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成知己 – 我的爺爺
文章來源: DueProcess2006-08-31 12:24:02



誰呀?幹嗎扔我磚頭?我知道,我是寫了一個又一個,可是我們家人多,我這才剛剛開始,你不想看可以不看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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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和爺爺合不來。因為是奶奶的緣故吧?我早在還不省男女之事時,就已經感覺到,他不愛奶奶。我跟著奶奶長大,爺爺給我的印象不多,他工作在另一個城市,總是一兩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奶奶都是好酒好菜伺候著。他好像對奶奶不是很滿意,覺得和自己在方方麵麵都不是同等級的人。爺爺是家裏的長子。他和奶奶是舊時候的包辦婚姻,婚前不認識,婚後湊合著過。他給我的感覺像巴金小說《家》裏的大少爺,和原配無甚感情。他的“梅表妹”也是有的,但爺爺一切要聽從家裏安排,放棄了這段姻緣。

曾經聽奶奶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爺爺出差回家,給自己的弟弟妹妹們都買了禮物,給所有的妹妹買了漂亮的襪子。唯獨沒有奶奶的份。奶奶曾說,“我那時還是個小姑娘,也有愛美之心啊。” 我聽了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我是愛奶奶的,我永遠和她“同仇敵愾。”

所以,爺爺每次回家,我都不大上前親熱,況且因為他不拘言笑,平時都躲著他一點,外麵看見了說不定會繞著路走。他熱衷詩詞書法,有時候寫了一幅字,感覺很滿意,就把它掛在牆上,孤芳自賞。我常在他出門時觀賞,欽佩之餘,看後總是不忘把字背轉過去朝牆,以示輕蔑。他每次回家都覺得奇怪,再把字轉過來。我練字或練中國畫的時候,他總是要上前湊合,指指點點,我總是鬼使神差地和他的教誨背道而馳。他經常感歎為什麽我生性遲鈍,不解他的本意。

他在家的時間,每天清晨起來打太極拳,然後讀報,下午午睡後,他會自己關起門來練氣功,總是神神秘秘的。我對他其實充滿了好奇,趁他不在家的時候,看他書架上的書,還有偷嚐他收集的酒,有一次,不小心嚐了老白幹,從此發現這酒裏奧妙,其樂無窮。他喜歡在廁所裏抽煙,我有一次也去模仿,發現這樣一來,果然出恭時的味道比較可以忍受一些。 看了他的書,我就會去想,怎樣去找一些相反的言論,好好研習。

爺爺是“票友 ,” 是京劇迷。他在家經常咿咿呀呀的放一些段子。這是他比較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是因為無人共享的緣故,他不厭其煩的給我一個隻有8 ,9 歲的,處處和他過不去的孩子,講戲中的乾坤。雖然有對牛彈琴之嫌,但我的悟性還是蠻高的。不久便可以分辨出楊寶森和譚鑫培唱法流派的區別,也會在聽李世濟 “ 鎖麟囊 ” 中“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的千古絕唱時,每句後麵喝上一聲“好!!”再大後也可以搖頭晃腦的唱一些段子。

但多數時間,爺爺是在外麵打拚,回到家裏我和爺爺之間的交通也少之又少。直到我臨出國前,和爺爺有過一次長談。因為一直對爺爺不很耐煩,所以長談的內容和他叮囑我的話,現在竟一個字也不記得。

到了國外後的我,很孤獨,媽媽和妹妹不在身邊,隻有一個每天加班到很晚的爸爸。學校裏也不順心,除數學課以外,別的課都聽不大懂,去買一隻冰淇淋也畏首畏尾。這個時候,爺爺來看我們了。他的到來無疑是雪中送炭。我一改從前不冷不熱的態度,不計前嫌地每天粘著他,問這問那,還練習煮東西給他吃。據他說,他最喜歡我做的“蓋澆飯,”顧名思義,就是把所有的東西一起扔到鍋裏煮,然後澆在飯上。我聽後喜形於色,每天做給他吃。(後來我才明白,他說喜歡是因為年幼的我隻會做這一種東西。)

爺爺和我過了半年相依為命的日子,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隻有我們老少兩個,自娛自樂。他回國時,我哭了。盡管心裏覺得有些“背叛”奶奶,還是不由自主。

爺爺第二次來到國外看我時,我家裏人已經全部在一起,我也已經上大學了。每周末回一次家。有一個周末,家裏人除爺爺外,都不在家。從不下廚的爺爺親自掌勺,給我做白菜粉絲。我回家時,看到鍋裏的粉絲都成了漿糊,但是味道“極鮮美。”我吃了一碗又一碗,爺爺很高興,不過我爸我媽回來時,都被我吃光了。據我爸講,這使得我成了我們家家史上唯一一個吃到過爺爺親手做的菜的人。

爺爺第二次回國時,家裏人都挽留,因為正是冬季,他非要離開四季如春的加州天氣,回到中國北方的寒冷地帶。挽留不住,爺爺又回去了。如果我知道以後發生的事情的話,說什麽也不會放他走。

爺爺剛回國不久,在聖誕節前夕,腦溢血住進了醫院。醫院的庸醫誤診,給爺爺打了一天的降燒消炎的藥,發現是腦溢血以後,人已經半身癱瘓,不能說話了。我的走南闖北,誌比天高,桀驁不馴的爺爺,餘生竟是在病榻上,靜靜的看著天花板度過的。

我每年回國時,會每天拉著他的手跟他說一陣子話,他雖說不出什麽,但很奇妙地,我懂他的眼睛,總是可以不受幹擾的交談一陣子。 但是也出過很多亂子。 有一次我給爺爺渣橙汁,渣好後要加糖,我由於剛剛到,不知糖放在哪裏,錯把鹽當成了糖,加過後問爺爺,“甜嗎?不甜?在加些糖好不好?好,我再加。”又加了很多鹽。“還是不甜?不會吧 ? ”這時還好我大伯及時趕來救駕,“我的姑奶奶!這是鹽哪 !!!”

我是基督徒,從小就是。爺爺是很強硬的唯物主義者。小的時候我跑去教會,爺爺問奶奶我去了哪裏,奶奶都要幫我撒謊說,去學校做掃除了。小時候我隻要在聽基督教的節目,他會過來給我關掉,告訴我不要聽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爺爺生病在床的時候,我深感人生命的脆弱。爺爺的身體其實很好,他多年堅持每天鍛煉,從未誤過。跑起來我都追不上他。看到這個最不應該的病的人被困在床,我心裏很恐慌,也開始在考慮天國的事情。我深知爺爺的脾氣,但是,幾經思考後,還是鼓起勇氣對爺爺說,“爺爺,我知道您不信神,但是,你可不可以為了我,準許我每天給你讀一段聖經?我多想等到我進天國的那一天,可以和您在天上再團聚。我不會講大道理,隻求您給我每天 20 分鍾的時間,讓我給您讀一讀,之後我就不再討論這個話題。”爺爺點頭。

我於是每天開始給他讀《約翰福音》,一天一個章節,到我走之前,剛好讀完。讀完後,我橫了橫心,不顧他內心會反對,拉著他的手,向神禱告求助。之後我向爺爺道別,還有幾個小時飛機就要起飛了。爺爺用可移動的右手,在空中劃了很多東西,我看了好幾遍,還是看不懂,似乎是說有一個地方有一件東西,要我去拿。 我說,“爺爺,我這次真的聽不懂了。” 爺爺無助的哭了。他健康時帶著假牙,臥病在床時假牙便不需要了。他哭的時候,嘴和下巴皺成一團,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但他隻是無聲的哭,他不想哭,但眼淚毫不留情,毫不顧及地流下來,我不敢多看,因為看是一種殘忍。

我帶著這無法逾越的遺憾,回去了。後來,又是據我爸講,我是家裏從老到幼,唯一見到過爺爺流淚的人。

。。。。

噩耗是從電話裏傳給我的。我接電話時,雖早知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但還是無法接受。我的下半身麻木了好幾個時辰,直到電話裏嘟嘟響的時候,才用上半身爬著去掛電話。掛畢躺在地上,邊等自己的身體恢複知覺,邊哭得天昏地暗 …

幾天後,和大伯通電話,感到一些欣慰。我臨走時留給爺爺一些 CD ,是馮秉承博士的傳道錄音。馮秉承是北大生物係的高材生,前半生也是進化論的擁護者,他的傳道是針對中國受傳統唯物主義教育的知識分子,以一個科學至上的角度來分析為什麽世上有神的存在。我走時留給爺爺,希望他可以聽後有所感觸。大伯說,爺爺走之前最後一件事,是讓大伯放這個 CD 給他聽 … 我不知爺爺當時心境如何,但想到極有可能我還可以在不遠的將來見到他,心裏才覺得舒服一些。

爺爺走後,家裏人整理他的遺物,照片書信之類的。這“才”是我真正認識爺爺的過程 ...

他, 14 歲離家去學徒,一生足跡遍布中國的大江南北,他也有過宏圖偉誌,也有過兒女情長,但是為了他的家人,他一生奔波,雖不常回家,但薪水的大半都寄回家裏。他一生摯愛過一個女人,卻沒有享受過自由的去愛的奢侈。  在爺爺走的不久前,他的“梅表妹”的老公去世了,再經過了半個世紀的分別後,爺爺帶了幾條魚慰問,到了她家,放下就走。 這是怎樣的愛情和責任之間的選擇和取舍, 是怎樣的執著和無奈之間的權衡!

他, 是名會計師,在中國建委地位顯赫,但這不是他一生的追求,隻是他賴以生存的手段。他的詩,豪邁大氣,不甘人下。他的交際之廣,見識之多,在書信中一覽無遺。可他從不提起,應該隻是在獨處的時候,靜靜的在憂傷中沉浸一下吧?在他寫給我家人的信裏,對我的了解和鍾愛顯而易見,情之深,愛之切,從字裏行間蔓延。我和爺爺雖然相處不多,但他留給我的學問知識,讓我一生都享用不盡。我酷愛京劇書法唐詩宋詞,酷愛老白幹,但爺爺走後,再也不願意去碰,或許是在生自己的氣。

每次燒紙給爺爺,心裏在喊,爺爺,在您仙去之後,我才懂您,而您遠在我大徹大悟之前,就已經知我。人為什麽有這許多悲歡離合?是要我們從後知後覺中,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