐之下,這不正是傳說中的“上海小開”嗎?這人五十上下,說是上海小開,卻實際上很年輕就出國了。顯然因為祖上闊,一生過得鮮亮風光。看那性情,滋油而淡定,卻也似乎從來沒放下小開脾氣,就像小女人脾氣一樣,時不時要發一發,但是恐怕得有人罩著才不會吃虧;聽那談吐,棋琴書畫都知一點,倒也有雅淡宜人之處。其實說說風花雪月也好,偏偏他自以為是全才,動不動就夾雜點政治。以他久住海外的優越感,夾雜著某些港澳人士看大陸所特有的偏狹,從小養尊處優養成的嬌慣的傲慢,還有上海小開生與俱來的不知輕重的習性,其論政的味道可想而知。

這幾個,加上兩三四個敲邊鼓的,談得極為相得,卻又不知是否怕什麽或者本性如此,很少直話直說,打些隱喻,作些比方,評說時事忽悠曆史,以百分之九十的事實,加百分之五的臆測,另添百分之五的謠言,撓到彼此的癢處就互相誇有思想,扯不通了就說曆史是婊子,正好不用去求證,也正好遮蓋了自己的胡扯;也搞些罵人不吐髒字的文字遊戲,自覺得罵得巧妙,於是就擠眉弄眼,做心有靈犀狀;說到那愚昧和悲劇並行的中國,總不免語氣沉痛,也不忘心疼自己: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看得有趣,眼前這情景,就隻缺一個人來湊趣,說道:“洪哥,咱們動手吧?”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聲深深感歎道:“現在的海外華人,能說些真話實話,就是在做實事啊!”

──咱們中國有句古話: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添之一分則肥,去之一分則瘦。現今的人們都講究個和諧,而在那一刻,我平生從未如此地深刻體會到,和諧二字的奧秘,就在於“恰到好處”。

我當即敗了興,不再欣賞下去,看見桌子上還有吃剩的罐頭,拿起來放到昨天的老地方去。山穀中黑得快,四周的樹林已經是黑蒙蒙的一片,隻有高處還隱約可見樹木的剪影。我剛走到林邊,突然半山腰的一叢樹枝一陣大晃,一隻貓頭鷹張開雙翼,無聲無息地盤旋掠過營地上空,沒入樹林。好些人同時看見,七嘴八舌紛紛雜雜的交談聲一時安靜了好些。

我回到篝火邊,看見還有人驚疑不定。我沒有作聲,仰在帆布椅上看著夜空,自個兒微笑。

隻靜了一小會兒,大家談興又起。我身後正有人說起一本什麽書,叫做“往事如煙”或者“不如煙”的,從他的話聽出,內容大概是個自封的或者真實的貴族的化妝、赴宴、和其他貴族或者同等名人交往的記載,我聽到了上海小開的唏籲感歎,以及對此書被禁的消息的憤慨。眾人紛紛表示憤怒,我仔細聽,才聽明白所謂被禁,不過是個傳聞,可是海外華人的憤慨,還需要證實麽?我想起了小開,突然覺得,他對自己的人生位置,其實把握得比任何人都更準確和更堅定,所以也隻有他對那“如煙”作者的感歎,才不是那麽讓我覺得別扭。

我起身在篝火另一邊的桌邊坐下,這邊也有幾個人正在議論,原來是有個誰說過不喜歡某些中國人到了海外,批評中國時居高臨下的態度。這怎麽行?!果然一個女聲(她背向著我,看不到麵目,我就稱她為某女了)說,大家都不是正宗中國人,嫁到婆家,就不該往娘家搬東西!我聽得一愣,這都什麽跟什麽呀?有個男的,朗聲說道,這個祖國,不能這麽經不起別人批評嘛?另有個男的,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嫉妒!某女恍然大悟似的說,對!嫉妒!嫉妒我們過得好!

“叭啪!”營地不遠處的樹林裏突然傳出一下樹枝折斷的響聲,聲音來源太近,那林子裏又是漆黑一團,頓時營地裏一片安靜。

我不得不解釋了,說,這野外常常是有野獸的,所以,有時候也不太安全。

回去吧,我聽見有人悄悄地說,可是雖然天黑,卻還不晚,仗著人多,野獸也不怕,所以沒有人響應。有人問我怕不怕,我一笑。

慢慢地,議論聲又起。我從停在營地邊的車裏取出酒和酒杯,回來坐下,倒了點酒,抿了一口,又一口,抬頭,和桌對麵的一位單獨坐著的女郎正好視線相對。我相信人與人是有緣份的,可是我也向來相信“人以群分”,雖然這位女郎眼神溫和而坦誠,我還是隻略點一點頭,沒有說話。女郎微笑,說,我們來之前不認識的。我微微一怔,這話先前互相介紹時說到過。我才開始注意到,雖然這邊人談得投機,卻也有幾個人一直沒有走攏來,也有幾個人一直不說話。

就在這時,那邊幾句話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在談給國內什麽事捐款。根據我的經驗,這樣的話題從來沒有好結果。果然,馬上就有人指摘捐款者顯擺,也有個男的,分析道:“隻做不說,不做不說,說了不做,捐款之三境界。”說完了回身向眾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著大家,看那意思,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真有你!”有人疑惑地問,從邏輯嚴密出發,是不是該加一層境界──邊做邊說?他臉一板,裝沒聽見。

突然有人勃發奮起:我的合法合理勞動所得,花的方式由自己決定,沒人欠受捐者的,不要擺出一副強叫花子的嘴臉!我早下決心不插入這群人的談話,這時也忍不住,什麽東西!這人更是跳,說,你我的教養不同,不要以為別人就不會這樣說話!這樣的人也說教養!我氣惱之下不覺失笑。他又說,中國人民既沒有生活在他們的曆史上比較好的時代,比別的國家的人民也差,那麽就該就讓別人上台試驗一下,怎麽樣?我更是好笑:說起捐款一毛不拔,談起政權易手卻慷共產黨之大慨,要人家把犧牲成千上萬人打下的江山雙手奉上,做夢吧?他最後發個嗔,說,我去睡覺了,屁股一扭,往山穀外要走。我送他,說,睡吧睡吧,好好睡。

“人性啊!人性!” 那邊人性先生又在感歎。

“嫉妒!” 某女點著頭說。

我看著這群神仙,心下有兩三分著惱,倒有七八分好笑。正不知怎麽辦,突然樹林邊又傳來一聲金屬撞擊的鐺啷聲,眾人又是一驚。我這時下了決心,將酒杯裏的殘酒一口飲盡,站起來,大聲說道:“各位,晚了,都請回吧。”

眾人都起身,我請他們把野餐桌拖回原處,然後站在篝火邊,看著他們三三兩兩照原路返回。那位女郎走在最後,臨走前,回身,微笑道,不請我喝杯酒嗎?我才想說我隻有這一個杯子,她卻一笑,接過酒杯去,提起酒瓶,滿滿倒上,一揚頭,然後將空杯向我一照。足有一二兩白酒呢,我不禁心裏嘩的一聲。她嫣然一笑,道聲再見,趕上同伴,遠遠地又一揚手,隻見白色的手掌在夜幕裏輕輕一擺。



山穀恢複了平靜,月光從樹梢透過,在營地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我坐在篝火邊,卻失去了往常的在月光馬燈下讀書的興致,篝火漸漸地黯淡下去,我也沒有心思加劈柴。

良久,我輕輕一歎,鑽入帳篷,睡了。

我做了一個夢:

美國北方五大湖畔某小鎮,鎮外小山有狐居,然不作變怪,與人為善。一日,眾海華旅遊至此,於山下擺開龍門,酒酣耳熱,盛談重整中華民族之靈魂,怒批愛國憤青之禍國殃民,歎中國人民生活之水深火熱,恨中國政府之不能與國際接軌,群相粥粥,不覺入夜。忽山頂厲聲叱曰:“爾中國邊遠之處,頗有少年失學;時方洪患,百姓頗有死傷。汝雖居海外,實為中國生養,今生活舒足,既不思早倡義舉,捐款救助,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睡,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高論,在此講拯救民族靈魂,不知講至天明,還可替失學少年作學費,可為受洪百姓當飯餐否?且擊汝一石,看你可否能拯救自己!”忽一巨石飛下,聲若霹靂,火星木柴紛飛,杯盤幾案俱碎。眾海華倉皇走出,座中某人曰:“此狐定是左派,右派斷不至如此修養也。” 徐步太息而去。

我突然醒了,再不能入睡,出得帳篷來,正是夜色深沉。我把剩下的柴火都堆起來,澆上火油點著,讓那火焰升騰起來。

我坐著,讓胸中的濁氣隨煙火消散,漸漸地平靜下來。天上疏星一二三四點,撲麵清風卷起落葉五六七八片,天高地遠,廣袤寧靜。也許是還沒有從夢境中走出來,一時間有些恍惚。刹那間,竟似回到了家鄉,幾乎以為看見了從那綠樹叢中挑出的那一角嶽陽樓的畫簷;午夜的寧靜極遠又極近地在耳傍嗡嗡回響,洞庭湖萬頃波光下的濤聲應該依舊?親人也如晴日下天邊的綠洲,遙遠,清晰,親切,永遠在夢裏,醒裏,醉裏。



我再回帳篷去,立即入睡了。

當我再次醒來,天已經蒙蒙亮,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映出光彩。今天起我又要踏上旅程,行程緊,昨夜的回頭覺讓我覺得精神十足,既然醒了,那就起來收拾行裝。待到收拾好,我突然想起什麽,在車裏翻出一個罐頭,打開,放到樹林邊上老地方去。

我再抬頭,在那天光下的草坡上,狐狸正靜靜地坐著。我微笑,靜靜地注視了一會,走了。



我開車經過那旅館,天還早,沒有人活動,突然我又記起了昨夜那位女郎告別時的一揮手,不禁會心一笑。



這就是我的狐狸的故事,也許,我還會再去小鎮小住,拜訪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