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載,重返北大荒---(12)北大荒人
文章來源: 餛飩侯2006-09-01 00:29:06

歌曲:思念

道路的那頭,出現了三個騎自行車的人。老剛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在一個連裏的老職工。是老剛當年最敬重的幾個人。顯然他們是接到電話,馬上就來了。

雙方幾乎是在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黃亞濤,當年的拖拉機手,籃球場上的鍵將。老剛心裏一直留著他當年在籃球場上生龍活虎,叱吒風雲的樣子。如今再見,最大的變化就是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留下的一道道溝壑,老剛看到他,不由得聯想到羅中立的油畫,父親。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記載著北大荒的故事,記載著時代的變遷。


盧顯峰,當年的機務排長,是文革前黑河地區技術學校的畢業生。厚重沉穩,是天塌下來都不會驚慌失措的一個人,而且業務極好。知青們返城後,兵團撤銷了,現役軍人走了,這裏改成了農場。顯峰憑他的能力,先當了分場場長,後來當上了龍山農場的場長,在他手裏,農場實現了扭虧為盈。

顯峰的夫人,吳麗娟。她是當年連裏的會計 , 人們公認顯峰和她是連裏的最佳夫婦拍檔。

在老剛的心目中,他們是真正的北大荒人。知青們隻能算小半個。

三個人比知青們略大幾歲,現在都已經退休了。見了麵,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問題。從毛主席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以來,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千秋功罪,誰與評說。其實,他們這些北大荒人是最有資格評論的了。

談起當年的知青。顯峰和亞濤的回答幾乎一樣。講老實話,知青們並沒有給糧食生產,農場建設帶來多大變化。當年知青在時,正趕上全國農業學大寨的高潮,一切向大寨看齊,似乎畝產量上去了,農業就上去了。為了提高畝產量,處處搞精耕細作,結果產量也沒上去多少。知青們走後,農場不再提倡精耕細作了,而是又回到了文革前的機械化農場的正確方針上,講求成本核算了。現在的糧食產量,比知青們在的時候還要高,許多地方小麥可以畝產過四百斤了。老剛也覺得很在理,一個連隊平添幾百人,去種原本幾十人經營的土地,即使畝產增加一點,又怎能彌補人多增加的成本呢?如果年年都是虧損,人們的生活又怎能提高呢? 現在,可以名正言順的談這些屬於基本常識的問題了,可當年,別說談了,又有誰能想到這些,又有誰敢想這些呢?

話又說回來,當年讓知青們下鄉,難道是真的為了把農業搞上去嗎,那還不是老人家的戰略部署?隻不過是知青那一代人裏,有辦事認真執著的 , ,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

老剛和兒子又隨著三個人往連隊的方向走去。 他們告訴老剛,其實,知青們對北大荒真正的貢獻在於觀念,在於無形之中的交流。這裏的人們通過知青了解到了大城市的文化,生活。知青們來之前,這裏的人們都沒見過朔料布,看見知青們穿拖鞋覺著奇怪,過濾嘴香煙不知道點哪頭。知青們有意無意之間帶來的是新的觀念和文化。人們除了知道笛子,二胡以外,還看到了小提琴,手風琴和黑管。知青們教這裏的家屬們唱歌,念詩,也從她們那裏學了許多方言,地方戲。慢慢地,人們知道了汪曾祺,知道了楊沫,盡管離著那麽遙遠。人們知道了北京有海軍大院,通訊兵大院。人們結婚打家具時,不再是清一色的木箱,而是有酒櫃,高低櫃,大立櫃了。人們知道了,北京上海的商店,分專門賣帽子,專門買鞋子的。農場的孩子們,由於知青當了老師,而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而從這塊黑土地上,走出了知青中的佼佼者,聶衛平、張德英、薑昆、梁曉聲、張抗抗。。。。

走到大車庫後麵,那裏的路由於拖拉機碾來碾去,已經泥濘不堪。其實這還算好的,春天有一個道路翻漿的時候,冰雪解凍,路要比這難走多了。

一輛膠輪是拖拉機由遠處急急地駛來,車剛停穩,就從上麵跳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老剛認出,他是程俊,也是當年的拖拉機手。他也是接到電話,從十幾裏外趕來的。

程俊看上去身體更為壯實。當年他幹過一件讓全連驚心動魄的事情。

一年麥收時,他駕駛著拖拉機,牽引著康拜因在收割小麥。一起幹活的一個上海女知青,看見一條麻袋掉在康拜因和拖拉機之間,想過去撿起來,一不留神,被康拜因的大鐵輪碾倒。康拜因手趕緊發信號讓在前麵開拖拉機的程俊停車。車停下來了,可大鐵輪正壓在女知青的胸上。往後倒,要把人再從胸到腳壓一遍,往前開,要從頭上壓過。誰也拿不準該怎樣做。

千鈞一發,程俊想不了那麽多,跳進拖拉機,向前開了兩尺。大家七手八腳的把女知青抬出來,泥地裏完完整整的留下一個人印。那年,程俊也不到三十歲。

女知青的肋骨斷了好幾根,骨盆也碎了。萬幸的是腦袋沒有壓壞,生命無礙。但是倘若程俊當時往回倒,恐怕全身就都壓碎了。那一刻,真如站在地獄的入口,容不得半點的猶豫和徘徊。向前還是向後,全在一念之差。誰做了,誰就為此負責。慶幸的是,向前開是開對了。程俊為這個事故背了個處分。他為這事多年難以釋懷。倒不是因為那個處分,而是因為這關係到一個知青今後的生活將如何過下去。

後來,他和連長一起把那個知青按病退護送回上海,這邊連裏一直給她開著工資。直到再後來,聽說那女知青找到了工作,結了婚,還生了孩子,程俊壓抑了多年的心情才得以舒展。

老剛和這幾個人聚到一起,忘了下麵要幹什麽,幹脆就站著嘮了起來。東北人管聊天叫嘮嗑。

老剛問起了許多當年的老職工,不少人已經去世了,可不是嗎,三十年了,這裏又度過了許多滄桑。當知青大返城後,這裏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低穀。農場究竟向何處去,如何經營?人們也徘徊了好長時間,又經曆了相當長的一段低迷時期,直到最近這幾年才逐漸走入正軌。

這些年來,也許是上了年紀,容易懷舊,也許是在城市裏呆久了,更懷念農場老友的純樸,也許是為了讓下一代知道自己的父母當年曾經有過那麽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許許多多當年的知青,或者帶著孩子,或者成群結伴,回到農場來看看。顯峰他們如數家珍的說著每一位回來過的人的名字。老剛還是第一個從美國回來的。

還是顯峰想起來,問道,你們有什麽計劃?打算待幾天?我幫你們找個車,吃完午飯帶著兒子去五大連池玩玩吧。

老剛看了一下手表,不知不覺已經快十點了,忙說可以,本來也打算帶兒子去看看五大連池,那是有名的火山口。但在這之前,想去看看連長和指導員。因為隻有兩個星期的假,老剛打算明天早上就離開這裏了。

顯峰幾個人都說沒問題,咱們這就往連長家走,邊走邊嘮。

離開連隊之前,老剛又戀戀不舍地圍著那幾棟房子繞了一圈。當年知青們打球的操場,多年沒人用,已長滿了荒草。



當年的女知青宿舍,現在是當地人的住家。老剛隱隱約約看見屋裏的鍋台,他想帶兒子進去看看,最後還是不好意思打擾人家,隻在外麵照了幾張相。當年,這屋子漏雨,屋頂上的瓦就是老剛換的。換瓦是從屋簷開始向屋脊上換,從房上下來時要注意不要踩瓦的正中,那樣容易把瓦踩碎,要踩在兩塊瓦的接合部上,那樣不會把瓦踩碎。

下一次再來是什麽時候呢?再過幾年,這裏會是什麽樣呢?這些房子還會在嗎? 老剛幾乎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裏。





往連長家去的路上,又碰上了另一個老職工老孫的太太。大家互相都還記得。又敘了許多往事。這些人比老剛沒大幾歲,老剛似乎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幾年以後的樣子。 忍不住一陣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

難怪毛主席說,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呢。老剛自己都難以相信,居然離開這裏已經三十年了。一晃,他們這一代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老剛考上大學時,已經快二十五歲了。正常情況下,那是研究生畢業的歲數。和班上十七八歲的應屆生相比,老剛覺得自己大得不得了。班上的同學都叫他老大哥,或者幹脆叫他老頭。可現在回過頭去看,那時又是多麽年輕啊。如果再過二十五年,回過頭來看現在,不也會覺得現在很年輕嗎? 所以,沒必要瞻前顧後,還是過好眼前的每一天吧。 老剛想到這,心頭的陰霾不覺一掃而空。

回想起當年一起勞動的老職工,老剛心裏十分懷念他們。這塊黑土地,除了知青,還接納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有五十年代的解放軍轉業官兵,有遼沈戰役的國民黨俘虜,有闖關東的山東移民。每個人都有一段傳奇般的經曆,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連裏的統計員廖偉是學曆最高的人。他是黃埔軍校最後一期的畢業生,解放戰爭中被俘,就留在了農場。一手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連知青中號稱書法最牛的人,也公開宣布,誰的字都不服,就服這個廖偉的。老剛當年去他家玩,無意間發現了他珍藏的一本《唐詩三百首》和一本《古文觀止》。好說歹說,他同意悄悄的把《唐詩三百首》借給老剛,生怕別人說是腐蝕知識青年。老剛把《唐詩三百首》手抄了一遍,還給他。十分感謝他在那種隻能讀毛選的情況下敢冒著危險借書給知青。恢複高考後,廖偉的兩個兒子都相繼考上了大學,誰能不相信知識就是力量呢,誰能說這裏沒有家庭的影響和文化傳承的力量呢?

知青中流傳著一個故事,當年的黑河地委書記,曾經是毛主席的書童。長征路上一路負責給毛主席背著書和文件。文革中,他受不了造反派的批鬥,一個人跑到沈陽。來到沈陽軍區司令部門前,被衛兵攔住不讓進,他大發雷霆,對衛兵喊道,你去把你們司令陳錫聯叫來。當堂堂的沈陽軍區司令員陳錫聯見到他時,則是立正敬禮,口中叫道,老班長。從此一直把他保護在軍區大院裏麵。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知青們也無法查證。隻當它是傳說了。但是老職工陳國之的經曆卻十分的傳奇。初見陳國之時,大家隻知道他是一個趕馬車的。時間長了,才知道他的故事。

陳國之是江西人,早年參加了紅軍。後來在一次戰鬥中被國民黨俘虜,又不得不跟著國民黨部隊東奔西跑。後來在解放戰爭中被俘,送到了這裏。開始知青們都不信,因為他也沒什麽文化。可後來聽他講長征的故事,長征的路線,甚至每個細節,都頭頭是道,和長征組歌裏的敘述十分吻合,大家才漸漸相信了。陳國之解放後曾回過一次江西老家。他驚奇地看到,當地的烈士紀念碑上,竟刻有他的名字。當地人都以為他已經犧牲了呢。

知青們問他,你為什麽不找找當年的紅軍戰友,想想辦法呢。陳國之歎著氣說,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已經沒了。當年被俘時,他是排長,國民黨不殺紅軍士兵,隻是讓他們入伍,而對當官的則不會放過。他無奈之中,為了不被認出是排長,把紅軍排長的臂章咽進了肚裏,保住了性命。知道他的人後來也大都死的死,失去聯係的失去聯係,無從尋找。知青問起他當時的上級是誰,陳國之說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人來,王震,當時,他是我的營長。

陳國之的故事是知青們揮之不去的話題。到底應該怎麽看待他呢?當他是紅軍呢,還是國民黨俘虜呢? 他當時要是能想法子留下那個紅軍證就好了,也許今天能證明他的身份,或許能改善一點他的待遇。可要是留著那紅軍證,命不是又保不住了嗎?他在連裏,一個人住在馬棚旁邊的一間草房裏,要回江西老家,那邊也沒有親戚了,又不知以什麽身份接待他。這邊好歹還有個趕馬車的活。王震沒有被俘,一直活下來了,當了國家領導人。陳國之卻因為被俘而留落到農場,差別如此之大。冥冥之中,莫非真是有個命運在安排人們的一生嗎? 自己的命運能完全由自己來主宰嗎?

北大荒啊,要不人們怎麽說,你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呢?這片土地上流傳的故事,永遠也說不完。

待續

(人名用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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