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水可真好,田裏的蔬菜莊稼都長得茂盛喜人，俺看著鄉親們的臉蛋就像看著地裏金黃飽滿的西紅柿一樣，多喜慶的一個豐收年！

不過城裏來人說今年要用新政策，不上門收購咱村的農產品了，還說這是要搞什麽商品經濟，自由貿易。這下可讓老實巴交的鄉親們傻了眼，派誰去城裏聯係呢？村裏原來跑供銷業務的小夥子周湘嫌咱這太單調，早就去了南方的花花世界掙票子，喔，不對，按現在的時髦說法是去那兒“發展”了；村裏負責財會的村姑清泉，也借口要幫農打豬草，結果這一打就不回來了，後來聽鄰村的後生說她在城裏頭哪個高級賓館作了經理，管著好幾百號人呢。

沒辦法，看來隻好俺這把老骨頭單身出馬了。從地裏選了些長得最棒的青椒扁豆黃瓜等裝到筐裏，把鄉親們捐的盤纏又點了一遍，一共一百零三元七毛八，這輩子頭一次帶這麽多錢出門，這可得小心，聽說現在外麵很不安全。俺把裝錢的布兜藏在腰間，掖了又掖，然後裹起汗巾，挑起扁擔就上路了。

支書隻在小時候去過一趟城裏，那時還是跑馬車的年代。現在這世道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真不知道城裏變啥樣了。聽說現在城裏文化水平上升了一大截，連城名字都換了，叫“文學城”，想到俺鬥大的字就識那麽一籮筐，進了城裏不知會鬧啥笑話，俺的心裏就直打鼓。

進城的路可真長，要不是碰到鄰村的煙缸小兄弟開輛東風進城拉貨，俺可能就趴在半路上了，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啊。不過這東風車可真是個好東西，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城裏，以後咱村有了錢也得買一輛，以後鄉親們就不用起早貪黑趕進城了。

煙缸小兄弟把俺拉到一家旅館，下車時俺咬咬牙，一狠心掏出一塊錢要作路費。結果煙缸撇撇嘴，說：“老叔，俺要真收你錢，你哪掏的起，至少二十呀！就當俺送你個人情，以後幫俺留意下對象的事，中不？”

“中，中！”俺一聽說要收二十塊，嚇的連忙答應。

收拾起包裹，回頭一看這旅館：“我愛我家”，好名字。俺正準備扛了扁擔往裏進，結果被倆門衛攔住，也不說話，往旁邊努努嘴。俺一楞，側身一看，明白了：裏麵可全是小洋房建築，進出的都是闊姐闊少。再抬頭一看，“淡季調整價：單人房僅兩百元起！”乖乖，這不是要俺老命嗎？

算了，日頭還早，俺還是挑起扁擔逛城裏吧！

嗬，這城裏頭變化可真是大，俺一點都找不到當年的影子。寬寬的馬路像稻田，馬路上跑的車多得就像咱地裏發了蟲災，看得俺是眼花繚亂。那些路旁的大樓個個都比咱村後山還高，還有東西在上麵閃啊閃："震撼吐血跳樓：全球最低電話費！"，太赫人了！

俺也沒地圖，不知道農貿市場在哪個方向，路上行人個個急荒荒地，見到俺這打扮更是繞著走，也沒法問路，俺隻好自己一個店麵店麵地尋過去。

說來挺讓人納悶，這街邊的店麵，除了招牌不同，從外麵看上去可都差不多，都隻是裝了一扇門，好在不像旅館那樣有人把守，俺就當逛鮮一樣都進去瞧瞧。這一瞧才發現這每個鋪子的設計可都有些學問。

這不，左邊有個鋪子叫"音樂快遞"，俺一推門就被迎麵而來的重低音擊倒，裏麵是黑壓壓一片人，有個台子上幾個光著膀子的小青年捧了幾把高級掃把模樣的東西喝醉了般狂舞，嘴裏一邊重複嘟囔著："愛你比我更重要！"底下的小青年們也跟著猛晃身子，那個晃法俺可吃不消。那邊台上一個細妹子可憐兮兮地捧著朵花邊哭邊唱："我的相思比夢長"，唉，又是哪個娃兒造孽了喔！回頭又一看，那邊犄角裏幾個人穿了洋人服（怎麽好像長了尾巴），神色肅穆圍成一團在敲打著一個黑乎乎的大東西，偷偷看看招牌，原來在演奏什麽"貝多芬降B大調回旋曲"，俺不禁肅然起敬，太高雅嘍。可惜怎麽也沒有找到地方聽俺喜歡而且能聽懂的嗩呐二胡，要不然俺下回進城還來這裏。

這一出門，下一個店叫什麽"幾曾回首"，聽名字就知道是給俺們老年人準備的。一進去，果然在講解放前的事呢，連祖宗的祖宗的事都在講，都是秘聞猛料，趕緊記下來，以後給娃兒們好好擺擺龍門鎮用。

那邊又有一個店叫"文化走廊"，好響亮的名字，俺文化程度是小一水平，所以特想看看文化人都長啥樣，趕緊進去偷摸摸找了個座。今天台上在討論林妹兒和寶妹兒哪一個好，俺想了想，哪個都不好，還是找個會種地的好！雖然後來俺在台下打起了瞌睡，不過醒來以後還是決定要舉薦村裏的優秀娃兒們來這裏熏陶熏陶，雖然這裏顯然不能賣菜。

這邊突然見到個激動人心的牌牌："毛澤東壇"，好想他老人家喔（不過他還別真回來了），俺的門還沒推開，幾塊十幾斤把重的磚頭已經飛了出來，幸好俺老人家身手還算矯健，終於躲了過去，再一看，裏麵是烏煙瘴氣，殺聲震天，根本看不到人影，隻看到殘渣碎片，唬得俺連忙退出來想去報告公安，但是俺又到處找不到派出所，真是急死個人。但是後來等等看看裏麵又沒得什麽事，於是俺想通了：原來這裏就是要用作比武場！！！

接下來俺是越逛越明白，這"流行時尚"是細妹兒討論穿衣打扮的地方，這"愛是有緣"是小年青談對象的場所，這"婚姻生活"是媳婦們吐苦水的去處，"親親寶貝"可以放村裏的小孫孫的照片，要出國就得去"移民論壇"，出去了想回來，歡迎，請去"回國發展"。如何上班就要進"職場生涯"，累了休閑就去"難得一笑"聽相聲，新聞不聯播嘍，叫"滾動新聞"，你不滾，它不動！嗯，那個新聞裏頭那個大臉盤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喔，那不是新聞聯播裏的那個老播音員老趙嗎？怎麽如今自己成了新聞？啥子？擺不平二奶被告上了法院？這都是那哈兒的事喲！

有病了要找"健康生活"（是不是晚了點？），算命先生也現代化起來，不擺地攤了，開了場館叫"星相卜卦"，佛廟教堂清真院如今也建到了一塊，成了"信仰家園"，還有一大堆旅行社，什麽"世界風情"，"人在北米"，"人在歐洲"；連養狗都有名堂，叫做"寵物樂園"（這狗兒比俺們村裏的細娃兒還活得幸福，有專人攝像，專人保姆）；派出所雖然沒找到，不過惹了麻煩可以找"法律谘詢"，還有電影院叫做"影視人生"，遊藝場所叫"電玩高手"，"攝影沙龍"包辦婚紗攝影，衝洗膠卷，不過好像如今都時興用數碼（搞不懂這是啥子玩藝，就知道是高科技），"實用電腦"負責電腦培訓，"生活信息"就是租房子打廣告，炒股票就去 "大千股壇"，擺打仗要找"網上談兵"，那個"海外原創"好像堆是堆的文學小青年，村裏頭的娃兒們讀好了書就去"大學春秋"深造。還有個地方叫"生於 70"，俺趕緊去找"生於20"，結果轉一圈沒找到，很是惱火。不過俺找到了城裏最有名的餐館，是老字號："私房小菜"，真是讓人大飽口福，不對，菜太貴，買不起，隻能大飽眼福。正好俺肚兒餓了，在外麵找了個角落掏出鄉親們烙的大餅對著窗裏的美味猛啃，心裏盤算：等俺們村有錢了，一定要請這裏的師傅給鄉親們坐上個幾十桌豬耳朵，豬蹄子。。。

吃飽了接著逛。逛到半路，又走累了，蹲在馬路邊休息。幾個抱娃兒的農村婦女走過來見人就塞傳單，俺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某理發美容店開張，想到今天可能要洽談業務，俺這形象可能嚇跑別人，於是按著圖上畫的方向鑽進了條黑洞洞的胡同，走得是暈頭轉向。突然間，前頭柳暗花明，霓虹燈亮："美人風姿美容理發金盆洗腳城"。這麽多服務？中！為了咱的業務洽談成功，該犧牲的錢還是應當犧牲！一進去，沒把俺老心髒給嚇出來：屋裏頭一堆大閨女都沒穿衣服，敢情俺不是進了理發店，俺是進了洗澡堂，好像還是鴛鴦浴，都是啥子名堂喔 ！幸好沒人出來叫喊抓流氓，不然俺這老臉可真沒處放！不過打這以後俺推門總是慎重慎重再慎重。

逛來逛去，還是沒找到菜市場，不過路上是越來越冷清，看來想今天賣完菜沒有啥子希望。這邊有個店"閑趣謎語"，推來門隻見裏麵掛滿了紙條條，底下幾個人捧了紙條條在想破腦殼。那邊有個店叫"詩詞欣賞"，裏麵都是些才子佳人在念詩，很投入的樣子，可惜俺聽不懂。最後路邊隻剩一家小店"品茶小軒"。罷了，罷了，賣不了菜進去喝杯茶，一杯茶俺還是消費的起，再說俺正口渴得慌！

這一進來是嚇了一跳，外麵看著小小的鋪麵，怎曉得裏麵正是一個農貿市場，不過貨品鋪麵收拾得很幹淨！很多人已經擺了攤，大家都走來走去看互相的貨品。大家身上都掛了個牌牌，寫著：姓名--某某，不過也有不少人手裏捏了好幾個牌牌換來換去，還有些人蒙著個臉，好像那回族婦女。這邊有個大漢掄個臉盆大的錘錘在打鐵，邊打還邊吼。上前偷偷瞅瞅牌牌："巴爾的摩"，敢情還是洋名。那邊有個潦倒書生模樣的人在賣字，寫得很規矩，上去一看牌牌："裝文雅"，嗬嗬，不用裝嘛，已經很文雅嘍！那邊有個漢子在光了膀子耍武藝，喔，原來是"呆霸王"，耍得不錯，久仰久仰！嗯，旁邊怎麽有個中年人氣哼哼地在詩朗誦，喔，他叫心言啊，想必在抒發肺腑之聲，不能老聽。

忽然有人拍拍俺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公子打扮的人，看看俺的筐筐，給俺指了個空位，俺趕緊表示感謝，看看牌牌：公子明！

這個攤位好，對麵有個細妹兒，安安靜靜，秀秀氣氣，在唱：梅花三弄！俺聽不懂，隻是覺得好聽。旁邊還有個妹兒在表演舞蹈，很嫵媚。俺旁邊有個老頭叫九爺，很和氣，過來就問寒問暖，然後主動要給俺算命，俺連忙擺擺手，都快入土嘍，早知道天命了。那邊有個人就嘿嘿，嘿笑，旁邊有人趕緊讓他莫言。俺回頭一看，原來一個是賣詩的，一個是賣文的，都是文化人喔，恐怕沒有人會來買俺的土特產？

果然半天也沒人來理俺的蔥薑蒜，不過大家都很和氣，也沒人嫌俺土老冒，俺也樂得先熟悉環境。那邊角落有個姑娘，很不開心的樣子，在慢慢從箱子裏取書稿出來自己念，俺還是聽不懂，隻覺得太悲傷嘍，好可憐，看看名字，叫夢冉，還是古裝。這裏廣場上突然響起了廣播，聲音是個女娃娃，"無雙小喇叭開始廣播了，歡迎新朋友來到品茶小軒超級市場"，太感人嘍，俺算是找到組織了，雖然不是農貿市場，俺賣賣扁豆也不算犯法嘛！

那邊有個郎中叫虎跑，看到俺激動的樣子以為俺心髒病發作，要給俺把脈，俺又是搖搖手，俺年紀雖然打了，身子骨還算硬朗，不生城裏人的病！

這邊突然走來一個漢子，樣子長得像畫像裏頭捉鬼的鍾馗，走過來瞅俺打量了半天："新來的？"俺當是市場管理員，連忙忍痛掏出兩塊錢。結果人家不要，上來給俺也發了個牌牌，俺是迷迷糊糊上了照，後來才想起來這個鍾馗身上怎麽灑了香香。幸好上了照，過一會就來了隻戴紅箍箍的拚命三羊，狠勁盯著俺的牌牌認了半天，實在是俺手續太齊全，甚至都備有準生證，這才逃過
盤查。

突然間風風火火開來一輛小臥車，車上走下個女大款，呼啦啦就往俺旁邊攤位（敢情是保留位）上擺貨品，有畫有古董，場子裏大夥也不做生意嘍，都上來買她的貨，轉眼就賣空。這位女大款脾氣倒很好，賣完貨看俺人老實就細聲細語指點俺如何把貨品進行現代包裝，最好真空處理，才符合現代飲食觀念。俺連忙點頭，不過其實俺在尋思大家買貨很多是衝著這貨主長得水靈像顆嫩蔥。也是，誰會理俺這老模喀疵眼的人呢？可惜俺沒錢去整容啊。旁邊有個會畫畫的小仙女很聰明，看出了俺的想法，連忙給俺畫了張畫像掛在攤前，還告訴俺：忠厚的樣子最騙人！唉，都是些人精，俺還能騙那個嘛？

整理包裝好貨品，終於有個人來看俺的菜筐，牌牌上寫著小文竹，很會打快板，俺趕緊作介紹，這是綠色純天然食品，有益健康。這才開張賣出去一斤小辣椒。這邊又跟來小葉子，小泥巴，小木頭，都對俺的豆角很感興趣，其實看看名字就知道她們喜歡農產品。不過俺看見小木的辣椒種得更好，一打聽，原來是農業專家，這樣的人一定要引進甚至是騙到村裏頭，科學種田太重要嘍 ！俺旁邊還有個賣棉花的，賣棉花特厲害，都賣出了花樣，看來以後村裏不用在種植棉花上下功夫了，人家連戈壁都能種出棉花。

終於賣完了菜，俺勝利收攤，算了下帳，一共賣出去一百二十三毛錢，而原來的錢還沒花出去一分，太偉大嘍！俺得犒勞自己一下，再四處購置點貨品回村。這邊有個"老箭"茶屋，進去喝杯涼茶消消暑；那邊有個"蝶心"花房，進去看看後山上的花能不能收，增加點經濟效益，店主小姑娘隻要包裝好就行。有個小鋪子上一個小妹妹在神情專著地寫東西，俺偷偷跑過去一瞄，"影雲的日記"，於是沒敢多看，雖然好像很好看。還有個晚晴軒，卻沒人看管，放了幾本詩書倒是香氣撲人，像地裏的野菊花味道。這邊有個叫林青的小姑娘在放小電影動畫，很好看，不收錢。看了一會，嗯，怎麽主人沒了，再一低頭，一個紅頭發酋長要賣給俺一把印第安匕首，可惜買不起啊。路旁有人賣小冊子，打開一看，"佳乃語錄"，不錯，正好給村裏的娃兒當課本用。

正想著問題，突然間迪斯科音樂大起，大家的臉蛋立刻變成了一根根苦瓜，隻見一輛大解放衝了進來，上麵跳下位身穿綠軍衣腰紮武裝帶頭戴解放帽英姿颯爽的女紅衛兵，隻見她舉起話筒，衝上中心舞台大聲說："大家好！我就是紅豆，我主動給大家唱一首歌'我是一顆紅豆'，是我自己創作譜曲的！"隻聽迪斯科音樂又大起，女紅衛兵跳起了忠字舞，一邊慷慨激昂地唱："我是一顆紅豆，紅豆紅豆紅豆紅豆！"重複了幾遍，又大聲問到"大家說我唱的好不好，好那我就再來一個！。。。我是一顆綠豆，綠豆綠豆綠豆綠豆綠豆！。。。。。。"

俺覺著她唱的十分有感情，而且又貼近咱的生活，正等她唱完青豆曲和黃豆曲，回頭一看，啊，怎麽場上人都走光了，唉，就俺理解現代行為藝術啊！

計劃都完成了，俺摸摸腰間鼓鼓囊囊的荷包，滿意地扛起扁擔。這麽晚了，想必煙缸小兄弟已經回村了，這麽摸黑走回村去恐怕已經是深夜。不過住在城裏要花二百塊錢呢，俺還是省下錢來以後買輛東風車，這樣鄉親們也能天天進文學城逛鮮了。

興衝衝走到半山腰上，俺回頭望了望繁華的文學城，忽然想：啥時候咱有錢了，也得讓城裏人來上村裏為咱表演呢！對，就這麽辦。

暮色蒼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