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丁香 -- 十八、
文章來源: 簡妮真人2005-02-24 01:22:53

在計算日子和等待移民局的決定的時候,終於發現應該做一個會妥協的人。

開婚姻介紹所的某某小姐打過電話後,橘紅問曉潔願不願意陪她一起去參加星期五晚上的單身人士聯誼party. 她要為自己找一條後路。中國那個地方她不想再回去了,那裏有太多不願再麵對的人事和景物, 想起來都會疲憊。

破舊的衣櫃裏零星地掛著幾件體麵的衣服,她在想該穿哪一件去party。那一件白色而昂貴的吊帶絲裙,她後悔從前沒有多穿過它幾次,因為那是埃倫最喜歡的晚裝,他說它配著她有飛揚絕塵的風質,讓人情不自禁。她把這件柔軟冰涼的絲裙輕聲地套上自己纖細的身體上,走到鏡子麵前。美麗還駐留在蒼白的臉上,可是那裏有酸楚的神情。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也許關於埃倫的回憶就足夠陪她走到時間的盡頭,因為它是那麽暖和甜美,象心髒裏滾動的一滴淚水:年輕的時候她有過一個好好地相愛過的人,一度的花開和一次溫柔的采摘。就夠了。

星期五下班以後,橘紅推掉了陳懇去酒吧喝兩杯的約會,和曉潔一起去參加那個聯誼party。本來打算打扮得亮麗活潑一點才去,最後還是換了件黑色的連衣裙出現在會場。

總的來說,在場的男人都讓橘紅感到很平庸,沒有一眼就值得考慮的人選。相反,橘紅曉潔的出現似乎抓住了很多男士的目光。她們的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舉手投足之間的優雅展露出良好的教育背景,壓倒了其他在人群裏搜尋依靠的各種膚色的女人。她們倆很快被湧來的幾個男人衝散。這些人都試圖和她們展開友好的交談。橘紅注意看每一張與她接近的男性的臉,在心裏冷冷地笑起來。他們多數都可以算得上醜陋,或者很老,大約想輕而易舉就挑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外國女人解決性伴侶的問題。他們的優勢,隻是澳洲的護照和一份穩定的工作罷了,可是他們對來到這個單身人士聯誼party的多數亞洲女人的目的心知肚明。一個自稱是會計師的禿頂男人對橘紅說,如果他娶了一個他喜歡的亞洲女人,他會資助她每年回老家探親一次。他看上去很自信的樣子,盯著橘紅的臉,問她是否可以有和她跳一支舞的榮幸。橘紅猶豫著,心不在焉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曉潔的蹤跡,最後看見曉潔在一張桌子邊和一個年輕的白人熱烈交談。

陳懇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她的手臂被人扯住。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扯住她的人已經對那個半老的會計師說了一聲sorry, 然後把她拉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當橘紅認出這個人竟然是陳懇的時候,內心十分羞怒。她沒有說話。她神情冷淡地等著他開始發問。也許他正在一點點地瞧不起她,那也沒有什麽奇怪,她就是要這樣墮落。也許他來這裏和其他的男人一樣抱著同樣的目的,那麽他們就沒有任何分別,各取所需而已。

陳懇沒有馬上問話。他盯著橘紅的臉,相持了幾分鍾。突然發現有很多的理由為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心動,比如說,她的纖弱的線條,她的眼睛在陰影中流露出的固執和孤寡,還有在黑夜裏築起的冷漠的神情,會令他的心懷舊和疼痛。在那個漫不經心的外殼裏,她應該是一個多愁善感而且要強的女人,讓他記起很多年以前的妻子,她的容顏和在她來到澳洲之前他們的相愛,還有之後這些年的變遷。他很久以前就原諒了她的離去。

他歎了一口氣,溫和地說,這個婚姻介紹所是我和另外兩個朋友合搞的。橘紅微微吃了一驚。然後他說,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會在這裏見到熟人。我一般不直接參與操作。今晚隻是順路過來看看。可是,婚姻介紹所的資料裏應該沒有你的檔案,隻有會員才能參加這樣的晚會。

橘紅懶懶地回答,是啊,我又不是你們的會員,是熟人介紹開了後門才混進來的。你看,張曉潔也在那裏。她帶著孩子般惡作劇的快樂把下巴朝那邊抬了抬。昏黃的燈光下,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曉潔好像已經忘了回顧她的同伴,而是在忙於與她的對手 -- 仍然是剛才的那個年輕的白人周旋。橘紅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難得曉潔在這堆人裏遇見了一個對象。她想自己倒象是陪曉潔來的。她差點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很快轉回頭來說,其實也沒有什麽意思,你怎麽會去做這種生意?桌子上的一杯水,在她的潔白的手裏轉動。景泰藍的手鐲閃動著豔麗詭秘的光澤。

是沒有什麽意思。不過投資小,生意還好。其實來這裏登記的人,大多數不是很較真的,不過他們可以逢場作戲、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排除也有成功的例子,交往到最後感到合適了就正式同居或結婚。

她說,我也知道,婚姻介紹所就是那麽回事。她擺了擺頭發,斜著眼看他,又說,你也知道我來這裏不僅僅隻是好奇而已,我在找一樣東西。我的綠卡還沒有批,簽證就要到期。不想這樣回國去。

所以你和她們沒有分別。他對她的直率有些生氣。

,沒有。我自己也奇怪怎麽會來到這裏。以為會見到一個能夠讓我稍作停留的人,可是看,看看你的那些男會員,他們消滅了我原先抱有的那一小點期望。我想還是花錢做個假結婚的交易或許還更利落些。

她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麽平靜,還有些沮喪。因為那種交易的金錢代價意味著她會連續兩三年刻苦工作卻囊空如洗。

可是熙攘的會場,暗淡的燈光下眾人混雜交錯的曖昧的目光,那種並不陌生的氣氛,讓她厭倦地記起從前在廣州時生活的頹廢氣息。曾經為了掙脫那些繁華和空洞的日子才走到悉尼,不想再回頭。

她對他說,有一次她去廣州郊外的一家有名的夜總會,是做工程和甲方去那裏應酬,吃過飯走進歌舞廳的時候,成百的三陪小姐擠在入口和走道兩邊。一張張嬌豔的麵孔,一朵朵在燈紅酒綠裏盛放的鮮花,在幽暗的下期待著過客的采摘,那裏的交易是一個夜晚。這裏的交易是女人的身份和未來,可是沒有人告訴她們如何把命運穩穩地抓在手心。

所以我不會再來光顧,她說。

沒有等到散會,曉潔和新認識的那個年輕白人走過來和橘紅、陳懇告別。他們說要出去海邊走走。那個男人給橘紅的印象是很精瘦,蒼白,帶本地口音的英文,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是個搞地理的。

橘紅笑著和他們說再見,enjoy, 她說,然後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很空寂和超然,沒有任何起伏。她想她不會象曉潔那樣快樂地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一起在夜裏去吹風。

風給她的感覺是漂泊和追憶。而漂泊和追憶如果不屬於獨行的人,就不會那樣疼痛和華美。

她隔著酒杯看著陳懇,問,你很浪漫地愛過一個人嗎?

陳懇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後來呢?

後來我們結婚,有了孩子。一個完滿的結局。孩子五歲的時候,她先來了悉尼。再過了兩年,我和孩子來投奔她。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能保住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

如果還愛她,為什麽不堅持留住?

他苦笑,說,如果當時能的話。。。。。。已經盡過力。可是後來終於發現分開也許對雙方都更好。我們中國人在外麵,有很多的無奈和苦衷,我很理解她。記得最後坐在一起談離婚的事的時候,我們第一次開始平靜地交談,然後就散了。那一段時間很艱難,發現人的改變是難免的,如果是因為生存的需要,人就必須改變。加入教會就是一種改變。從前我在上海作中學語文老師。可是現在有幾個雜七雜八的行業都在手裏做一點。中國城那個旅行社卻始終是我最喜歡自己打理的生意。

橘紅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想起了一件事,說,剛來悉尼的時候去看一個朋友,她坐在她丈夫身邊對我說,橘紅,你作為一個單身女人出國是最明智的,可以真正地重新開始改頭換麵。她說過去可以與現在無關,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久的。就象感情的事情,會很快就走到盡頭。

可是生活,卻還是要繼續。陳懇輕鬆地接上她的話,然後問她,你呢,為什麽來澳洲?

橘紅喝了一大口水,說,在廣州的時候很悶。你知道的,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安穩的生活。大學的時候曾經愛上一個人。畢業以後他很久才來廣州看我一次,每一次我都會很快樂,覺得很奢侈。有一次去華南植物院,他用鑰匙在一棵很粗的竹子上刻我們的名字。那裏已經有很多人的名字寫在上麵,不知道是不是裏麵有些人的愛情也會象我們的一樣從開始就看不到出路。愛了5年,終於疲倦。寂寞的時候我會和不同年齡的男人有些無關緊要的約會,去各種高級的場合,享受他們給我的殷勤和繁華。可是還是會在某一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去三元宮燒香。我父親說我一定是太空虛才會那樣。後來我才發現必須離開那個地方。

很久以前一個師兄給她算過她的將來在極遠的東南方,悉尼就在這個方向。她是來投奔她的未來的。遇見埃倫的時候她差不多以為離幸福很近了,他的溫情使她完全淡忘了過去。可是她從未和他談過彼此的過去。對相愛的兩個人,往事又算得了什麽。

後來我在校園裏認識埃倫。是一段沉溺和溫暖的愛情。可是他也走了。就在那一次在教會見到你的前不久,他死在在那一次的地方法院槍擊事件裏。他給我留下的回憶幾乎是完滿的,讓我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感到寂寞。

她的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淚水突然湧出來。曾經以為會和那個人長相斯守,有一個家和幾個孩子,和美地老去。人可以計劃很多,可是突然的一個變故,可以讓生命重新成為一片空白。

陳懇把酒杯舉到她麵前,輕輕地說,讓我們為改變和成長幹杯。

改變和成長,這幾個字從那個時候起常常在橘紅的思想裏出現。

在黑夜裏,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念它們,承擔靈魂被打磨的疼痛。

陳懇把橘紅送回家的時候,在說再見前,問她:我很喜歡你,是認真的,你考慮一下好嗎?她笑了笑,說,好的。然後轉身消失在黑暗的門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