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載,重返北大荒---(11)我們的田野
文章來源: 餛飩侯2006-08-31 08:19:42

歌曲:我們的田野

離開麥場,老剛和兒子又來到昨晚來過的大車庫前麵。顯然已經有人來上班了。因為老剛看到又有幾台拖拉機停放在那裏。 一台膠輪拖拉機,拉著個拖車,停在那裏。當年老剛他們就是站在這樣的拖車裏,一路顛簸,從火車站來到這裏的。現在想來,黑黢黢的夜裏,十幾個人站在上麵,拖車上隻有前麵有個欄杆,你扶著我,我拽著你的,居然沒人掉下來,實在應該說是萬幸。那時真是年輕,哪知道什麽是危險什麽是怕呀?

再不遠的地方,是一台東方紅拖拉機,老剛知道,那是洛陽拖拉機廠製造的, 75 馬力。當年連隊能進一台新的拖拉機,像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樣。連誰當駕駛員都要幾經醞釀才能定下來。牽引康拜因,播種機,除草機,犁地,幾乎一切田間作業都離不開它。當年,老剛也不知道 75 馬力究竟有多大,隻知道拖拉機很有力氣,什麽東西都要用它。康拜因那樣的龐然大物陷在泥裏,一台拖拉機拉不出來,就兩台去拉,兩台拉不出,就三台,最多時用過五台。

學物理時,老剛盡管對馬力的定義熟記於心,卻還是沒有切身體會。一馬力就是一秒鍾之內,把 75 公斤的物體升高一米。什麽意思? 老剛想到了,好像兩個知青能爆發出一馬力,因為他們可以在一秒鍾之內,把一個裝了 75 公斤小麥的麻袋,扔到一米高的車上。

到了美國,老剛有了自己的汽車,才知道 75 馬力並不很大。一輛普通的六缸轎車,就有兩百多馬力。可是,一輛轎車最多隻乘坐四五個人,而一台拖拉機,區區 75 馬力,卻要承受那麽大的負荷。它如同北大荒人的性格一樣,把自身的一切能力都發揮到極限。當它一次又一次地吼著,喘著,掙紮著,完成了它的任務時,人們不得不由衷地感佩它的衷心,它的韌性,它的付出,它的吃苦耐勞。老剛多次看到,當它完成任務後,駕駛員像和朋友一樣,拍著車身說,夥計,今天全靠你了。老剛見到過有個駕駛員,看到自己拖拉機的車燈被別的車子刮癟了一塊,心疼的都快哭了,真比自己的頭被撞破了還要難受。

它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奢華,所有的零件和配備都是用來工作的。沒有空調,沒有音響,門窗都不是密封的。在那個不怕吃苦,以吃苦為榮,隻在嘴上講人的因素第一,而實際上忽略了人的年代,有誰會想到對人的健康,舒適給與多一點的考慮呢?

和東方紅拖拉機相比,那些進口的美國迪爾公司的康拜因就神氣多了。密閉的駕駛艙,寬廣的視野,舒適的座椅。老剛心裏暗自念叨著,到哪兒說哪兒吧,那時是什麽年代,怎麽能老批判過去呢?現在人們既然已經開放引進了國外先進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大進步,也用不著老回過頭去找後帳,自己回憶一把就行了。

老剛從不對兒子憶苦思甜,對於北大荒的回憶,全是有趣的,獵奇的,惡作劇的。什麽冬天在地裏捉到田鼠,把它們凍在鐵鍬上;什麽夜裏駕著拖拉機翻地時,看著狼跟在後麵,兩隻眼睛冒著綠光;什麽春節時去偷連裏女生包好了凍在外麵的餃子,結果喝醉了酒看錯了目標,把男生自己包的餃子偷回來了。再有就是去打山火時,看見小興安嶺裏的狗熊跑得和狗差不多快,可不是動物園裏看到的那付樣子;等等。

老剛輕車熟路地繞道大車庫後麵,就在這裏了,這就是老剛要回來看的,這是他麽那一代人灑過汗水,留下青春的地方。這裏是真正一望無垠的黑土地,它從腳下伸向遠方,一直連到天際,和天邊的白雲融為一體。沒有在黑龍江勞動過的人,想象不出黑土地有多麽廣袤。當年鋤草鏟地的時候,一條壟從早鋤到晚,剛剛到頭,鋤的慢一點的,天黑還到不了頭。

當年種下的防風林,遠遠望去,已經是兩三米高了,真的可以抵擋風沙了。藍天,白雲,綠樹,黑土,這是真正的北大荒風情。

老剛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地邊。他認得出,這塊地裏種的是大豆,看樣子,長勢不錯。他捧起一把黑土,捏來捏去,讓黑土從指縫間慢慢地落下,那裏麵真的散發著泥土的芳香,那是隻有在這片土地上勞作過的人才可以聞到的芳香。老剛看著眼前的土地,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知青們在這塊地裏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似乎又看到當年拖拉機,收割機馳騁在麥海裏的情景。久違了,黑土地。三十年過去了,多少事,多少東西都變了,沒變的隻有這黑土地。老剛不由的想起小說《紅旗譜》裏那個農民,老剛記不得他叫什麽了,隻記得從他外麵回到村裏,看到自己家鄉的土地後,趴在養育了自己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啃著泥土。

這時,老剛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對自己勞動過了的土地的熱戀,什麽是對土地的感情。這是發自內心的眷戀,這是任何東西都壓抑不住的,盡管它平時隻是深深的埋藏在心中的一個角落,但它早晚有一天要像火山的岩漿一樣,從心底噴發出來。這就像兒子見到母親那樣,不管離家多遠,多久,兒子一旦見到她,都要不顧一切地向她飛奔而來,要一頭投入她的懷抱。

老剛後來從見到的老職工那裏知道,他不是第一個這樣的。在他以前來過這裏的知青,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舉動。趴在地上擁抱黑土地的,躺在地裏打滾撒歡的,讓滿身沾滿黑土的大有人在。

老剛把兒子拉到身邊,告訴他,這塊地,從這頭到那頭,長八公裏,就是差不多五個 mile. 老剛知道兒子不熟悉公製,不得不隨時給他換算成英製。不要說割麥子,割大豆,就是走路,也要走將近兩個小時呢。你看旁邊那條公路,就是北(安)黑(河)公路。當年雖然隻是條沙石路,可卻是一條戰備公路。現在,已經修成國道了。兒子又有些聽不明白,問什麽是國道,老剛又趕緊告訴他,就和美國的洲際公路差不多。當年,沿著這條路,在太陽下,在黑夜裏,在皚皚的白雪中,在泠冽的寒風中,拉沙子,運糧食,積肥,知青們來來回回走過無數次。

順著這條路向北,大約三十多裏,有一條河,叫訥木爾河。當年老剛他們年輕,精力旺盛,有一個星期天休息,幾個北京知青來回走了六十裏路,為了是能到訥木爾河裏去遊個泳。那時真是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老剛清楚的記得,下鄉後的第二天,就來到這塊地裏割小麥。那年夏天,連著下了幾個星期的雨,所有的小麥都泡在了泥裏。拖拉機,康拜因全都陷在泥裏動彈不得,隻好一人一把鐮刀,下地去把麥子割回來,要不就沒糧食吃了。

這下才讓這幫知青領略到什麽叫天高地廣。北大荒的麥地可實在不是北京郊區公社裏籃球場那麽大的麥地可比的。和中學時在北京學農,拔麥子相比,那時是玩票,裝裝樣子,這裏可是真刀真槍玩了命了。天上下著雨,腳下是沒膝的泥,鐮刀不到,麥子不會自己倒掉。一天割下來,半壟麥子都沒到頭。穿涼鞋的紮破了腳,穿雨靴的腳拔出來了,雨靴卻陷在泥裏了。等到休息的時候,誰還管地上是水還是泥,找個麥垛就坐下,真恨不得就在那兒睡了。這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這時,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硬著頭皮幹下去。難怪經曆了八年這樣生活的人再去幹別的工作,對許多事情都能泰然處之呢? 他們比沒有這份經曆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豁達,韌性,容忍,還有點玩世不恭,而更多的是吃苦耐勞。當他們再遇到艱難困苦時,他們常常會說,嗨,這點苦算什麽?

是啊,這點苦真不算什麽。還有多少知青把生命都留在這裏了。老剛連裏的兩個女知青,小吳和小王,一個是雙鴨山的,一個是天津的,就在一次去火車站拉煤的事故中,失去了生命。那時,從火車上卸下來的煤,就堆在鐵道兩邊,像個小山包一樣。站在煤堆上麵太高了,人們就從下麵掏。等到小吳和小王兩人鑽進煤堆下麵掏空了的地方想繼續挖時,煤堆塌了。兩個人當時就砸死了。二十歲的兩條生命就這樣沒了。前一天晚上,小王還在爐子邊給大家烤被雪弄濕了的棉鞋,一邊烤,一邊開玩笑說,我要是死了,你們可得念著我的好處。誰知這竟一語成讖。她們要是活到今天,會不會也帶著兒女來這兒看看呢?

老剛的一個好朋友小黃,在另一個連裏當電工。有一天,機井深處的抽水泵壞了,他腰裏係了根繩子下去修,誰知機井深處常年沒人下去,缺乏氧氣,小黃下去後就昏過去了。另一個天津知青老劉一看不好,以為他是觸電了,趕緊順著繩子下去想救小黃,誰知也上不來了。這時大家才想到是缺氧,趕緊找來鼓風機,吹過幾下之後把兩個人拉上來。老劉當時就沒有了呼吸。小黃的生命延長了一個星期,最後轉到北京的協和醫院,還是回天乏術。最心痛的是小黃的父親,他就是北京礦業學院采礦通風係的教授。他教了無數學生,也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兒子注意用電安全,卻萬萬沒想到會在自己兒子身上發生這樣的悲劇。他後來告訴大家,其實方法再簡單不過了,下井的時候,隻要沿著井邊潑水,一邊潑,一邊下就可以了。可誰又能想得倒呢?

老剛和小黃關係很好。他了解小黃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如果他活著,老剛毫不懷疑小黃也能通過自學考上大學,也能考過托福, GRE ,出國留學。

哎,北大荒啊,黑土地啊,有這麽一代人,把他們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你了。要讓他們忘記,是不可能的。

 


老剛向團部方向望去,以前,這裏沒有一座樓房,全團隻有一座二層樓的麵粉加工廠。現在,已經有許多樓房拔地而起,老剛相信,這裏,也會變得越來越好的。

 

待續